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五更的时候,原本澄彻的夜空下渐渐起了雾,又渐渐高涨,四溢,漫过群星,把整个天空弄得混沌一片。
在略有些寒的夜风中,杨汝常紧一紧身上的大衣,将手中的观测记录合上,递给徒弟,用沙哑的嗓音对徒弟说:“我老了,实在坚持不住了,还剩下一点计算,都交给你了。”
一旁的清秀书生答应道:“是,师父。”
于是杨汝常和徒弟告辞,从高高的云台上下来。两个轿夫知道他这个时候回府,早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台下等候。杨汝常坐在轿上,他们便抬着他沿着城墙根疾走,云台上的灯火很快缩成一个亮点,孤独地在雾气中闪烁。诺大的帝都还沉浸在梦乡中,偶尔有几声鸡鸣,或远或近;路边人家的庭院里间或传来轻微的嘀嗒声,是树上的露水在敲打着地面。杨汝常听得打更声渐渐又近了,在帝都一处街市口,他看到打更人驼着背垂手肃立,在道边回避。
轿子在漆有些剥落的家门口前停下。侍女早在院中等侯。她们迎他到书房,点起油灯,帮他更衣,又照他的吩咐泡起一壶酽茶。然后他坐在书案前磨墨,摊开昨日未完的奏折,略略浏览一下已写成的部分,便奋笔疾书,那些字龙飞凤舞,桀骜不驯,被他的笔一一钉在纸上。天光甫亮的时候,他才停笔,叹一口气,起身离开书房,回卧室休息。他蹑手蹑脚地进屋,像往常一样,听到妻在床上已经熟睡多时了。
他睡到正午才起来用餐。餐桌上照旧摆着三碗饭。一碗是他的,一碗是妻子的,一碗给他们夭折的儿子。菜只有一荤一素,荤也不是他最爱吃的过油肉,而是普普通通的韭菜鸡蛋。“最近的饭菜怎么越来越差?”他嘟囔着。
“这个月的银子快用光了。只能这么将就着。”妻子的话音很平淡。
“怎么会花销这么大?家里干什么事了?”他惊讶地问。
“你这糟老头子,光记得满天星斗,连前几天丫鬟小红走了都不知道。不是你吩咐给她十两银子当盘缠吗?”妻子怨恨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他于是不再吭声,挠挠头,记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饭毕,他仍旧穿起钦天监的官服大衣,戴上方顶的帽子,想了想,又带上马上就要写完的奏折出了门。帝都街市上人声鼎沸,他经过那里时,两个轿夫和一顶轿子都混在人海里。几处有名的店铺店门紧闭,不用过去看门上的告示也知道,他们在拿窒鼠气熏仓库,以给更多的粮食贮藏的空间。这窒鼠气可不容易得,需要拿边陲之地进贡的红色火山灰和由炉甘石炼成的铅混在一起制成一种灰色的粉,再浸在醋里才能冒出窒鼠气来。和郭氏米铺挨着的马氏米铺也进新米了,店老板正在门口摆着样品吆喝:“快来瞧啊!锦州的米啊!”。他顺眼一瞟,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不已。锦州已经连年丰收了,果真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只是这样的好米,他已有几年消受不起了。
他走进观星台下面的小屋,看到徒弟伏在案上睡觉。他没有惊动他,只是轻轻从他胳膊底下抽出写着计算式的稿纸。他眼前一亮,原来徒弟已经算出了最后的结果。他只往写明结果的那行字上一看,便低声道:
“天机已变。”
一旁的清秀书生陡然惊醒,看到他的师父在狭小阴暗的屋子里满脸阴霾。他急忙恭敬地起身道歉:“对不起师父,我算着算着睡着了!”
“这是何等的世道?”杨汝常面无表情地说,“天机已变,道无常”
于是杨汝常展开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的奏折,把这个计算结果庄重地写在最后。墨迹慢慢洇开,力透纸背。
第二天,杨汝常朝服入殿,毕恭毕敬地向皇帝献上奏折,说:
“经过微臣和徒弟的反复验算,天机已然不是当年,天机变化,自然天象也会变化,微臣发现,天意让一年大约等于七百二十九天,自然蕴含着深刻的道理;但实际情况是比七百二十九天略长,也许这是更深刻的天意。””
他的话音刚落,权臣崔澹就出列反对:
“世代流传下来的书,无论是圣人的经书,还是史官的史书,或是诸子百家的著作,从来都说一年的长度是整整的七百二十九天。七百二十九这个数字有特殊的意义,陛下您知道九是数之尊,九自乘得八十一,九乘八十一便得七百二十九。换句话说,七百二十九是三九相乘之数,是尊中之尊。一年七百二十九天,这正是天意的体现。所以黄圣人说:‘年之有日,如人之有天’。天意求简,崇尚完美,不可能让一年的长度在七百二十九天之外,还有什么零头。如今贵为钦天监监正的闵大人,几番散布这些异端邪说,置圣人之言于不顾,居心叵测,陛下请明察,最好是将杨大人革职查办,以免这些异端邪说四处流行,搅得人心惶惶,举国不安。”
杨汝常听罢,眼睛里冒着怒火。这个权臣崔澹和他作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在心里痛骂这个佞臣,嘴上却说:
“崔大人所言差矣。黄圣人虽然了不起,但他所处的时代,烽火不绝,战乱不已,百姓寻求不到安定的生活,国力衰微。如今情况不同,经过先帝和陛下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国运昌盛,百姓和我等臣下得以过上安定的生活,才可能在前人的基础之上,继续探索天地运行的规律。天意让一年大约等于七百二十九天,自然蕴含着深刻的道理;但实际情况是比七百二十九天略长,也许这是更深刻的天意。”
“一派胡言!”崔澹怒道,一面向皇帝作揖,“陛下您听到了,杨大人他说出这种无君无圣的话来,是对天道的公然污蔑,臣以为……”
“好了好了,不必争了,”皇帝看着大臣彼此斗嘴,觉得好笑,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拎起闵干禀上来的奏折一角,把那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一面全展示给诸位大臣看,说:“你们看看,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监正,官位比你们低,不受批准都不许早朝,都可以写出这么长的奏折,常在朕面前侍立的众卿家们,你们中的哪个人写过这么长的奏折呢?”
崔澹听得皇帝这么说,连声谢罪。其它人也纷纷弯腰低头谢罪,朝堂里一片嘈杂的声音。只有闵干虽然也低着头,却并不弯腰,也不谢罪。
“可是,”皇帝用手指轻巧地一转,把奏折写字的一面转向自己,面对这密密麻麻的龙飞凤舞的字,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一面说,“杨汝常啊,谁不知道赤道和黄道重合,太阳每天从正东升起,经过天顶,又从正西落下。一年气温恒定不变,又盛吹西风,每隔几天就要下一场小雨。这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朕的法令又传播海外,四夷咸服,八方来贡,络绎不绝。百姓也安居乐业,一年是整整的七百二十九天,还是比这长那么一丁点,有什么分别吗?既然没有分别,你何必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几年如一日,结果弄得群臣忿怨呢?朕已经几次不得不让吏部减少你的俸禄了,你是不是连官职也不想要了?别忘了上一任钦天监是什么结局!”
“微臣不敢,”杨汝常额头沁出汗珠,惶恐地说,“只是事实确凿,不由不信。如今微臣和徒弟的观察记录俱在,听说前几日刚刚抓获几个民间天文学家,马上就要流放北境。陛下可以请他们验算,如若与微臣的计算结果有异,臣宁愿断头谢罪!”
“很好,”皇帝点点头,“你把观测记录誉抄一份,献给朕,朕会召他们验算。如果你算对了,朕自将传旨八方,宣布你新测的结果,否则,必将重重治你的罪!好了,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