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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福前脚刚出门, 后脚殿门外就传来动静,容见琢磨着也不能这么快吧。
刚放下笔,寝宫的门就被人推开, 周姑姑走了进来, 连身上的斗篷都没来得及脱,脸上满是细汗, 急急忙忙地抓着容见细看了一番:「殿下可吓死我了。」
容见道:「姑姑别急。」
周姑姑当然着急。下午的时候,她本来在忙别的事, 骤然听到公主与徐公子出了好大的事, 被侍卫拿下了,连太后都移驾而去。留观阁又不允许外人进去,她只好托人打听现下情况如何,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是不是受伤。具体的情形, 除了当时的那些侍卫没有人知道,倒是沿路有些宫女太监瞧见了押送的徐耀,便瞎猜了起来,谣言也是越传越离谱。
容见没打算把整件事都告诉周姑姑, 他稍微解释了几句:「没什么大事。徐耀喝醉了酒,出言不逊, 被陛下撞见,治了罪。」
周姑姑松了口气,方觉得热, 将斗篷脱了下来,问道:「殿下被他冒犯了, 没出什么要紧的事吧。」
容见笑了笑:「能出什么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这么说着, 隐约觉得奇怪, 连周姑姑这样在宫中长久经营的老人都打听不出来白天拙园里发生了什么,明野是从哪听说的?
但到底没往深处想,明野是当侍卫的,兴许是从同僚那得知的消息。
周姑姑面色柔和了些,但她本来就被吓得不轻,此时如惊弓之鸟,还是放不下心:「那徐耀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胆大妄为,还想和殿下……方才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四福,他说您找明侍卫有事。这大半夜的,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要明侍卫帮忙吗?」
是啊,大半夜的,他还要补作业。最主要这也不是他的错,明明之前几天,齐先生偶有来贴,都没提过这事。今晚一回来,就收到许多题目。明天上学,今天发作业,这合适吗?
容见镇定自若道:「回来的时候,收到齐先生的帖子,说是这几日缺课太多,要补回来。但是天色已晚,本宫现下又很疲惫,怕是点灯熬夜一晚上也学不完,就想找明侍卫帮帮忙。」
然而周姑姑是那类对小孩子非常放纵的长辈,只恨自己不会读书,不能帮忙,连声道:「殿下怕是饿了,明侍卫既是帮您做事,也该招待一番。我叫小厨房的人上些点心热茶。」
容见翻开继续看题,对着题目叹了好几口气,颇为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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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见的,明野是从门而不是窗户进入这座长乐殿。
公主屈膝跪在软塌上,不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的腿是分开的。明野不知道容见是从哪里来的,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地方的人有这样的坐姿,且连握笔的习惯都大不相同。容见很熟悉那样的握笔方式,可能在此之前已经使用了十数年之久。
容见讨厌繁杂的服饰,但回来后也许是有什么要紧事,所以没有换衣服,但身上的衣服也被他用更舒适的方式穿戴着。罗袜没有系紧,长而繁复的纱裙堆在一边,仿佛云霞一般艳沉沉的颜色,露出一些很白的小腿,细瘦的脚踝。
仿佛伸手就可以握住。
明野移开目光,他也许该提醒容见留心一些,但这是在他自己的寝宫,似乎也没必要那么严苛。
容见本来不属于这里。
他再走近了些,直到身影落到软塌上,容见才终于回过神,眼睛忽然变亮,一副得救了的模样。
明野问:「殿下有什么要紧事要臣做吗?」
他低头瞥了下桌案上齐泽清写的帖子,不过一眼,就看出个大概。
当然是为了补作业。
在周姑姑面前,容见表现得很理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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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但是要对明野开口式,容见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那番与圣人有关的大道理,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他仰着头,尽量想表现得很自然,但这件事又很迫切,于是折中道:「……先生,能不能帮帮学生?」
眼眸是湿漉漉的,很可怜的模样。
明野垂着眼,他身上穿着的绯红袍子与这样清静雅致的寝宫格格不入,像是流淌着的鲜血一般浓烈。
可能在这个世上,除了容见以外,没有任何一人会对明野这么不设防。
明野解下腰间的雁翎刀,提起笔,他说:「可以。」
虽然题目很多,眼前这个人很厉害,但容见觉得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弃,咸鱼还得挣扎着翻身,他展开帖子,推了过去,问:「这个,「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要怎么开题呢?」
明野不过说了三两句,容见就听得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然而一提起笔……
明野正在看剩下的题。
都是在今天的,说明齐泽清是在听闻留观阁一事,才送来的帖子。
这么急——因为觉得长公主容见是可塑之才,所以寄予厚望吗?
过了一会儿,容见搁下笔,伸出手,在明野面前晃了晃,犹犹豫豫道:「要不……先生再多讲两句吧。」
明野抬起头,看到他倒是填满了半张纸,就是写了又划掉,又继续重复,这样反反复复,还是没能成文一句。
容见理直气壮地想,可是他真的就是个文盲啊!读书也讲究个循序渐进,齐先生之前的作业也都是让他识文解字,怎么突然就跳跃到成文的阶段了。
明野看着容见的脸,不由地笑了笑:「我来念,殿下写吧。」
容见有些心虚地点了下头,虽然他最开始也是这个想法,中途出了点岔子,但总算重回正轨。
否则就算明野讲完到底该怎么破题,列举什么典故,按照他贫瘠的文言文整理能力,写出来也是一个大工程。
容见用笔蘸了蘸墨水,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字。
明野的语速适中,一句一句报给容见听。
然而容见对繁体字拿捏不准,自己写的时候,还会注意用熟悉的字,可明野报出来的生僻字他就有不会的了。
结果就是写了半天,一笔错了,只得重头再来。
容见有点泄气,下巴抵着桌面,慢吞吞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
明野看着他写的东西,里面有几个很奇怪的字,像是缺漏了比划,但是按照字形,却能猜出本来的含义,在之前的笔记中,容见也曾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要交给先生的东西,他都会很仔细认真,不会出现这样的缺漏之处。
明野抬头望去,容见偏头伏在桌上,长长的耳坠顺着桌子的边缘垂坠而下,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
明野说:「怎么会,殿下只是不熟练。」
容见还是没有起来,他有时候没有这样的自觉,以为自己这么辛苦的读书,还是个男子高中生,而不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装大佬。
果然,一时不察,容见的耳垂就被坠子硌到了,很痛,他皱着眉,「呀」了一声。
灯火照耀下,摇晃的耳坠闪闪发亮,很有吸引力似的。
明野也莫名被吸引,他说:「要我帮殿下把耳坠摘下来吗?」
容见终于爬起来,他怔了怔,点了下头,又叮嘱道:「那你要小心一点,我耳朵有点痛。」
不戴耳环的人,怎么能知道这种苦。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见身边,俯下.身,他的手很凉,碰到容见的耳垂时,容见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想要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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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好像没有太多感觉。
明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说:「好了。」
容见偏过头,看到明野就站在自己一边,耳坠在那个人的掌心。
他刚想要道谢,突然听到周姑姑刻意大声道:「陈嬷嬷,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晚来长乐殿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破门而入。
容见慌慌张张道:「完了完了!」
陈嬷嬷怎么突然来了,还像是强盗似的。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着长乐殿的寝宫这么大,竟然没有一个能藏人的地方,实在是华而不实。
明野则在旁边看着。容见好像忘了,他们之间最常见面的方式是通过窗户,明野可以跳到树上,然而容见是现代人的思维,此时又门窗紧闭,他慌成一团,想着明野这么大个人要怎么藏呢?
衣柜虽然大,却隔了很多层。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容见看到自己的床,终于如梦初醒,拽着明野,把他推到在床上,蒙上被子。
明野也有被人这么摆弄的一天。
此时此刻,正像是高中生偷偷在家约会,家长忽然出差回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想着该怎么忽悠过去。又像是大家闺秀于深闺中私会书生,碰上丫鬟婆子闯门。容见脑子乱成一团,想这都什么和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还这么多。
他和明野可是纯洁的师生关系!
容见又将幔帐从钩子上解下来,叮嘱道:「你,千万不要说话,也不要发出声音。」
待幔帐将床内床外隔绝开来,明野终于也有了实感,他的确被容见给藏起来了。
没忍住勾唇笑了出来。
他躺在原处,没有乱动,周身都有一股很甜的桂花香气。
容见的床铺真的很软,明野从不会睡这么软的床。
解决完这件最要紧的事后,容见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回软塌边。
陈嬷嬷一行人似乎是停在了寝宫门口,她严肃道:「殿下,老奴奉太后娘娘的懿旨而来,请您接旨。」
容见轻声道:「进来。」
陈嬷嬷身后跟着好几个嬷嬷姑姑,一同走了进来,阵仗很大,怪不得当时周姑姑都吓了一跳,差点没能拦下来。
容见也没看他们,随意问:「怎么了?有什么急事至于让嬷嬷们大晚上擅闯长乐殿?」
陈嬷嬷恭谨道:「擅闯一事,奴才们是不敢的。不过奉旨行事,殿下的灯火又未熄灭,只得如此。」
她朝容见看了过去,只见这位长公主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举止也缺乏端重,与一位合格的皇家公主的礼仪不符,于是面上带了三分笑意,言语间却没那么客气了:「殿下,虽然您是天潢贵胄,金尊玉贵,但也代表了皇家体面,受万民敬仰。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殿下这些时日过于松懈,须得再重学礼仪才是。」
陈嬷嬷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来长乐殿找茬,她是奉太后之命来的。
穿书过后,徐耀很快进宫,太后表现地一直颇为宽容,停了他的经书抄写和日常礼仪,连陈嬷嬷都不太来了,不过这些都是为了容见能有多一些的空闲时间,能和徐耀多多「亲近」。
而今日一事,无论是容见有意还是无意,结果都是令太后大大丢了面子,被皇帝蹬鼻子上脸,表面奉承孝心,实则冷嘲热讽一番。且日后很久,她也不可能再叫徐氏子弟上京,与容见成婚,毕竟前头有一个谋逆之人。
回到慈宁殿后,太后念了一会儿佛,叫了陈嬷嬷和一干婆子,说是要给这个孙女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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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训。
就算是公主,他也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陈嬷嬷继续道:「殿下这么早就安寝了?太后有言,女子白日得服侍父母哥嫂,夜里要做女红刺绣,殿下作为万民表率,也该……」
容见听得不胜其烦,他打断陈嬷嬷的话:「寝宫不是说话的地方,嬷嬷要是有这么多话,不如与本宫一起去外间说。」
陈嬷嬷一愣,总觉得容见变了,她从前说得再多,碍于太后的面子,长公主也从不反驳,且容见明明是坐在软榻上,自己站在他面前,却像是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她福了福身:「殿下既然这么说了,老奴也莫敢不从。」
周姑姑也走了进来,陪在容见的身侧。
离开之前,容见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耳坠,握在手中,披了件衣裳,走到了外间。
亥时过半,本应该是将要休息的时候了,长乐殿却一片灯火通明。
陈嬷嬷站在容见身侧,一字一句道:「太后有旨,请殿下今日抄经两卷,待明日一早,少给先皇帝与先太子,以表孝心。」
周姑姑已忍不住道:「天这么晚了,殿下……」
容见抬起左手,指间垂着那枚嵌丝镶翡翠的坠子,将肤色映衬得极白,连举止都显着娇弱:「本宫一贯知道,陈嬷嬷是祖母的贴心人,这懿旨想必别有深意,不如屏退四周,嬷嬷独自为本宫多加解释才好。」
陈嬷嬷本来要拒绝,却听容见的声音放得很轻,只有身旁的自己和周姑姑能听得见。
他说:「嬷嬷不妨听本宫一言,没有坏处。」
他讲得这样慢条斯理,似乎也不是威胁,但言语之间,却令陈嬷嬷心惊肉跳。
陈嬷嬷只好让其余的人先行告退,她是太后身边倚重之人,那些嬷嬷们也闻言告退。
容见只望着手里的耳坠:「这佛经,本宫不会抄。至于明日你怎么回去复命,那是你的事。」
陈嬷嬷一愣,没想到容见要说的是这个,她苦口婆心地开口道:「公主身份尊贵,可也该为太后娘娘尽孝……」
容见终于抬头看向她,但也不是看她,而是看向她鬓角戴着的如意翡翠头面,不紧不慢道:「嬷嬷好大的本事,这个头面是四安总督进献给宫里的年礼,分到了长乐殿中,现在却戴在了嬷嬷头上。」
陈嬷嬷这才恍然大悟,她抬手摸了摸那头面,赔笑道:「这是……这是老奴自己的东西,公主若是喜欢,老奴自会献上,怎地……怎地这般污蔑老奴。」
最开始的时候,周姑姑提到陈嬷嬷的性情时,容见就留意到了这一点。
但陈嬷嬷为人精明,背后又有太后撑腰,寻常人不敢动她,实际上原主也没起过得罪陈嬷嬷的念头,生怕再招致太后厌恶。
陈嬷嬷取用都是些不要紧、不唯一的东西,虽然长乐殿丢了那么一个两个,但没抓到现行,她说是太后或是别的主子赐下的,也说得过去。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既然拿了,肯定要拿最贵的。容见其实看不太懂这些首饰,但是他让周姑姑在入库前刻意将一些珍贵的年礼贡品与宫中常制之物外形相似的交换。
容见冷淡道:「嬷嬷可能不知,因年礼珍贵,送上来的单子上都附有图绘,这是嬷嬷的东西,还是长乐殿的东西,或者是库中还少了什么首饰珍宝,一对就知道了。」
陈嬷嬷这才意识到可能早就进了这个套,但到底是宫中老人,虽然惊慌,但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公主所言极是,老奴一时不察,竟不小心用了长乐殿的东西,实在罪该万死。待老奴回去,细细将东西收拾一遍,再送还回来。请殿下恕罪。」
周姑姑道:「嬷嬷怕不是老眼昏花了,连宫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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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知道。一旦发现手脚不干净的奴仆,即刻打死也不为过。这里是长乐殿。」
陈嬷嬷看着周围堂皇的灯火,宫殿中却空无一人,她才觉着害怕,将鬓间的头面拆了下来,跪地求饶道:「求殿下饶过老奴一命,老奴再不敢了。」
她这一生都在服侍太后。太后还在做姑娘时,身边曾有四个丫鬟,三个人都嫁给了将领,只有她留了下来,留在太后身边。每每相识的诰命夫人入宫时,她都不敢面对那些少年时的同伴,她们如今已是天壤之别。这样日子久了,她便极为贪财,也想要那些体面。
没料到一朝竟然会栽在看不上的公主手中。
容见看着她:「这么点小事,也不必闹得太大。本宫还是那个意思,佛经,本宫今日不会抄,以后也不会抄,至于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自然是嬷嬷这样的知心人打算的。」
太后沉迷佛礼,轻易不愿离开慈宁殿,陈嬷嬷是她在宫中的眼耳手足,容见没指望她能背叛太后,但是太后想要令陈嬷嬷折磨自己,还是算了。
想到这里,容见更觉得疲惫,他摆了摆手:「嬷嬷好好想一想,毕竟是偷盗年礼,而太后主持后宫一贯公正严明,若是闹到陛下那里……谁也不知道后果。」
外祖母身边的婆子偷盗孙女的东西,到时候由不亲近的姑爷主持公道,以太后的性子,想想也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容见站起身,手里握着那枚已经被把玩得温热了的耳坠,走回寝宫,一层一层地掀开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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