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季子随前去讲经的是苦禅寺的了无住持。
等他到时, 了无住持已经在等候了。净空站在他身后,低头与茶楼掌柜低语。
“阿弥陀佛。”了无朝他双手合十行礼, 沧桑的脸上透着慈悲, “听闻佛君在此讲经。不少人慕名而来,谢掌柜怕楼内位置不够,便想把讲经之地放在茶楼后面,那里空间广阔, 可以容纳更多的人。”
“不知佛君可否?”
季子随对地方并不挑, 闻言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可。”
净空旁边的谢掌柜听了连忙上前说道:“还请佛君稍等片刻,我去后面布置些位置。”
毕竟是仙界的佛君,讲经之地自然要好好布置一番。
此时, 佛君要在茶楼后讲经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地传了下去, 季子随不过在茶楼站了一会,就察觉有许多人朝这边走来。
他的目光向门外一瞥, 并未看见玄苍的身影。
琼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 附耳解释道:“我没见他跟上来, 想必是仙尊不喜欢听经。”
他巴不得玄苍离佛君远些,见他知难而退, 心里很是快活。
季子随闻言微微颔首, 并未多想, 而是朝谢掌柜说道:“不需布置什么, 今日天气甚好。”
见谢掌柜不甚明白,他语气顿了顿,“还请了无住持告诉前来听经的众人, 若要听经, 只需要带个蒲团和保持安静即可。”
“若无蒲团, 席地而坐也无不可。”
谢掌柜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了无住持,见他只是点头,“佛君所言极是。”
一花一世界,佛法不需刻意,想听的人自然会来,不想听的人也不会因为形式如何而走心。
很快,了无住持带着净空向前来的众人传达了这个意思。
谢掌柜无法,只得匆忙去多准备些蒲团,再不济的话一些茶水总是要备些的。
于是,一刻钟之后,季子随已经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他的蒲团所在位置略高于众人,足以把他的话传得更远。
太阳渐落,清风徐徐,温润的嗓音讲解着佛法,好似山间的一缕清风,又似谷中的一汪潺潺流淌的清泉,令人能以最快的速度静下心神。
他并没有选那些晦涩高深的佛法,所讲之法像是从红尘俗世中抽丝剥茧而得,像是一阵风吹走了山峦烟雨,露出里面最本质清透的轮廓。
琼金听得兴致缺缺,本觉无聊的他在瞅见人群后面的玄苍时立马打起精神。
这玄苍仙尊什么时候来的?
玄苍负手站在人群最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季子随身上。
随着他深入浅出的讲解,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直到夕阳低悬,霞光满天之时,季子随才把准备好的佛法讲完。
全程下来他讲得通俗易懂,哪怕是闻讯而来席地而坐的凡人,都听得神情平和。
玄苍自然也听懂了,只是他根本不想听。
他耐心地等待着季子随在讲经结束后为那些人答疑,霞光慢悠悠地挂在他的眉梢,映衬着那眉心宛如朱砂的红印越发夺目。
无论他是在坐着,还是站着,当他所言涉及到佛法时,浑身气质都愈发慈悲怜悯,好似古佛亲临人间。
浓郁的霞光倾泻,刚好落在人群之中,宛如一道天堑把玄苍与季子随隔绝在两个世界。
锐利的下颌线绷得冷硬,狭长的凤目中情绪翻滚,蠢蠢欲动的心魔叫嚣着去打破这片平静,让高坐于神台的佛坠落。
季子随温和如水的嗓音随风传来,他低头与一凡人老者轻言细语:“世人千万,不管是身处凡俗的凡人,还是求道挣扎的修士,更或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只要是有意识之物,均有七情六欲。”
“唯有本心不变,便不会被这些所萦绕怨恨。”
周围的人仔细倾听着,玄苍神情冷峻,负在身后的双手发紧,绷起的骨节隐隐泛白,毫不留情把心魔碾压在最深处。
在周身气息冰冷,旁人不敢靠近,直到季子随朝这边走来,他眉眼间的幽冷才稍稍缓和。
琼金站在季子随身后,故意问道:“仙尊觉得这场讲经如何?”
玄苍脊背紧绷,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薄唇轻启:“甚好。”
有准备离去的修士认出了他,纷纷后退行礼后,关于曾经的玄苍仙尊与他那凡人伴侣的传闻又浮现在他们心头。
飞升的玄苍仙尊回到了人界,那他的凡人伴侣还在吗?
这位一直存在于传闻中的凡人,他们竟无人知道他的面容。
他们踏着夕阳而回,霞光渐渐收敛,暮色转向夜色之际,季子随感觉到了炼心阵的变化。
各大宗门的速度很快,已经有不少修士有序地进入阵中,在他讲经的时间内,也有修士被从阵法中踢出。
“我们去看看天柱。”炼心阵那边不需要操心,季子随打算先去天柱那边再稳固下法阵。
琼金自然一同前去,走了几步又对上玄苍的凤目。
那凤目狭长,里面的眸光冰寒,使得他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么耽搁了几息,玄苍已经跟上了季子随,淡淡道:“之前我去看过,你的法阵很有用,人界天柱的崩裂速度已经减缓到与仙界天柱的速度相差不大。”
琼金敏锐地注意到,他说的是“人界”,而不是“下界”。
虽然只是一个相同意思的称呼改变,但他心中却莫名觉得有些奇怪。
然而季子随却没想太多,在他看来,人界天柱的重要性并不比仙界低。玄苍既是九重仙尊,又是四方仙庭之主,他亲力亲为,对修复人界天柱是好事一桩。
既对苍生有益,他没有必要拒绝同行。
当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时,琼金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在天涯海角处,人界的天柱仍好好地伫立着,只是上面的裂痕触目惊心。
平静的海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这里无风,就连云层都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
季子随低头,佛光从他指尖滑过,落入海面时迸开,化成的星点融入隐藏的阵法脉络中。
一座连接着天柱,不断输送着灵气的法阵显现在两人面前。
即使这不是玄苍第一次见到这法阵,他仍是忍不住感叹季子随在阵法一途上的造诣之高。
在很多个夜里,他总会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想,若当初他直接帮他入了阵道,是不是他仍会留在自己身边。
每当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形成时就挥之不去,迟来的惊觉伴随着悔恨化成毒刺深入他的血肉之中,带来辗转难眠的汹涌翻滚。
但他也终于知道,再多的悔恨也换不回季子随多一次的回头。
海面连天光滑如镜,他垂眸时能看到季子随清晰的倒影,两人的倒影离得如此之近,只要他微微侧身就能触手可及。
阵力在季子随的心念下加大,被吸取的灵气汇成细流涌入,倒影上泛起涟漪,打乱了这镜花水月的一幕。
涟漪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时正好看见季子随手持佛珠,数不清的佛光从指尖冒出,以他为中心的海面顿时金光闪闪的一片。
天柱也落在这一片佛光之中,上面的裂痕竟然在缓缓修复,却又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
“小心!”玄苍在琼金之前扶住他,剑眉紧皱,“你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的手擦过,指腹上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玄苍心头一悸,被他扶住的季子随已经稳住身形,与他拉开距离。
琼金连忙伸手扶他,季子随却是摇摇头,“不用如此。”
玄苍看着他苍白的脸,剑眉一直拧着,“你这样做,很危险。”
佛气一旦被抽空,功法就无法自动运转,遇到突袭的难以有还手之力。
他的目光在琼金身上掠过。
至于这只幼生期的大鹏鸟,其修为在仙界当真算不上什么。
更别说那隐藏在天柱崩裂背后的人。
琼金被他的这一眼看得心头发麻,还是季子随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我只是想多试试其它的办法。”
玄武精三种可以修复天柱的材料已经在鬼界用完,凡人界的缚魔法阵迟迟没有传来关于噩魔本体轮回转世的消息。
这说明噩魔本体的轮回转世很可能没有觉醒魔性。
“有仙尊在,试试也无妨。”季子随调息了一会,对着琼金笑了笑,“不用太过担心。”
琼金明白他的意思,有九重仙尊在就多了一层保护。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他的实力对比玄苍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
这话一出,玄苍脸上的表情明显好上许多,他手指蜷了蜷,眸光落在天柱上,沉声道:“天柱裂痕一事涉及三界,岂你一人之力就能完成?”
“因为界面限制,仙界不能有太多人来往人界。既然你我一同处理天柱之事,还望佛君下次出手之前尽量与我协商,一同讨论方法是否得当值得一试。”
他上前两步,高大挺拔的身影映照在海面,强烈的压迫感令琼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他低头,语气沉沉,“佛君觉得呢?”
季子随抬头,清透的眸光闪了闪,随即垂眸,双手合十,“我知道了。”
他之所以答应,也不是单纯因为玄苍。
换句话说,只要面前站着是可以代表四方仙庭的九重仙尊,慈悲殿没有拒绝利于苍生提议的必要。
......
炼心阵还需一日才能筛选出布阵之人,人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就在最后一日的清晨,玄苍站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心头猛地一动。
“我回仙界一趟。”他传音给季子随,又传令给凌明远,“关于邪魔之气的一切事宜这两日均遵循佛君所言。”
匆匆交待完两句后,他踏着天梯回了仙界。
九重天内,禹芜仙官满脸焦急,等见到玄苍时急忙上前,“仙尊,出事了!”
玄苍剑眉冷凝,“什么事?”
仙灵之气形成的云雾翻滚,九重天内似乎一如往昔。
禹芜仙官跪伏在地,声音中带着惧怕:“上次佛君送还回来的卜浮仙尊手札今日突然飞浮到主殿内,卜浮仙尊的一缕神魂显现了!”
他师尊卜浮仙尊的一缕神魂?
玄苍心中闪过震惊,他在卜浮仙尊膝下长大,所修功法皆是他一点一滴亲手所教,两人之间虽是师徒,却更胜父子。
他并未注意到禹芜脸上的惧怕,大踏步地朝主殿走去。
殿门无风自动,一道仙风道骨的人影映入玄苍的眼帘。
“苍儿。”卜浮仙尊看向他的眼神是如记忆中的慈爱,“许久不见,苍儿已经成为了九重仙尊。”
他的身形呈现半透明,仿佛被一阵轻风都能吹散,可他气息浑厚,属于仙尊的威势仍在。
那份被季子随解开的手札落在他的脚边,小小的阵灵趴在手札上,看到玄苍时下意识地瑟缩两下。
玄苍向前的脚步顿住,语气中似有些难以置信,“师尊?”
千年时光仿佛很久,又仿佛很短,却没有让他忘却记忆中的师尊模样。
卜浮仙尊含笑看着他,朝他招手,“苍儿过来。”
玄苍走了过去,如小时一般向他行了个大礼,“师尊!”
“苍儿起来吧。”这是他在最强时留下的一缕神魂,他如曾经般伸手过去,在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时又无奈地放下手,“我走时,苍儿还未成为九重仙尊。”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已经成为了四方仙庭之主。”
“在那么多的仙人中站起来,想必苍儿走得很辛苦吧。”
时光荏苒,皮肉之痛已经不足以让玄苍多眨眼一下,他只是摇摇头,“不辛苦。”
在见到师尊神魂的欣喜后,随之而来的是疑惑,“师尊留下一缕神魂,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不管是修士还是仙人,劈出一缕神魂必然会损害本体,所以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此做。
卜浮仙尊猜到他会如此问,浅笑道:“我留下这一缕神魂,当然是因为你的道。”
“三千大道中,无情道属于至强之道,然过刚易折,从未有人修成。”
“苍儿,你道心有损,需重新圆满,方可做到断情绝欲,成就无上大道。”
面前的师尊如曾经一般教导着自己,然而如今的玄苍没有如曾经一般低头听从。
他脊背挺直,狭长的凤目中清明一片,落下的话语如冰玉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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