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意识到她对自己重要,但他也确实无法如太皇太后所愿那般发誓。
太皇太后招招手,让苏麻喇姑拿来一张纸,纸上是一首佛偈: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
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占位悲欢离合多劳虑,一日清闲有谁知。
若能了达僧家事,从此回头不算迟。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忧无虑得安宜。
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夙世种菩提。
个个都是真罗汉,披塔如来三等衣。
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今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
我念撒手归山去,谁管千秋与万秋。
康熙看完,拿着纸看向太皇太后:“这是……”
“你皇父出家前所写。”
“他不是……他不是……”
“你皇父自孝献皇后去后,出家念头一日重过一日,行森给他剃头后,他就想随行森而去,我虽让玉林秀阻止,终究没能阻止,来年他不吃不喝也要出家。”
太皇太后诉说着往事,她将痛苦拆开给他看:“我怎么劝都没有用,他是铁了心的要出家。我那时也在气头上,索性当他死了,只让他选个继位者。那时,只你和福全大些。”
她闭上眼:“他喜欢福全一些,那时我们以为他都要选福全。可他说,当这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也就点了你。”
康熙心中如遭重击。
他这一生中,未曾享过几日父母恩情,他亦耿耿于怀许久。
他看着太子,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
他每对太子好一分,就好似在对小时候的自己好一分。
他的求不得,好似在这样的举动中得到了弥补。
而他,只要一想着,是皇父最后将这片国土交给了他,他也能从中获得几分暖意。
可如今才知晓,原来竟是皇父看不上也不想要的东西。
他心乱如麻。
太皇太后的声音飘过来:“索性,我就让汤若望说,是因为你得过天花又好了的缘故,有助于国家稳定。”
“就算后世人有所怀疑,他们又能如何怀疑呢?”
康熙喝茶,手在颤抖,端不住,他索性将茶杯放下。
太皇太后睁开眼:“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不管是我,还是你皇额娘,都对你在意乌雅氏一事尤其在意。”
“圣祖重孝烈武皇后,因此你皇玛法迫孝烈武皇后殉葬;你皇玛法爱重敏惠恭和元妃,若非其子早亡,江山恐怕拱手相让;你皇父因孝献皇后出家。”
太皇太后叹息道:“玄烨,你说皇祖母要如何不防……”
她说:“皇祖母也是担心未来的国本之争啊。”
她说:“我听闻明朝也如此,明宪帝因万贵妃,两立皇后;明神宗爱重郑贵妃,因此喜爱其子福王,从而引发了国本之争。”
她语重心长道:“保成那孩子的太子之位,是你求来的啊。”
康熙静静的听着,而后开口:“孙儿不会如此,孙儿不是皇父他们,皇祖母放心。”
“起誓吧。”太皇太后寸步不让,“你起誓,若你他日立乌雅氏为后,她不得好死。你若立她的孩子为帝,她的孩子必生生世世受后世唾骂。”
太皇太后看着他,平静道:“起誓吧,若你不立她为后,她孩子为帝,又有什么可担心。”
康熙艰难的开口:“我,玄烨,今日立誓,天地共证,若我他日立乌雅氏为后,她不得好死。我若立她的孩子为帝,她的孩子必生生世世受后世唾骂。”
太皇太后满意的笑了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她说:“你皇父在五台山出家。”
“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所以我想带你去看看你皇父。”
康熙恭敬道:“孙儿这就去安排。”
太皇太后招他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玄烨啊,不要怪皇祖母,皇祖母也是为你好。”
“孙儿知晓。”
“好孩子,你去吧。”
康熙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苏麻喇姑也看着。
苏麻喇姑问道:“主子为何要逼皇上呢?”
“近来我总梦到故人……”太皇太后慢慢道,“那些我恨的,恨我的……他们都在向我招手。”
苏麻喇姑忙挥手道:“主子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奴才日日夜夜为主子祈福,望主子长命百岁,身体安康。”
太皇太后看向她:“苏麻喇,你陪了我大半生,我若是走了,你该怎么办?我看啊,让皇上在他的孩子里选一个,让你养着,好歹也是个念想。”
苏麻喇姑看着她,几欲泪流。
她连连拒绝:“不,奴才要伺候主子一辈子。”
太皇太后长久的看着她:“好,你伺候我。”
她说:“苏麻喇,你照顾我一辈子了。还有来生,咱们做姐妹吧。我做姐姐,我来照顾你。”
“不不不,能伺候主子就是奴才的福气。”
太皇太后看着宫外:“我总想着,赶紧把该做的做了,以后……我两眼一闭,也就看不到了,更管不了呐。”
“我想去看看福临。”她笑着,眼中晶莹,“好歹当了一辈子母子,临了了,也该看看他了。”
“好,好。”苏麻喇姑道,“咱们一起去看看小主子。”
太皇太后笑着,她说:“我真怕玄烨跟他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一个样,为了女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皇上发了誓的,主子放心。”
“叫他以自己起誓,他恐怕压根儿不在意。也就只能叫他以那乌雅氏发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