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商船终于靠通州北。
苏轻眉遥看对岸被官兵清过场的州京码头,挤挤泱泱的锦衣华服人群,其中不乏精神矍铄的年迈老者, 几十年沉淀出的威压气场彰显地位不俗,却在此时看到即将走近的陆迟,宛若在看家中稚子,饱含热泪, 心疼关爱的表情难以言表。
陆迟作为嘉慧长公主之子,自幼聪颖, 私下说句大逆不道的, 他才是旧派臣子们心中, 先帝一脉传下来真正的主子。
如前世般, 她也看到了姜滢滢站在他身侧。
苏轻眉兴致缺缺,懒得再看下去,收手放下窗帘。
绿桃抱着一堆晒好的衣裳在叠整,想起早上,道:“小姐,奴婢清晨遇到长庚提了提,想晚点出船, 他果然说随苏姑娘高兴呢。”
“嗯。”
长庚的意思便是陆迟的意思,也就是说, 陆世子也不希望她随他一道出去。
苏轻眉并不意外,也不觉被看轻, 即便真是看轻又如何, 她不在乎。
何况,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从上次聊到书生, 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与她闹别扭。
那日,陆迟倒是没有继续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无非圈住她冷冷盯着不让她跑,她硬着头皮说了句“他怎如此”,陆迟才放开她。
她就是不明白,他那句诋毁书生品性的话有何特别用意。
或许书生曾对她是有一丝情愫,但既然那个当口他能忍住了没动她,不也勉强算是君子嘛。
明明是同个人,陆迟怎的在与自己置气,生怕她不讨厌书生似的。
多想了想,苏轻眉旋即懂了,他视那段回忆为耻,听她夸赞心里不痛快。哎,谁摸得透他的心思,早知她就不夸书生了,亏她还以为,左右都是陆迟,说两句好听的能顺他的意不再折腾。
辛辛苦苦出去见他一场,到最后房契也没成功还掉。
“小姐,房契咱就带着吗?”
“嗯,放着不用就是。”
“噢。”
虽说不用,苏轻眉也得陆迟提醒,决定在督院街买一处别的住所,那里地价贵,她身上田契暂时无法折现银,这般花销法很快就见底,是以等到京后得修书一封,看孟叔能不能帮她偷偷拿到田产的收赁。
舱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绿桃跑去撩起窗口一条缝,看到是船家,“船师傅,有事吗?”
“小姐,您们认识世子爷的吧?”
苏轻眉听到这句,缓步走近,示意绿桃打开门,问道:“怎么了?”
朴实老船家从身后拿出一只半大铁盒,犯难道:“小姐,我媳妇打扫船舱,看到世子遗留在房中的盒子,我们也不敢打开看,又不敢扔,眼下世子都走了,要我这怎么办。”
苏轻眉忖道:“你可以送到国公府的。”
船家猛地摇头晃脑:“别,别,小人不敢!”
这种大人物的东西谁敢担责,万一送达临了说缺漏,讲不清楚就是没命的事啊。
商船是沈家的,这些船夫也是沈家的仆从,苏轻眉见他们快哭出来的可怜样,看在沈伯母的份上无意教他们继续为难,“好,你放这,我会让人送去国公府。”
陆迟的可怕,不会对付琐事,这些船家真是想的太多。
“谢过小姐!”
船夫像是扔掉个烫手山芋,将盒子拿到苏轻眉面前,他一激动,盒盖子没盖好滑到地上,露出里面居然是大小不一的刻刀和雕刻精美的玩偶小件,没染上色,约莫是练手用。
这种私藏的玩趣,说贵重可以无比贵重,说无用,外人看起来也挺无用的。
苏轻眉不记得陆迟喜欢雕刻,当然前世那三年,他回来次数都有限,她哪里会在意他真正的喜好呢。
“绿桃,让李焱把这些都带上,我们要下船了。”等安置好,再并着房契一道送回陆迟那边。
“是。”
……
—
京城背靠东边山脉的宫城今早破例开了正应门,守在宫门口的太监们恭敬等待失踪已久,刚回来的国公府世子。
官道路口拐角处,早已致仕的老首辅严恪摸着陆迟的手,干枯褶皱的眼眶通红,“世子,江南相伴十载,老臣只能送你到这里,请您牢记今日所言,由现在开始,您必得拨乱反正。”
“我一生艰难,唯一的女儿已随先太子故去,好在尚存桃李门生可堪所用,倘若他日,世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直言。”
陆迟端容正色,后退一步,朝严恪躬身作揖,没有推辞,“老师,学生明白。”
严恪连连点头,拍了拍陆迟的手背。
当马车驶离,男人收回目光,早不见适才动容,不紧不慢地走向宫门。
“世子,陛下在华英殿等您。”
陆迟微笑,语气温和,“有劳公公。”
陈公公满脸堆笑,摆手弯腰作出请的姿势,“世子客气,恰好国公爷也在陛下那,您们叔侄真是有缘,我看也是世子的福分要开始咯。”
陆迟往后宫的方向掠了一眼,似是无意,毫无停留,“有陛下龙气护佑,我叨光而已。”
“哈哈。”
二人相谈间行至殿门外,朔靖帝正在和时任左军都督的英国公爷商议增添护城羽林军一事,听到太监传奏,他顿了顿,很快扔下手中奏本,疾步下了阶梯,“还问什么,让琅儿进来!”
陆迟原名陆子琅,在江南失忆后才有了陆迟的别名。
陆迟进殿后,形容陌生地愣住须臾,而后才回想起该如何行大礼。
“臣叩见陛下。”
“快起来!”
朔靖帝一个箭步,走上前将陆迟扶起,紧紧握住他的手,看得仔细,甚至带了点难以捉摸的恍惚神采,良久后,皇帝才道:“琅儿真是像极了朕的阿姐。”
他口中的阿姐,正是陆迟的母亲,嘉慧长公主。
当年先帝痛失十六岁的太子,原本有意扶持女儿为帝,可惜边关多战事,朝堂局势不稳,遭到一众反对,不得不过继了堂弟的幼子李希。
李希进宫时胆小多病,长公主刚及笄,时常照顾他直到嫁给陆修淮出宫,很多年后的船难,据说彼时二十多岁的年轻帝王在得知长公主亡故的消息,痛苦到旧疾复发卧床躺了一季。
陆迟轻轻应下寒暄,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朔靖帝也从记忆中清醒,舒展开龙颜:“当初宫人在河里没找到你,朕就觉得你命大获救了,可惜一直没有你的下落。”
皇帝笑得很是真心,“回来就好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阿姐带你进宫,你喊朕什么,你不肯喊皇上,总喊小舅舅。”
陆迟跟着笑,“陛下,过了许多年,臣记不大清了。”
一旁低头的陆修敬始终闷声不发言,皇上在感怀旧事,并未轮到他说话的时候,他偶尔会偷偷抬头,打量这位失散十年的侄子。
聊了会回忆,朔靖帝坐回龙椅,问道:“这么多年,琅儿在江南如何?”
“回陛下,遇到好心农户,过得尚可。”
“嗯。”
朔靖帝话锋一转,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朕听闻你回京的途中,捎带了个女子。”
陆迟点头,貌似坦城:“是,我与她有几面之缘,求我带上京,我看她可怜便应下了。”
“你和你父亲一样秉性温和,不懂得对外人不可尽信的道理,如今恢复身份,少不得有人想依附,你已成年,朕看还是早点办好你的婚事。”
这时,站在一旁的陆修敬终于忍不了躬身斜出:“陛下,臣妻子的侄女滢滢虽丧期服满,暂且还有与容学士的婚约,立刻办婚事的话,恐怕会让她难堪。”
皇帝皱眉,“姜滢滢,你说当年姜泰清的孙女?”
“回陛下,正是。”
“呵呵,她有婚约,如何能配得上琅儿。”朔靖帝不悦轻斥道,“琅儿的婚事,懈怠了会叫皇姐泉下不安乐,你就算是他的长辈,也别妄想随意安排。”
陆修敬大惊跪地,“臣不敢的!”
“陛下,其实臣与滢滢自幼相识——”
陆迟踟蹰上前一步,张了张口说到一半,好像还要说甚,朔靖帝眯眸在等,对面终究告罪,到底都没说完,但大概是心仪这门亲事。
少顷,三人慢慢谈起陆迟往后在朝堂上的安顿。
对此,陆迟难得表现坚持,急道:“陛下,臣还是想去都水监,父母亲沉船一事,臣觉蹊跷,想继续查探。”
他情真意切,朔靖帝被他的直言说得一愣。
陆修敬面对他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暂还生疏着,语气谈不上好与恶,以家长口吻:“有什么好查,当年已然查清是钞关口重修时误炸,相干人等也都被斩首示众,你不信问你大理寺的表兄拿案卷。”
“陛下与我商量,户部正有空缺,大哥以前就在户部,你正好去历练历练——”
陆迟兀自低声,“二叔,我不想去,恢复记忆后,这是我最想做的事。”
“你——”
朔靖帝缓过来,看了眼紧紧锁眉的陆修敬,出声道:“罢了,他那么想去就让他去吧。”
陆迟撩袍跪地,不等二叔再开口,干脆道:“谢陛下。”
“嗯,琅儿,你小姑姑也在宫中,她念你念的很,今日你早些同你叔父归家祭祖,过两天你再来看她。”
“是。”
皇上的近侍太监陈公公将一对叔侄送走后,轻轻合上殿门,走到朔靖帝的身旁,“陛下,关于世子在江南的十年,我们的人查不到特别之处,要不派人去查一查那名乡野女子?”
“他在江南又没弄出子嗣,至多惹了些风月债何必戳穿。”李希靠着龙椅,阖眸问:“刚刚太后的宫女在门口,带的什么话。”
陈公公沉吟道:“太后说,她的侄女雁芙将笄,请陛下看准时机,赐婚与世子。”
朔靖帝闻言冷笑了两声,她倒是贪心,两头不肯落空,“知道了,告诉太后,朕自会顺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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