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重庆,马路烫得简直能煎蛋,江鸿一出车外,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晒化了,父亲将他送到补习机构外,按了下喇叭朝他道别,把车开走。
江鸿自己前去报名,当天便进了教室,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现在公立高中已不允许开办复读班,参与社会机构的,俱是与江鸿差不多的落榜生,当然,落榜生里也有学霸与学渣之分。高四的人生索然无味,且充满了疲惫感——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来了这里,只要念书就行,没有余力交朋友,也不会有心思闲聊。
这节课老师正在讲高考卷子,江鸿爽了大半个暑假,现在又回到高考备战课堂上,不由得心生绝望。
西安真好玩,东西也好吃,就是有点热……江鸿不由得又开始回忆自己的暑假之行。如果能在西安读大学,就可以到处玩了。
咦,我在西安都玩了什么?江鸿总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去旅游了一趟,回想起来,却没有多少记忆。似乎去了密室?和谁去的呢?他依稀记得,高考放榜后又没有过一本分数线,他几乎要崩溃了,父母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出外玩玩散心,于是他选择了西安。
可是我玩了什么?江鸿脑海中空空如也,手机里也没有照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去旅游?为了散心……哦是的,我在西安认识了朋友吗?好像认识了,可为什么没有加联系方式?
老师在讲台上讲试卷,江鸿已经开始神游物外了。
我去了大慈恩寺,嗯……可是大慈恩寺长啥样,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我认识了朋友,那是谁呢?江鸿越想越糊涂,怎么认识的?路上认识的吗?男的女的?高的矮的?
江鸿脑袋里一片混乱,头顶全是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黑线,我买了什么纪念品吗?什么也没买,我还去了秦岭,可是我为什么要去秦岭呢???我去那里干吗?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江鸿已经彻底混乱了。
好热啊,空调制冷一点也不给力,教室里还挤了七十多个人,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早知道去年就努力点了,唉,千金难买早知道……可是就像以前班主任说的,有的人适合念书,有的人不适合……江鸿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江鸿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有点失败,练长跑吧,没有练成运动员,跑到初中母亲就不让他跑了,理由是运动太厉害怕长不高,初二初三时,人是成功地长到了“接近”一米八,可跑步也不再成为升学加分项……念书吧,成绩总是不上不下,要考进第一梯队都很困难……小时候学钢琴,考过六级以后也没学了;学下围棋,虽然跟了个国手级的老师,也是半途而废,只学了两年。
什么都会一点,却什么都不精通,这就是江鸿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从前的班主任说,家里爸妈太溺爱他了,舍不得逼他,可江鸿觉得也不对,是自己的问题,不能怪罪父母,他们已经很爱他了。
唉——复读一年,我能念上好学校么?这种人生,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江鸿趴在桌上,活像一只被晒蔫了的狗。
睡一会儿吧,就睡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趟旅游总是让他觉得很累,仿佛去工地上搬了五天钢筋而不是散了五天的心……
只睡一会儿……睡十五分钟……江鸿心道。
于是江鸿睡着了。
复读班上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没空管他,高四谁在乎你读不读?
别的特长他一般般,唯独吃喝玩乐外加睡觉,能够迅速进入状态。
江鸿不仅睡超过了十五分钟,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藏袍,站在宝石般的靛蓝色湖泊旁,那年他不过十四岁,有着清澈犹如湖泊般的双眼。
突然间狂风大作,天空中乌云密布,湖水轰然炸开。
一条灰色的巨蛟,从湖中飞出,在空中盘旋,天顶雷云凝聚,震撼世间的狂雷正在酝酿,顷刻间朝着巨蛟倾泄而下!
第一波炸雷共有三十六发,雷光瞬间照亮了天际。
“库鲁——库鲁——!”身穿藏袍的江鸿震惊了,他朝着天空激动地大喊。
但雷霆声瞬息将他的喊声掩盖,在那天崩地裂之中,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羊卓雍措湖畔,江鸿成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库鲁——”
六十四发、八十一发天雷接连落下,巨蛟在天际舒展身躯,雷霆令它的鳞甲片片剥落,闪电为它染上了黑金的色泽,它前额的独角在天劫之力下粉碎,仿佛引走了天怒的避雷针,取而代之的,则是两枚漆黑的龙角在不断衍生。
“库鲁——!!”江鸿双眼倒映着雷电,与那漆黑天空下盘旋的黑龙。
最后,天空中一发雷弹,竟是朝着他射来。
那条龙马上飞向江鸿,替他挡了一发雷电,空中无数黑色的鳞片,犹如烈火后的灰烬,在风里飘扬,散开。
“铃——”
下课铃响,江鸿蓦然醒了。
“哦,已经下课了吗?”江鸿揉揉眼睛,再看黑板。
“@#¥%……”
黑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笔记。
“好累啊。”江鸿坐上他爸的车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五分了。
“累就对了。”江父聚精会神地开着车,说道,“人要生活,要努力,要拼搏,哪里有不累的?你看老爸年纪一大把了,也要陪吃吃喝喝、陪应酬,都累。”
“爸,我觉得我真的不太适合念书。”江鸿说,双眼望向外面梦幻般的路灯。
“别这么说,”老江对儿子很疼爱,他本想安慰几句,却念头一转,说道,“你也许在学习理工科上没有天赋,但考个好的大学,还没有到需要动用天赋的地步。”
“人一生中需要不断地去尝试,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做的事,但是啊,儿子,如果你现在放弃了,就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了。”
“嗯,我会认真学的。”江鸿心想明天一定不能再走神睡觉了。
江鸿从小没被打过骂过,凡事家里都与他讲道理,他也明白道理,只是偶尔仍免不了会抱怨几句。
回到家时,母亲已做好了宵夜,父子俩吃过,江鸿便早早躺上床去睡觉了。
这几天他总觉得自己很累,注意力更难集中,也许因为玩了一圈,假期后遗症还没结束,只能慢慢调整了。
临睡前,江鸿整理书包与钱包,突然发现了夹在钱包里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片有点像贝壳一般的、比一元硬币面积稍大、不到一毫米厚的薄片,打开钱包时,“当啷”一下掉在了书桌上,弹了几下,质地很坚硬。
江鸿:“???”
江鸿拿起那片东西,有点像海鲜带子的壳,对着台灯看,充满了年轮般细腻的纹路,纹理犹如偏光的光栅,折射出绚烂的色彩。
平放在手里,这片漆黑的东西又隐隐泛着金光。原本锋利的边缘似乎经过人工打磨,已变得平滑柔和。
这是什么?江鸿想了想,好像是个护身符?是护身符吗?可是我从哪儿得到的护身符?大慈恩寺?这上面分明什么也没写。
江鸿第一直觉是,这是有人给他的护身符,却不知道这直觉是哪儿来的,反正就是认定了。
于是江鸿从抽屉里找到了红绳,在护身符外缠了几圈,把它缠紧,做成一个可以戴的简单项链,收进钱包里,用手工来让自己紧张了一整天的脑子放空片刻,再关灯,睡觉。
“爸。”
翌日清早,江鸿吃过早饭后朝父亲说:“今天放学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家吧。”
父母各自“嗯”了声,江鸿便决定从这天起,自己坐地铁上学与放学,不再麻烦父亲接送了,毕竟父亲也很辛苦。
8月16日,处暑将近,地气鼎盛,地脉活动至此达到顶峰。
大地某处,地下深坑之内:
那是一个广阔的空间,从地面直到穹顶,悬壁内嵌着数以万计的石窟,每个石窟内“住”着一具全身赤|裸的身体,那躯体犹如雕塑,又似生者,唯独双目紧闭,仿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一些躯体乃是人的胴体,另一些则在面部出现了妖的特征。
石窟前则绘着发光的符文,符文衍伸为锁链,锁住了各自封印的石窟内、那些赤身裸体的身躯。
在这万神之窟深处,地脉炽盛之光照耀了广阔的空间,流动的地脉能量通往每一个石窟,源源不绝地供给着这些躯体维持存在所需的养分。
地脉血管汇聚之处,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畔种满了蓝色的发光花朵。
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往池畔走来,地脉的池水幻化出人脸形状,仿佛池中藏匿了一只巨大的黑影,男人便隔着池水,与那妖兽对话。
“驱魔师委员会情况如何?”池水中的声音说道。
男人身穿白衬衣、黑西裤,戴着google的分析眼镜,三十岁上下。
“一切都很顺利,”男人说道,“驱委内部多年来机构臃肿不堪,这一次换届后,驱委已不足为患,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一定能一举拿下。”
他的手中有一团黑色的稳定光球,犹如一个小小的黑洞,光球出现之时,地脉的明亮光芒便稍稍暗淡下去,就像这个空间内的光,都被那黑洞吸走了一般。
“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拿下曹斌。”男人又说,“原本苍穹大学防守得很严密,但这次,他们的招生招错了人,恰恰好给了我们一个突破口,现在,我需要一个可用的素材。”
“谨慎行动,我们如今的优势是在暗处。”那神秘的声音在池中发出诡异的声响,“注意你的心灯,不要让他们看出端倪。”
“我会非常小心。”那男人说,“我申请使用一个素材。”
“拿去罢,”那声音缓缓道,“只要拿下苍穹大学,我们会有更多的素材。”
男人抬头,望向万神之窟的某个方向。
这天重庆下起了特大暴雨,早上离开家时雨还不大,江鸿拿了把雨伞就去挤地铁了。抵达学校后,雨越下越大,气温慢慢地降了下来。
午饭后,操场开始积水,培训机构在地势较低之处,暴雨倾盆,从天上哗啦啦地直往地上倒,学生们早已见怪不怪,每年夏天重庆、武汉等地都会有强降雨,已经习惯了。
到得下午四点,雨越来越大,伴随着雷鸣,雨水声与打雷声掩掉了老师的声音,大家都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只得改为自习。学校门口的积水已经淹到膝盖了,看这样子,今天的雨还将继续下下去。
父亲给江鸿发了消息:【晚上我还是来接你吧。】
江鸿有点担心,但五点半时,公司地下车库进水了,父亲的车泡在积水里,暂时不能蹚水出来,于是江鸿又改为自己回家。
学校通知今天可以不上晚自习,但雨实在太大,不少学生还是决定在教室里自习到雨小一点再回家。
现在的江鸿已再没有上学时的侥幸心理,一点不期望明天因为暴雨警告放假,毕竟读书是自己的事,考不上想去的学校,一年光阴就相当于浪费了,有意义么?没有。所以他也不想放假,更主动留下来晚自习。
他把培训机构发下来的、今年的高考卷子重新做了一次,开始对答案,大概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直到晚上九点,雨终于变小了。
家里发来消息,问他情况怎么样,江鸿让不要担心,父母就真的不担心了,江父与江母向来很相信儿子面对问题的能力,互相之间也有着很好的信任。
直到九点二十,学生们几乎全走光了,江鸿对完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才收拾书包,关上教室门回家。
“要不然,还是让爸爸来接我吧……”
江鸿走出学校时,倏然就改了念头。
学校外面的积水到膝盖深,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路灯一闪一闪,还下着小雨,漆黑的水面波纹荡漾,底下仿佛有什么恐怖的怪物……
但是现在叫老爸来接,又要回学校等上至少半小时。
江鸿回头看,发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一个人也没有。
啊啊啊——好恐怖啊!!
江鸿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脱了鞋子,先走再说,等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好了。
他战战兢兢地在路上走着,总感觉水里有鬼,会随时从黑暗的水面冲出来,“哇啦”一声扒在他的肩背上。
连续下了一整天的雨,气温骤降到二十来度,风一阵阵地吹,吹得江鸿全身发抖。
“有人吗?”江鸿涉水往前走,蓦然回头,“谁?谁在那里?!”
江鸿头发一阵阵地发麻,从钱包里取出那个护身符,也不管有没有用,揣在裤兜里。
走过两条街,江鸿看见商业街临近打烊,有了灯光,稍微安心了点,买了串轰炸大鱿鱼,让店家切开,放在一个纸袋里用竹签戳着吃。
十点,他终于走到了公交车站,裤子湿透了。
最后一班公交车不会已经走了吧……江鸿看了一会儿站牌,车站亮着灯,等公交的只剩他自己。
江鸿:“……”
江鸿左看右看,又有点紧张,拿出耳机戴上,将音乐开到最大,开始吃鱿鱼,借咀嚼来缓解紧张感。
巴赫十二平均律:一号C大调前奏曲响起。
在那静谧的深夜里,公交车站顶棚、广告牌后隐藏的黑暗中,伸出了无数触角,朝着江鸿缓慢地伸了过来。
江鸿:“?”
江鸿叼着一根鱿鱼须,转头,触角就在他发现前的刹那,全部收了回去。
江鸿:“……”
江鸿睁大双眼,警惕地审视着暗夜中的一切,停下咀嚼,足足二十秒后,继续吃了起来。
公交车到站,江鸿心道谢天谢地!最后一班!
江鸿火速上车,打了卡,车上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江鸿说:“辛苦了,这么晚还有车,太感谢您了。”
司机沉默,关上了车门,江鸿到车里坐下,穿上运动鞋,长吁一口气,继续吃他的鱿鱼,总算可以回家了。
车碾过路边的积水,车窗上满是雨珠,数个黑影贴附在车窗上,江鸿忽而抬起头,看着蒙蒙的车窗外的一切。
已经很久没有报站了。
“师傅——”江鸿说,“这是368吗?”
“是。”司机简短地答道。
江鸿说:“我到正大花园。”
司机没有回答,车里一片黑暗,车外的光也渐渐地消失了。
只有江鸿手机上的白光,映着他的脸,他玩了一会儿手机,看见信号只剩下两格,越来越觉得不对。
江鸿把车窗打开一条缝,看见公交车正在漆黑一片的江边走,外头是嘉陵江。
江鸿:“……”
他记得368不走这边,这是要去哪儿?!
江鸿瞬间就炸了,说道:“师师师……师傅,你这……要往哪儿开?”
“嘉陵江大桥。”司机扳着方向盘,好整以暇道。
江鸿:“可是我不过江啊!我要回家!这不是368吗?”
“别着急……”司机慢悠悠地说道,“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江鸿飞快地站起来,拉着吊环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公交车的车灯射向黑暗,沿江公路漆黑一片,江鸿道:“这这这……这是要做什么?!师傅?”
“哎——”司机转头,江鸿看见了平生所见最诡异、最恐怖的景象,那名司机的衣领上,长了一个惨白的、犹如猴子般的、湿漉漉的动物头!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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