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叶永甲带着兵部诸人也都到了,被明晖光请至主位,准备商议新政的事宜。
“今早,从明在边关给我寄了信来,”叶永甲自袖中取出一张干皱的信纸,给阶下众人看了几眼,“说各处的工事均已告成,是否继续按之前计划行事,还需仰仗我等的意见。不知各位对此可有看法?”
先是明晖光起身建议道:“卑职以为,边关整饬甚备,近患无虞,如此成效足以威服朝野了。若再急求收复,多耗银两,极可能得不偿失,反遭政敌指斥。”
蔡贤卿点头赞同:“是啊,军队的强大绝非一朝一夕所能造就的,还是先任他平稳发展,日后谋求大举。”
“那明参政想致力于何处?”叶永甲接着问。
明晖光正色道:“如今天下扰乱、国穷民竭,究其根源,在内而不在外,故文政之变革,最为切要。”
“卑职自从进了都省,查阅各项的卷宗,便深觉文法制度已然陈旧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若不加以彻底的改变,迟早会有亡国之危。不过我也知道,如要对此下手,受到的阻碍一定比边关大得多。毕竟有太多血一般的教训了,柳镇年、晏温、钮远……搞到最后,一个个都身败名裂,弄成家破人亡的下场。若没有拼死一搏的决心,恐怕很难与那些‘清流’相抗。”
哪知蔡贤卿听后,竟然轻轻一笑:“我等聚在此处,正是为了建功立业,若能造福天下万民,使德政传至后世,虽身败名裂亦有何恨!老夫一生闯荡南北,遇到的险阻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真正把老夫难住的!”
万羽之也慨然言道:“蔡老所说极是!我们当年都敢向着太子叫板,情形远较此时险恶,不还是让懿王平平稳稳地进了京,挫败了太子的毒计?陈同袍何等聪明,却未曾胜过我们一回,怕他什么!”
说罢,几人都纷纷地望向叶永甲。
叶永甲的反应倒是平淡,他折着信纸的一角,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和诸位意见一致。都走到这一步了,也就唯有向前了。但……”他说到这儿,忧郁的目光里好像犯了一丝疑虑,便又改口:“没什么,你们继续商议罢。”
蔡贤卿暗瞥了他一眼,但也无意揣测他的内心,忙接着话头说道:“老夫当年在南京混迹的时候,常听卫先生论述豪强兼并之事,故对此颇为留心,每次带班子外出就趁机打听,知道了一些民间的情形:许多乡绅都仗着族中的权势,与官勾结,侵吞田产,甚至将官田随意买卖,丝毫不顾王法。”
“可他们大多是官中的人物,没人敢拿他们开刀立威。纵算长官要借抑制兼并的名目收买民心,那也是专找根底不深的富户人家,这帮人虽一样同官府交结,干着恶霸的行当,但仍属庶民之列,容易对付,便常拿他们出气,到手的土地还是要被瓜分个遍,一点惠不及百姓。”
明晖光听罢,愤慨不已:“我本以为那些号称不畏豪强的是什么清官能吏,原来是拿着此举来妄称政绩,窃据名声!”
叶永甲轻轻一笑:“明参政生长于官宦高门,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这些,但对我们而言,是见怪不怪的了。尤其我掌管叶府的时日,这种事接触不少,对此深有体会。”
明晖光即拱手道:“既然如此,卑职力请叶公整治田亩,以启新政!”
叶永甲慢慢颔首:“我亦是这般打算。但诸位一定记住,此次改革绝不似边关整军,必须一鼓作气地推行下去,才能见得成效;一旦中止,无异于半途而废。这其实就看我们的毅力了。”
明晖光把手揣进袖子,皱着眉问:“您所谓‘一鼓作气’,是要行到哪一步?”
“哪一步?”叶永甲又一笑,“必得根除此患,摒除世族之特权,使之皆与民齐等,方得罢休!”
明晖光退一步道:“在下不甚苟同。”
“为何?”叶永甲颇感兴趣地问道。
“天下之所以有贵贱之别,是欲以贵治贱,方可上下齐心,太平安乐。我等士人知书达理,予以特权,不过是借之领袖百姓,为万世师表而已,若与民等同,岂不漫无纲纪?如今若要整治田亩,规范士人,明某愿行;若要行此事,恕我不能随从!”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叶永甲愣了一会儿,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适才言语夸大,多有得罪,万望明参政理解。”
明晖光见他立刻改了主意,也就不再追究,连忙低身答道:“叶公既能与我一条心,卑职就别无所求了。对了,片刻还有中书省的会议,请许在下暂且离开,去那儿一趟。”
“哦,你去吧。有大事我们自会找你。”
说罢,叶永甲一摆手,就目送着明晖光下堂去了。
“不怪明参政说你,廷龙方才的言语太过迂阔了。”蔡贤卿在他背后叹道。
“难道蔡大人没听出来,”叶永甲转过身去,“我是有意激他?”
蔡贤卿与万、顾三人都是一愣,只有崔乙狡黠地笑道:“我可是看出来了,才一直沉吟不语。”
“崔主事果然深知我心,”叶永甲向他投以欣赏的目光,“我是怕此人摇摆不定,会误了我等的大事,才有意试探,未想到他语出惊人啊!明参政,不可重用。”
蔡贤卿忙劝道:“此人虽不肯舍弃世族的身份,但毕竟一片热忱,对廷龙赤胆忠心,万不可寒了他的心呀。”
“这个我自然明白,”说着,叶永甲抬手一指崔乙,“崔主事,日后我就允许你借着我的名义,可以在刑部批复文书、传达命令,节制明参政之行事。不知你敢不敢接受?”
只见崔乙双眼放光,不顾身边许多人的目光,径直提起官袍,在堂中央结结实实地跪下,声音带着几分的颤抖:“卑职谢过叶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