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政休随即不解地望向他,听着宿宗善继续说道:“这件事其实是太子授的意。朝廷之前与廉崇文虽然议成了,但把赔款条件压得太低,唯恐彼国不甚满意,再有争执。故而想弄出些动作来,以表明我天朝反对新政的态度。可奉相的位子暂时动不得,就只能欺负您这样的人,将您诬告成了煽动新政的同党。我也有些愤懑不平,但毕竟是监国太子之命,焉敢不从?”
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起那份奏本:“您看,这就是他们让我弹劾您的文章。我今早刚带去给柳相过了目,他点了头,说就按这个名分递上去。可晚辈心软,便特意藏在此处,等着您来瞧一瞧。”
“丞相也答应了?”史政休愈加惊恐。
宿宗善叹道:“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您莫要归怨柳相,他老人家并不是绝情的人,不过碍着太子的情面,加之现在世道不平,小人得势,很多事已经由不得他了。当年晏温是最受丞相信任的,不也被闹成了个抛尸荒野的下场?”
史政休听罢,更觉前路一片灰暗,已到了无可补救的地步,便低下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掐着鼻根不肯放手。
“宿参政,卑职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看将要致仕,却何曾想遭上这等灾祸!求您了,怎么也得帮忙出个主意,使卑职能够安度晚年,不祸儿孙……”他把头重重地在桌面上点了三下,哀求道。
宿宗善满含同情地望着他,皱眉想道:‘我不过为搪塞廉崇文而已,何苦致他于死地?’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大人莫要哀痛,其实本官另有一条计策,能解危急。不过……”
“您尽快讲罢!”史政休连这‘不过’的理由都不想知道了,急急催促。
“我曾听闻,司天台中许多人都受过奉相之命,专为其报告祥瑞,用以维护新政。若有此事,何不如法炮制,嫁祸于您的副手?只是此计太过阴损,故而不曾提及。”
“没办法,我是想保全家室……”史政休抹去了泪水,顿时哭声止了,“要怪只能怪朝廷不公了。我索性就作一回恶人,难怕因此会得恶报,也不想让儿孙跟着我这个将死之人受灾!”
宿宗善临时改变了主意,便将弹劾的奏疏按住不发,并暗差心腹散播谣言,说史政休为巴结钮氏,竟假托天文吉象,欺君罔上,有证可查。因他当时靠着国书的事情拉拢了一大批人,党羽渐繁,故而人多势众,把这谣言迅速传开。
众臣本来只凭密信一事作为根据,今日听得有确凿的消息,更是欣喜若狂,认定了宿宗善就是钮远的心腹人物,接连请求柳镇年彻查司天监。
柳镇年见到他们的奏书,也是半信半疑,甚至不清楚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只好命司禁史修慎带兵前去搜查,把这件事早日了结。
禁军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径直闯入了司天监。这伙人大声喊着要抓捕邪党,把众多官员惊得目瞪口呆,唯独史政休处变不惊,作了揖,就容着他们进阁中翻找文书。
原来史政休与宿宗善商议好了,特意将自己占天的文字全部焚毁,以致于官兵根本寻不出他的半点蛛丝马迹,反而寻出了许多少监为钮远杜撰的吉象,皆是暗喻贤臣掌权、除旧布新之类,时间亦与钮远的行动相吻合。史政休看着时机到了,便口称:“老夫年迈,平日占象皆是委托少监,不成想他竟以公谋私,与人相结朋党!”
各个下属听得监正如此严厉的语气,魂都要吓得飞出去了,生恐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纷纷撇清关系、落井下石。少监百口难辨,被禁军抓去刑部审问,好一通拷打,才将‘实情’悉数写了供状,画了押,便夺了官职,下入大牢。
乌泱泱一片的官军走了,散落在地的文书纸张也统统被整理完毕,锁了书阁,司天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史政休终于感觉到了放松的心情,但他始终忧心忡忡,害怕自己会再一次沾染上朝局的是非,便准备了三百两白银,等答谢了救命恩公之后,就重新把致仕提上日程。
此时的宿宗善探得了少监入狱的消息,心中颇安,便将此事传达给了使节廉崇文,且问了问他启程的日期,意思是:‘您放心了,您该走了’。那位廉大使节当然明白,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此处就成了一个被人惧恨的扫把星。他甚是得意,一趟出使纵算未能完成使命,也狠狠地恶心了这些大员们一把。于是,他带着一阵窃笑,收拾了行李,转身走出客栈。
宿宗善送走了西洋人,转过头来就要应付自己人。他看见史政休带了银子来谢,喜得满面春光,请他坐了上座;可当听到史政休执意要挂印离开,便又泛起一脸的忧伤,慢声慢气地劝他莫要辞官,柳相身边还需几位功勋老臣支持着,言语动情,极为恳切。
史政休见宿宗善具备诚意地待他,为此甚至细细谈了半个时辰,使得他心中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便抛弃了原先的想法,勉强留在了朝廷。
他认为自己的这一留与往常绝无分别,还是当着他那个与世无争的司天监。可日子一久,他却发觉自己的身份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变得怪异起来。
自那日被留下来后,宿宗善就找他说了好多遍话,对他的吩咐也多了。例如什么签字署名、上书列奏的大事都怂恿他去做。签字也就罢了,那是中书省下的命令,谁敢不从?可上书言事,史政休心里是怕的,但奇怪的是,自己的上书不仅未受批驳,还常常收到一大批人的附和,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什么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他写得奏书愈多,而宿宗善给他的吩咐就愈多,他这才后知后觉,对这位温和的宿参政的看法有了极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