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守亭在蓬山脚下,离苏府不远,步行过去也就一盏茶。
苏轻眉加快步伐,陆迟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间隔六尺,可二人到了蓬山才发现王医师的摊位不在,不知是过了时辰还是尚未到点。
来都来了,苏轻眉唯有坐在亭子里干等。
陆迟站她对过另一只亭角下,薄唇轻启:“苏姑娘,我听闻沈家已与你退婚。”
“是啊。”
街知巷闻的事,瞒他无甚必要,就怕他仍紧着要负责,苏轻眉垂着眼睑,趁此机会将话再一次说明白:“陆公子,我暂且想陪在外祖母身侧,无意出嫁,是以你别再想法子……”接近了。
苏轻眉也是不懂,为何陆迟这般想要娶她,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他这时是个谦谦君子,不想占得她的便宜一走了之。
陆迟摇头轻笑:“今日不是故意,我真的想来买膏药。”
实则,他留在江南还有不到月余,不知能不能诱她自愿与他上京,似乎有点难,不过他忽生兴致,想试试。
苏轻眉打眼瞧他,他的五官俊秀非常,面如冠玉,动作斯文有礼,尤其眼神真挚,说出的话无端教人信服,和成为世子后的陆迟一点都不同。
不过……他们始终是同一个人。
见苏轻眉眼神淡淡,骤然之间隐约有抗拒之意,陆迟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苏姑娘,快过申时,我带了充饥的糕饼小点,你要不要用。”
“多谢,我不饿。”
苏轻眉刚一说完,肚子咕噜低鸣了两声,尴尬的在亭中回荡。
她中午看似陪父亲坐在桌边许久,实则心里有事没夹几筷,眼下到了快晚飨的点,她确实饿了。
陆迟走到脸红耳热的苏轻眉身侧,不容她拒绝,隔着手袖抬起她的手,分给她红果和糯米桂花糕。
他低头摆放认真,似有似无地触碰到她的手心,指端微凉酥麻,苏轻眉不太自在,抽回手,凉声道:“陆公子,我够吃了。”
陆迟却是没松开,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扯回来继续往上摆,“才拿了多少。”
他抬眸看她,笑道:“你的手纤薄秀气,拿不住东西。”
苏轻眉听着莫名脸上发烫。
不过眼前的男子说话时一派正气,倒是怪她思及前世想岔。
“没有,女子都如此,陆公子是没见过姑娘家的手吗。”
“嗯,我没留意过别人的。”
那也不必留意她啊。
苏轻眉自觉他总有些刻意亲近,往旁侧坐过去一些,左手拈起颗果子咬了一口,自顾自转了话头,“也不知王医师何时到,再不来我就走了。”
陆迟闻言无声勾唇,对她的疏离,他早已习惯。
他顺其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慢条斯理吃起了红果,见好就收,不再赘言打扰。
苏轻眉吃完还剩的糕点,细致地放进随身的帕子里,味道很不错,她不舍得浪费,便想带回去晚上再吃。
王医师一直没来,她百无聊赖地叠臂趴在亭栏杆上眺望小道的来路,看到了一帮子嬉皮玩耍的孩童。
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男娃女娃个个都破衣烂衫,脸蛋被风吹得黝黑皲裂,看不出本来面目。虽然他们看起来脏兮兮的,然笑容天真无邪,玩踢石子儿的小游戏也能玩得满足尽兴。
他们如同乌云般挤挤泱泱地涌过来,苏轻眉第一反应是害怕,哪怕全是比她小的孩子,但也有十几岁的高个子,架不住对面人多。
她不自觉揪起自己的衣袖,男子将她的作态收于眼底,温声安慰:“放心,有我在这。”
苏轻眉了解陆迟的体魄,他从来不是寻常的瘦弱书生,即使遇到不怀好意的歹匪,约莫也能顶一阵,够她逃脱。
她心下稍安,疑惑道:“他们……是哪来的呢?流民的孩子吗?”
“不是,是江南和江北两地的孤儿,年长的遇到便聚集在一起,有时捡了年纪小的也会照顾,成年后会离开,如此经年。”
“你怎么晓得的那样清楚?”
陆迟淡笑:“我初初失忆来江南时,曾在他们其中。”
他没说谎,不过更没说的是,他区区呆了半日,就被十二护卫找到偷偷送进徽州知府的后衙。
苏轻眉见他面色如常,细看之下眼底略微落寞,设想曾经身娇肉贵的白嫩少年世子衣不蔽体的可怜样,她对陆迟短暂的多出几分同情,“陆公子,你放心吧,你往后日子会过得很好的。”
“真的?”
“嗯!”
别的尚且不提,这点她敢肯定。
陆迟垂眸,轻声自嘲:“倘若是真的,为何苏姑娘不肯和我一起过往后的好日子。”
书生说得一脸诚挚,结合先前谈起的身世,他的低嗓听起来满是哀伤,苏轻眉一时心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表示安慰。
但也是转瞬,陆迟似乎已从情绪中挣脱出来,丁点儿不带纠缠,起身温和道:“苏姑娘在这等一会儿,我去把余下的糕点分与他们。”
“嗯?——哦。”
苏轻眉慢半息反应过来,从袋中递给他自己收起的那部分,“陆公子,麻烦把这些也给他们好了。”
“好。”
苏轻眉看着陆迟走过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地上,挨个分给孩子们吃食,由年纪最小的女娃娃开始,会细心擦擦他们的手,再把糕饼放他们手中。
糕点显然是不够分的,没得到的大孩子们也没吵闹,反而乖巧体面的帮不敢说话的弟弟妹妹们道谢。
陆迟伸手指了指她的朝向,孩子们就往亭子底下的苏轻眉也挥挥手鞠躬,笑得咧出一口牙。
苏轻眉高兴的立刻站起,挥舞手势回应。
看到陆迟回来,苏轻眉有些不好意思,“陆公子,他们方才是在谢我吗?其实不用,都是你带来的,我只是没吃完而已……”
早知道,她就再吃少一点了。
陆迟没回,但笑不语。
临近黄昏,一直没等到卖膏药的王医师,苏轻眉终于明白大概是过了点,外祖母留足她半个时辰,看来是为了让她和书生多相处一阵。
不过,苏轻眉此刻无心纠结那些琐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孩子群中一位六七岁的女娃,看得出长相粉嫩,可惜穿的罩袍由大人袄子改制,麻袋似的套她身上,像只行走的圆桶。
圆圆的脸蛋笑起来有两只小酒窝,甜甜的既可爱又惹人心疼。
陆迟回程时走在她身侧,“在想什么?”
苏轻眉没留意二人紧贴的距离,缓缓道:“在想,等到了冬日,那些孩子们晚上该怎么过呢。”
江南湿冷,幕天席地,万一犯了温病,他们也没钱请大夫。
她侧过头,满脸真诚,“你说,我嫁妆里有几间在城西河道旁的商铺,左右也租不出去,能不能让他们过冬住?”
女子眼下一心为善,陆迟敛住深眸,心里盘算的是另一件事。
苏轻眉说的应该就是上次他去接她的地方,明知那里荒僻,聂五却说她今朝急着让丫鬟到官府交了税做成红契。
他这些年有许多私下设想,其中一项便是扩充河运和海运,广陵西外城区人烟稀少,唯一就是新槐河道和大运河相衔,倘增加支流,那里为绝佳位置。
难不成,她与他不谋而合?
陆迟不动声色:“他们人多,够么?”
“我有七间铺子,挤一挤当是够的,不够我可以再去官府买呀。”
苏轻眉掰着手指说完,忽地想到,她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再将其余铺子买走,然后办个简易学堂。
外人看来,皆因她的继母耍狠调换了铺位,她空关着无用,便想做些善事弥补不堪的声誉,即使再买点便宜相邻店铺,也无可指摘。
苏轻眉起初当真想做善事,既然现下能两全其美,她没有退让的道理。
“陆公子,我那些店铺能不能白日做学堂用,晚上让他们有遮头的瓦片。”
苏轻眉对陆迟聊此事并无保留,再过一个月,作为世子的陆迟根本不会看上她这么点赚钱的伎俩。不怕他眼红。
陆迟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当然可以。”
苏轻眉自来认为陆迟聪明有远见,他是失忆了人又不傻,他说可行,那应当就是可行的。
女子想得入神,没在意已到家门口,陆迟站在她面前,善意提醒道:“苏姑娘,那你是不是还得找几位适合教书的夫子。”
“对哦。”
苏轻眉停下脚步,埋头细思。
她并不是小气,而是实在囊中羞涩,仅有的一百两银子除了自己花销,买新铺、简单修葺,还得偶尔接济那么多孩子的吃穿。
她希望帮他们简单认字识理,夫子不求多厉害,可便宜的谁会愿意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车马费都是一笔巨大出项。
陆迟打断她的犯难,“苏姑娘,你看我怎么样。”
苏轻眉不假思索:“你怎么行,你只能做——”一个月,他最多只能做一个月的夫子。
“我的意思是,你得读书科考,不好耽误你的前程。”
“不会,我住在附近,走过去教他们识字而已,钱能省则省,你说对吗。”
最后这话说的苏轻眉很心动,同时也让她生出异样的思索。
此时此刻在她眼前的是书生陆迟,不是国公府的世子,他能作为一个月夫子,她也能当他一个月的寻常书生,以普通朋友相待,她何必每次见面都矫揉做作的像要与他断交一般。
反正,等陆迟恢复记忆,甚至不用她赶,他都会离她远远的,关键在于,省钱才是硬道理啊!
苏轻眉小声踌躇:“那……你还是要一点点报酬吧,否则我不安心。”
她不想欠他太多,少给点银子就行。
“那日——”
陆迟笑了笑正开口,官道上蓦地疾驰而来一架青骢马车,车头不稳乱晃,就要撞上来,男人余光瞥到一眼,立刻顺势推着苏轻眉往里侧院墙规避。
马车在背后驶过,男人抵压着苏轻眉的肩在墙上,二人离得过近,他继续说下去,嗓音低沉如耳边私语:“那日在蒲苇车上,苏姑娘睡梦时呓语了我的姓名,十分动听。”
苏轻眉听得心不在焉,她生怕被行人瞧见,奈何推不开,所幸他们前面有几丛垂荡下来的凌霄花遮蔽。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好好说!”
何必动手动脚。
他们明明在谈正经事啊。
还有,她怎么可能做梦呼唤他的名字?
“苏姑娘。”
苏轻眉闻声下意识仰起头,陆迟的视线直直落在她剔透的剪水双瞳,他身上好闻的清冷木香不断扰乱她的鼻息,颀长身形犹如纠缠的暗影,紧紧裹挟住她。
他越靠越近,莫不是想……
苏轻眉心如乱麻,面颊滚烫,推着男人的手用尽全力,流光妩媚的美眸狠狠盯向男子,咬牙切齿道:“陆公子,请你自重,破庙之事皆因我妹妹下药,我可不是你想的随意女子!”
陆迟却在这时堪堪停住,忽地展臂松开她,退后站直作了一揖,目光诚恳道:“抱歉,方才为躲避马车,一时没收住势,竟压在你肩膊。”
若是细细听,隐藏在风中,男人的呼吸极度不稳,甚至在舒气低喘,
他刚刚和苏轻眉离得近,看到她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那一刹是真的很想亲近。
最奇怪的是,这个动作于他仿佛曾做过千百遍,一如梦中心境,对她熟悉渴求到难以自控,差点暴露强掠的本性。
苏轻眉忆起方才路过横冲直撞的马车,姑且信了他,低首整理了下稍褶的衣裳肩领,又气又恼道:“既然你不是故意,那这次就算了,往后不能这样。”
“嗯。”
“还有,你刚想说什么。”
陆迟气息终于平复下来,看着她恢复如常温润,道:“我要的酬酢,是希望苏姑娘往后直呼我陆迟,可以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