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以西的共县里,有三人正拎着酒坛,蹲在一家酒舍外饮酒。
酒舍不大,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县中的闲散人,富贵人家自然不会来此处。
酒舍里乱糟糟的,酒话,荤话,叫喊声连成一片,若是再大声些,说不定能将酒舍的屋顶震起来。
与酒舍之中不同,酒舍外却是安静的很,蹲在门口的酒客们大多不言语,只是默默饮酒而已。有些是因酒舍中没座位,有些则是只是喜欢在外面饮酒而已。
喝完一坛,起身再去酒舍里拿一坛。
这些蹲坐在酒舍之外的酒客,一日下来,往往要比酒舍之中的酒客饮更多的酒水。
开着这家酒舍的店家常和酒舍里的伙计笑言,这些蹲在门外的饮酒之人,才是真正的伤心人。
真正说不出口,放不下的思念与愁苦,往往不得与人语。既然说不出,那便以酒浇之。
今日蹲在酒舍之外的人不多,除了自清晨就并排蹲在一起的那三人之外,只有一个留着大髯的高大汉子。
汉子身形高大,虽是一身长衫,可举动之间,不似中原之人。
此人起身,蹲到刘备身侧,用带着些辽东口音的汉话道:“俺叫徐谓,是辽东人,俺在那边就能闻到酒香,想来几位的酒不差,不知能不能分俺一坛尝尝?”
将手中的酒坛放下,刘备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眼,接着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自然可以,相逢即是有缘,这酒名为女儿红,是我们自家酿制。与寻常的酒水不同,烈的很。兄弟饮酒之时千万要小心些,还是要一口一口的饮才是。”
汉子接过刘备递来的酒水,也不多言,打开泥封狠狠灌了一口。
霎时之间,胸腹之处如有一条火龙在盘旋起舞。
辽西汉子终究与中原人不同,他又猛灌了几口,这才长出了口气。
汉子将握着酒坛的手垂下,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打量了刘备一眼,“确实是好酒,几位今日的情谊俺记下了”。
此人言语之后竟是直接抱拳作别而去。
三人一头雾水,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是有何意。
只是如今他们来不及多想此人之事,刘备灌了口酒,“云长可打探清楚了?蹇球如今就在这共县之中?”
同样蹲在一旁饮酒的关羽冷笑一声,不知是因饮酒还是因愤怒,他的面色更红了一些,“打探清楚了,此人之前早就放出话来,说要返回野王。可一路上兜兜转转,四处作恶,行程虽是未改,可走走停停,像是巴不得旁人来杀他。”
“云长,玄德,我忽然觉的此人只怕没那么简单。”高顺忽然开口道。
自那日夜里刘备挑明了心意,高顺已然对他改了称呼。
刘备灌了口酒,这女儿红真是好酒,即便是他这种自认的谨慎之人,饮了这酒都觉得自家多了几分豪迈气。
“蹇硕在宫中正受宠,如今当权的士人也好,当年残存下来的党人也好,哪个不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昔年赵高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今日蹇球之行,若是说当中没有蹇硕的意思,那才是见鬼了。”
高顺点了点头,“原来玄德早有思量。”
刘备将空酒坛放下,重新拿起一坛,饮了一口,笑道:“延之无须担心。当日我既然下定决心与你们前来,那我也自然做好了一旦被人发现,就舍了仕途的念想。大不了咱们三人逃难江湖,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之人,也是件快意事。”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除掉此人,那在此人身后哪怕有万般阴谋,有你我在,此人逃不过一死。”
他将手中的酒坛递给高顺,高顺饮了几口,又将酒坛递给关羽,关羽仰头痛饮,将酒坛中的酒水饮尽。
刘备袖着手,靠在身后的墙上,关高二人也是如此。
夏日时分,日头高起,几许日光打在身上,让三人多了一分睡意。
不知不觉间,刘备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穿越而来的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满心算计,知道将来如何,反倒是成了他心中的负累。
唯有今日,诸般万事不去管,只剩下除去蹇球一事,他反倒是感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畅快。
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两人,笑道:“快马轻裘,不负少年。如此才痛快。”——
三人没有选择在共县动手,而是始终缀在蹇球一行人的身后。
蹇球这次出行带着上百护卫,大多都是些混迹市井的亡命之徒,这些人大半都是蹇球自己招募。也有不少是行伍之中的正规军,这些人是蹇硕派来给他护身的。
他们三人之中虽然有关羽这种万人敌,可到了实处,世上又哪里真的有人能力敌万人?
所以他们要除掉此人,也只能是用江湖游侠的惯用伎俩,暗杀。
他们若要在城中动手要难上不少。更何况城中人多眼杂,即便他们能够暗杀成功,万一被人见到,只怕也难遮掩住身份。
毕竟一个大耳,一个红脸,若是要寻起他们来,倒是简单的很。
他们只能寻机在城外动手,只要他们盯的紧,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而这一路之上,他们还另有发现。原来盯上蹇球的,不止他们三人。
这一日,他们随着蹇球的队伍来到了雍城之外,蹇球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了城外。
刘备三人躲在附近的林子里,不久之后竟是听到从蹇球的驻扎之地里传来了琴声和饮酒做乐之声。
“蹇球为何会停留在此地?此地已经离雍城不远,只要赶路,是能进城的。而且咱们跟了他这么久,之前驻扎之时也不见他如此高歌奏乐?”高顺忽然道。
关羽也觉得有些奇怪,今日蹇球的举动确实太过诡异了些,“他如此举动,想来无非是要告诉暗中埋伏之人,此时他们防守最为懈怠,想要刺杀之人可以早早出手。莫非是他发现了咱们,想要咱们就此出手?此子欺人太甚。”
“倒未必是发现了咱们,咱们一路小心,加上只有三人,即便他蹇球再聪明,也未必能察觉。”刘备低头思虑片刻,“说不定发现的是那些与咱们同来之人。”
原来他们在跟踪蹇球之时发现缀在蹇球身后的不只是他们三人,还有别的人马。
只不过那些人的人数要多上一些,最少要有数十人。那些人想必是有和他们一样的顾虑,所以虽然一直跟着蹇球,却是一直不曾出手。
刘备笑道:“这些人虽然不知是哪方的人,可想来此行的目的也是蹇球那颗项上头颅。”
“只是不知这些人是否会出手,若是他们出手,那今夜也是咱们出手的好机会。”
高顺盯着不远处的林中,他本就是小规模作战的名将,加上久在河内和并州接壤之地,见过的战事自然不少,最是能够把握战场上的时机。
此时对面的林中果然有了动静,数十黑衣人持刀背弓,以黑巾覆着面目,正压着脚步,朝着蹇球的驻留之处靠近。
行进之间进退有度,显然不是临时聚集而起的乌合之众。
“延之是说咱们要出手相助?”关羽问道。
关羽如今到底还不曾上过战场,最多也就是对付过些马贼,还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事。所知的兵法之事也多是从书上得来。
所谓名将,其实大多都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本事,即便是如霍去病那般的天纵英才,也是有那个同为名将的舅舅打底。
不然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若是骤然上了战场,莫说千里奔袭,数撅名将,就是能在战场上挣扎着活下去,也算是极为有出息了。
刘备笑道:“云长,延之的意思应当是咱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羽皱了皱眉头,“只是这些人不知是何处的人马,既然也是来取蹇球的性命,万一也是受了蹇球欺压的良善之人寻来的人,咱们岂不是见死不救。”
仰靠在身后的树上,刘备只是笑了笑,关云长终究是关云长,若是浪荡江湖,必是天下仰慕的大侠,只是为帅为将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任性义气,是战场上的大忌。
他微微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林间树叶,看向天边那弯明月。
“云长不必担心,这些人的来历其实我已然猜到了。”刘备笑道:“必是出自温县司马家。”
许多年后,司马懿正是带着他那三千阴养死士掀起了高平陵之变。
洛水为誓,奠定下了他司马家的江山。
刘备忽然笑着说了一句关高二人都听不懂的言语。
“原来司马家阴养死士,由来以久啊。”——
蹇球的驻地里,一个肥胖青年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木案之后,这张木案要比寻常的木案大上不少,案上堆满了酒肉。
此人自然就是蹇硕的堂弟蹇球,虽是一介白身,可却能仗着堂兄的名头横行乡里,即便是地方上的大员也不敢得罪此人。
如今宫中宦官的势力之大,海内皆知。
天下闻名如陈藩,身死族灭。不畏强权如张俭,出奔塞外。
连两人得罪了宦官都是如此下场,其他人又怎能不顾及身家性命。
所以如今宦官子弟出行越发气焰跋扈,而路人避之如蛇蝎。
蹇球拿起筷子,将案上的菜翻了翻,大概是没什么胃口,又拿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
“阿萌,外面准备的如何了?我这次出来可是接了堂兄的命令,不能无功而返。那些人不论死活,都要给我拿下。”
站在蹇球身后的,正是当日和高顺见过一面的郝萌。
郝萌低头弯腰,谄笑道:“公子神算,这些人自然逃不出公子的手掌。我已经让魏续,宋宪和侯成出去准备了。有他们三个在,那些人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蹇球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郝萌,得意一笑,“说的不错,本公子早就知道他们会来闹事,这招引蛇出洞,不信他们不中招。”
“你做的也不错,帮我寻来了魏续他们这几个勇士。这次回去,我定然要给堂兄禀告你的功劳,日后你小子发达了,莫要忘了本公子的举荐之恩。”
“那是自然,日后小人若是真的出人头地,必然唯公子之命是从。”郝萌谄笑道。
“你这是何意?我对你虽有举荐之恩,可你我都得要听我堂兄的话。”
蹇球虽然十分受用,可言语之间还是不敢有半分逾越蹇硕。
他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蹇硕而来。没有蹇硕,自然也不会有人将他蹇球放在眼中,那些自诩名士之人也不会被他踩踏在脚下。
只是林中鸟,翅膀硬了,自然想要高飞,可惜他的身边人大多都是蹇硕的亲信。所以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培养起自家的心腹。郝萌就是他如今最为看中的心腹。
之前他自然也派人调查过郝萌的身世。出身并州与河内交界之地,无父无母,自小就出了沁水。在并州闯荡过多年,为活命,为钱财,做过不少心狠手黑的龌龊事。
蹇球来了河内就将他招到了手下。在蹇球看来,这种为名利诸般都舍得的人才最符合他的胃口。
他也有些自知之明,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他所用。可有些人,只要他给的价钱合适,就会给他卖命。
只要他一直都给的起价钱,那这些人就一直都会为他所用,而且还会比那些自诩的忠义之人更忠心。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望向郝萌,“阿萌,前些日子你说有一兄长,本事更是远在你之上,你说此人要投到我麾下,难道还不曾来到?”
郝萌低着头,目光之中闪过一抹戏谑,谄笑道:“公子不必着急,我这个兄长已经来了,今夜公子就能见到了。”
蹇球没有将郝萌的话放在心上,听说他那个兄长是并州人?不过是个并州蛮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此人果然有你说的那般厉害?若是欺骗本公子,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郝萌满面堆笑,“我这兄长,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