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他娘,孩他娘,别睡了,快醒醒!”
汉子蹑手蹑脚翻起身,摸着黑瞧了眼周遭一个个蜷缩在被窝里的流民,轻巧地推搡了两下,见没人回应自己,便伸出一只大手,将妻儿从被窝里揪出来。
“蠢婆娘,你带着娃,别让他醒来闹腾,咱收拾东西。”
妇人揉着惺忪睡眼,迷糊中似乎听到丈夫在叫自己,可又觉得不太真切,遂摇头嘟囔:“咱才刚睡下……你干啥去啊……”
汉子俯下身,小心地凑到她耳边道:“咱思来想去,总觉得心里放不下阿侍,咱们收拾收拾行李,跟着去找他。”
汉子口中的阿侍就是贾侍,而他自然是贾侍的亲兄长贾汉。
妇人闻言,倏尔惊坐起,瞪圆双目盯住汉子,“你……”
“嘘!”贾汉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朝周围探望几眼,确定无人注意后,方才放开手掌。
“咳咳,造反啊!贾汉,你也敢凑上去?!要是你死了,让我跟娃儿咋活啊!”
妇人压低嗓音,带着哭腔恳求。
贾汉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随后悄声说道,“放心不下他只是一点,这其二是当时阿侍走的时候虽然刻意绕到另一侧,但他走之前对咱是又叩又拜,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注意……”
造反啊,被抓到要诛九族的。(其实是夷三族,但对于贾侍亲哥嫂来说……有区别吗?)
“这遭瘟的玩意,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死在田老爷的棍棒底下算了!现在倒好,连累你我和娃儿去受苦!”
妇人气恼至极,嘟囔着骂完后又捶打丈夫两下,“都怪你!都怨你!你这个当大哥的也不知道拦着点小叔子。”
“唉!”贾侍也很懊悔,“咱当时也是被那姓孟的豪言壮语冲昏了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若不是心里记挂着你们娘俩,咱都有可能跟着阿侍一同投他去了!”
“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呢!”妇人忙喝止丈夫,末了叹息一声,咬牙说道,“罢了,你来收东西,咱抱着娃先往那林子里去,若有人看见,便说娃闹肚子,寻处背风的地儿方便。”
贾汉点头答应一声,卷起被褥,把包袱放在脚边,伸手想去抱一抱婆娘。
妇人却不给他碰到自己身子的机会,抬臂就挡住男人伸向自己的手:“行了行了,赶紧的,别被人拦着了!”
贾汉讪笑一声,只得悻悻作罢。
待他回身收拾行李,妇人才小心翼翼掀开裹在娃身上的被褥,露出一张粉白可爱的小脸蛋,“娃,醒醒,快醒醒!”
她轻拍着娃的后背,低声唤道。
然而,孩童睡得极沉,丝毫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妇人无奈,只好用力捏一捏孩子的鼻尖。
娃立刻咳嗽两声,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他揉了揉眼睛,茫然打量四周,“娘……”
“你下午不是问小叔去哪了吗?咱们去找小叔!”
妇人抚摸着孩子干枯毛糙黄发,温言安慰,“娃乖,咱们很快就能见到小叔啦。”
娃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慢腾腾爬起来穿好衣服。
“走吧,娃。”妇人扶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娃抱到怀中,“待会要是有人问你‘咱们这是去干嘛’,你就告诉他你肚子疼,晓得了吗?”
“嗯……肚子疼,汉生肚子疼!”
小娃娃的名是贾侍给取的,意思很简单,‘贾汉’生出来的娃,就叫贾汉生。
妇人听罢,又笑了,眉梢间却多了几分愁绪。
自家儿子很懂事、很听话,甚至懂事得让人心疼。
‘小小年纪,却吃尽了苦头……嗐,娃,你不该生在咱家的啊……’
贾汉生趴在她怀里,乖巧地说道:“娘……”
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明亮也最干净的。他虽然看不懂母亲眸中那抹悲伤与愧疚,但却知道‘娘不开心了’……
“娘没事,咱们走,走!”
妇人起身,给了丈夫一个眼神,后者会意,连忙加快收拾行李的速度。
……
凛冬长夜,漫漫难熬。
夜空阴暗如铅块沉重压在人心上,让人无端生出些烦躁。
“呼!”
大风刮起来,吹散了摇曳的火焰,只剩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伴着寒冷刺骨的积雪从天而降,砸在地面上,发出闷雷似的声音,像敲打着脑海中紧绷的神经。
“呜——”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划破了黑沉压抑的夜晚,惊飞无数栖息于树梢间的蝙蝠、夜枭,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仿佛逃离灾难的海中孤舟。
“老头子,你睡了没?额有些怕……”
低压嘶哑的声音响起,回应她的是老童生那颇有节奏感的鼾声:“呵——呼~呲~”
听着丈夫的呼吸,老妻不禁撇撇嘴角,翻了个身。
短促的一瞬,寒风从被窝缝隙中钻进来,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老妻缩着脖子,将自己蜷成一团,用手掖起被子挡住面门,试图驱赶这彻骨寒凉。
“啪嘎——”
一声短促的怪声从被窝外传来,让老妻的动作停滞,随即便是窸窸窣窣地脚步声。
错觉?还是有谁从旁边路过?
她掌心渗汗,屏气凝神地侧耳聆听,脚步逐渐远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奇怪的声音,老妻才放松警惕,悄然探出脑袋。
‘嗯?大半夜不睡觉,这俩人带娃出去干嘛?’
小孩,细皮嫩肉的孩童……
一些不好的猜想在心底浮现。
老妻的眼睛瞪圆,瞳孔骤然放大,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又有两个投贼的叛民!”
愤怒低沉的沙哑嗓子在老妻耳畔响起。
“口阝(可)——”
还好,那熟悉的语气和音线,让她及时止住呼喊,没把周遭的流民都喊醒。
“老头子,额快要被你吓死了!”
老童生这次没反驳妻子对自己的称呼,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探着脑袋朝贾汉夫妻离开的方向望去。
“老头子,你认识他俩?”
老妻见状,有样学样,也伸长脖子朝前看去。
只不过她眼里满是惊惧和担忧。
“晌午跟着孟逆的那群人里,有一个是他俩的亲属。”
贾汉猜得没错,确实有人注意到了弟弟贾侍给他磕头的场景,而且‘有心人’还不少。
下午的时候,这事就传开了。
暗地里还有不少人打着小心思,想要等到了延长县范围就把这对夫妻连同小娃娃一起扭送官府。
但不得不说,贾侍在临走前的那番话,确实震慑住了一些人,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钱、粮这种东西,若是在富裕人家,那自然是多多益善的好东西。
但搁在他们这些无根浮萍的流民手里,那就是烫手的山芋、催命的符咒啊!
有命拿,没命花,说不定走出衙门还没半盏茶的功夫,就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是个聪明人啊!”
老童生捋了捋颔下的短须,也不知是在评价贾侍还是贾汉。
“老头子,既是从贼的叛逆,你刚刚为何不喊人来抓?”
老妻有些看不懂自己这个枕边人的想法。
“为何要喊人?”
“……那你之前拉着那张脸给谁看?给额看滴?”
老妇人白眼翻得更凶,差点都没翻回来,却只听老童生悠悠道:“那人可不是普通的盗匪,乃是反贼,按律当夷三族!我放他亲人一马,就当是‘以命换命’,还了姓孟的一碗肉汤的‘活命之恩’!”
“哟,额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晓得报恩?
不知道是谁之前‘孟逆、孟逆’的喊,脸上那表情像是面对‘杀父仇人’……”
老妻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公公勿怪,公公勿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额爹要是真滴在天有灵,咱个童生怎么也不至于成为流民。”
老童生叹了口气。
“你可真孝啊!”
老妻撇了撇嘴,又问:“你还没回额呢!为啥子白天要那样对孟小郎,刚刚又说要报恩。”
“蠢妇!”
老童生毫不留情地嗤了一声:“恩是恩,仇是仇,这是两码事。额,是孔圣人门生,朱文公弟子,‘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懂的!”
听完这话,老妻捂着嘴,想笑却又不敢笑。
“你总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糊弄额,额才不信嘞!”
“说你蠢,你还不服气。白日里额若是不摆出一脸恶像怒斥他,现在该跑的就是咱们了!”
老童生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随后小声解释道:“额是谁?额是大明滴童生!若是传出去说额同情贼人、对贼人以礼相待……额的功名还要不要了?再说了,以衙门里那些人的性子,不给额安一个通贼的名头就算好滴嘞!”
他越说越气愤,连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官话都不说了,直接满口土话。
老妇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她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回答。不过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那、那……”
“好了,赶紧去睡觉,你不睡,老夫还想睡呢!”
老童生揉了揉太阳穴,打着哈欠躺了下去,显然很困倦的样子。
老妇人应了一声,翻过身去轻叹了一声。
不知是在感慨夫妇俩的命运,还是在叹这吃人的世道。
薄寡的被褥难敌冬夜的寒冷,她瑟缩了几下,把身体蜷得更紧些……
……
“郑管家,这火盆旺了些,没看到郭主薄鬓角都被汗打湿了吗?且命人端下去拨弄拨弄,再给郭主薄上盏好茶。”
延长县,林宅书房内,知县林应瑞端着一盏温茶,用盖子轻巧地拨弄了两下茶叶,随后抬眸看向已经匀过气来的郭盛民。
“是!”
侍立在他身后的管家,恭敬应了声,端起火盆转身便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茶便端了过来。
“盛民兄(史书上并未记载此人字号,这人在本文中也是小人物,作者就懒得取字了)且尝尝,这可是正当年的雨前龙井,自江浙运来方才半年不到,正是茶香四溢之时。”
林应瑞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端起自己的茶盏,刮来浮于表面的茶叶,浅浅品了一口。
“《浙江匾志》有云:‘杭郡诸茶,总不及龙井之产,而雨前细芽,取其一旗一枪,尤为珍品,所产不多,宜其矜贵也。’这正当年的雨前龙井怕是比同等量的银子还值钱吧?哈哈,多谢大人赐茶,那下官便厚颜浅尝了!”
他拱手一礼,笑着揭开盏盖,慢条斯理地打量一番,随后放到鼻子下嗅了又嗅,神情逐渐陶醉:“妙!妙!妙!扁平光滑挺直,色泽嫩绿光润,叶底细嫩呈朵。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哪怕在雨后龙井中都称得上翘楚……”
言未尽,话锋一转:“世人皆言:宝马配英雄。下官却以为还应当加上一句:好茶配佳士!”
“哈哈哈!盛民啊盛民,还是你会说话啊!”
林应瑞抚掌大笑,“郑管家,待会郭主薄走的时候,给他包上三两雨前龙井!”
“多谢大人!”
郭盛民笑着起身,拱手致谢。
林应瑞含笑压了压手掌,示意对方坐下:“还未请教盛民兄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呢!”
“嘿嘿,下官本是想送大人一些美味佳肴。现在承了大人的礼物,这献礼自然成了‘礼尚往来’。”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这样也更加名正言顺,不用怕被人攻讦’。
“请大人允许下官去门房处让挑担子的小厮进来。”
“诶,哪里需要盛民兄亲自去?”
林应瑞冲郑管家摆头示意了一下,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径直走出房门。
不一会儿便提着一个三层食盒走了进来。
“是这个没错了……”
郭盛民起身,刚欲揭开盖子,却又看见郑管家站在旁边:“大人,这……”
“无碍,老郑从小便在我林家长大,是自己人。别说小小一个食盒了,便是干通敌叛国、造反起兵这样掉脑袋的事,也不需要避着他。”
此言一出,郑管家脸上露出一抹动容,当下将头颅压得更低,态度愈发恭敬。
“那……便献丑了,大人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