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幽州涿郡。
张家庄园的后院里,张飞正半弯着腰,伏着身子,在一小块绢上作画。
画上是个女子。
肤洁如雪,发密如织。目脉如媚,唇赤如丹。纤纤玉手空中摇,明眸善睐,娇艳妩媚。
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顾盼之间,明媚多情。
只是画作如今只作了半张。
张飞将手中毛笔放下,打量着画上的美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最近他的笔力又长进了不少。
他将桌上的那小块绢布卷起,然后打开身后铁盒子上的铜锁,将绢放入其中,接着将铁盒重新锁起。
盒中不仅有他所画美人,更有平日里他练字所写的书法。
屋中墙上悬着弓矢,兵器架上堆着长刀短剑,各色兵刃。
涿郡游侠皆知刘备雅量恢宏,知关羽重义守诺,知他张飞勇而无谋。
张飞打量着桌角处那封刘备前日送来的书信,若有所思。
信上所言的事情他自然已经看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自家大哥要士仁赶赴雒阳,想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士仁此人贪而不智,可在经商之上却是一把好手。
此人不可独任,召简雍和士仁同去才是最好的做法,自家大哥不会不知。
可如今刘备信上竟是只召士仁而不招简雍,想来还是怕他一人无法应对涿郡的形势。
张飞吐了口气,此事倒却有些麻烦了。
“家主,简君他们自塞上回来了。”屋门口有个汉子道。
此人姓周名冲,是前些年灾荒时逃难到的涿郡,颇有些武勇,甚得张飞赏识。
张飞收回心思,大吼一声,“那还不快快准备酒宴,俺要和宪和痛饮一番。”
“是。”周冲应答而去。
张飞来到铜镜之前,将身上的衣服和头上的头发弄的散乱了些,这才出门而去。
一支马队已然停在了张府门口。
为首三骑,简雍居中,左右两侧则是两个已然有些富态的中年商人。
左侧青衣之人,姓张名世平。右侧黑衣之人,姓苏名双。
两人都是涿郡的大商人,这些年以贩马起家,顺路在塞上做些其他的生意。
如今已然挣下了不菲的家业,只是钱虽然赚的不少,可两人依旧亲自往来边塞之间,对手中的生意半点也不曾放手。
至于与刘备的联合,更多的是借用他手下这些游侠来护卫他们出塞时的安全。
此时张飞已然从门口迎了出来,三人也是翻身下马。
张飞大笑着迎了上去,震的对面之人耳中嗡嗡作响。
“有些时日不见,宪和和苏张二君都是越发精神了。”
简雍笑道:“塞外奔波,哪里如益德你在家中饮酒这般闲适。”
苏双也是笑道:“如今益德确是越发雄壮了。”
一旁的张世平也是陪着笑。
“俺大哥如今不在,这里的事情都是俺做主,走走走,咱们先进去喝上一场,今日不弄他个不醉不归,谁也不能先离席。”张飞扯着简雍朝着院中走去。
走在身后的苏张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
入夜,宅院之中欢声笑语。
张飞高居中央,简雍坐在左侧,苏张二人则是坐在右侧。
身前的木案之上摆满了酒水菜肴,张飞正在大快朵颐。
他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羊腿,抬手对着嘴上的油渍就是一抹。
“苏张二君为何不食?莫非是菜肴不合胃口?若是如此,飞便令人重新去做就是了。如今大哥不在,都是俺当家做主,这种小事,俺也是拿的定主意了。”
张飞言语之间颇有些突然得志的傲慢。
简雍低头饮酒,笑而不言。
“益德说笑了,咱们在塞外风吹日晒这么多日子,哪里还会讲究什么吃食?只是连日奔波,还是需要缓上一缓的。”张世平陪笑道。
他们本就是中山的大商人,张飞言语之间虽有些傲慢之气,可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张飞咧嘴一笑,“如此说来倒是飞的不是了。飞如今年幼,兄长不在,初掌人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张苏两位兄长见谅。”
苏双举起酒碗,笑道:“益德无须多言,我等二人与你们兄弟三人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的交情,无须多言。”
“还是苏君知我心意。”张飞大笑饮酒。
酒过三巡,张世平忽然叹息一声,“此次玄德西去雒阳拜师,我等未逢其会,不能送他一程,实在是可惜的很。虽说玄德向来宽仁,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我这心中,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啊。”
苏双附和一声,“确是如此,这几年玄德待我们二人不薄,每次出塞都是派不少游侠兄弟随行。如今玄德远行却不能相送,心中实在有些可惜。”
张飞自顾自的喝了碗酒,“俺家大哥素来知道两位兄长是重情义之人,必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两位兄长如此,若是俺家大哥知道了,说不得反倒是要内疚了。”
“是了,益德说的有理,玄德素来仁义。”苏双忽然问道,“益德,不知玄德何时能够回返?”
张飞稍不可查的打量了两人一眼,接着哈哈大笑,“这个兄长倒是不曾和俺说过,不过想来还早,求学之事哪有那般轻易?想来最少还要一年半载的,咱们还能在涿郡快活些日子。”
“那真是可惜了,少了玄德坐镇,咱们心中倒是有些不安了。”苏双笑道。
“苏君这话说的就差了。”张飞此时面色涨红,看来已然有了几分醉意,他用力一拍桌案,吼了一声,“大哥不在,可俺在,莫非在几位心中,俺比不上俺家大哥不成?”
张世平眯眼而笑,“益德莫要动怒,苏君不是此意。咱们涿郡之人,谁不知你张益徳能文能武,是个少有的文武兼资之人。”
张飞这才压下怒气,“还是张君说的好,大哥不在,万事自然有俺做主,二位兄长莫要担心。”
苏双持着酒碗起身,满脸堆笑,“益德,方才是我的不是,这里给你赔礼了。
他连饮三碗,面色通红。
张飞转怒为喜,笑道:“如此才好,这世上之事,唯有饮酒才畅快。二位兄长,可痛饮。”
…………
酒宴半酣,张飞笑道:“席间宴饮,无以为乐。常听人说那些世家豪族请人宴饮之时都是以歌舞娱之。咱们北地男儿,习兵练武,自当以角抵为戏。”
“两位兄长,不如你我双方各出一人,以角抵戏之如何?”
北人多习武,便弓马,角抵为戏倒也是常事。
“益德莫要说笑,你手下皆是豪壮之士,我等二人手下都是些寻常商贾,如何能胜过你?”苏双笑道。
“不过是相戏为乐罢了。”张飞拍了拍身前的木案,“输赢不要紧,聊相戏尔,我先压上一匹缣。”
“益德这是何意?莫非以为我等是因无赌不成?”张世平怒而作色。
“自然不是,只是若无添头,岂不是了无意思。”张飞笑道,“那我压两匹缣。”
只是他又忽然怒道:“莫非兄长不在,我之言语半点用处也无不成!”
张世平还要再推脱,却是被苏双抬手压了下去,他笑道:“既然益德有心,那便比上一场就是了。”
他挥手招过身后一人。
此人膀大腰圆,面貌却是殊绝于中原之人,非是鲜卑人即是乌桓人。
苏双与张世平常年行走于边塞之间,手下有些异族之人,倒也是寻常之事。
张飞指了指身后的周冲,“阿冲,去给这个异族人些教训,胜了缣就是你的。败了,就等着吃一顿鞭子。”
周冲抱拳下场,看着堂下的异族汉子,心中难免有些打鼓。只是他也知道张飞的性子,此时万万推脱不得。
那异族汉子此时正在舒活筋骨,周身之上噼啪作响。
将碗中的酒水饮尽,张飞喝了一声,“动手。”
堂下,异族汉子一个虎扑冲向周冲。
两人身形相差太大,周冲只要被此人拿住,那便注定败局已定。
周冲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唯有仗着身形灵活在堂下左右闪躲。
只是一力降十回,周冲虽然也算武艺精熟,几次瞅着空隙都将拳头砸在了那个异族汉子身上,可那汉子身形却只是晃了晃,看似竟是全无影响。
反倒是那汉子偶尔砸中周冲一拳,都要让周冲踉跄着后退数步。
上首,张飞脸色紧绷,死死的盯着对战的两人。
堂下的苏张二人却是眼神游移,更多是打量着上首的张飞。
此时堂下骤变突起,周冲一拳砸向那异族汉子之时竟是直接被此人抓住了手臂。
此人一个猛扯,将周冲朝着怀中拉去。周冲虽是竭力抵挡,可惜气力之上本就远远不如,此时唯有眼睁睁的被此人拉到身前。
要知这角抵之术本就是擒拿之术,那汉子身量高大,如今近身而斗,周冲更不是那人的对手。
异族汉子伸手扯住周冲腰间束带,也不去管落在身上的拳脚,一个背摔,将周冲摔倒在地,接着整个人一个横压,将膝盖重重砸在周冲身上。
苏双见状赶忙道:“陆宣,还不快快住手,莫要伤人。”
异族汉子闻言一笑,站起身来,走回到苏双二人身后。
“益德,如今胜负已分,我看之前的言语就当玩笑就是了。”苏双摸着唇下的短髯笑道。
上首的张飞已然是怒而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木桌,拂袖而去。
堂上一时之间,寂然无声。
一旁一直只是在低头饮酒吃菜的简雍这才抬起头来,轻声笑道:“两位兄长无须在意,益德就是这个莽撞性子,明日酒醒了便好。两位兄长可先行离去,此处自有雍收拾这个烂摊子。”
苏双起身,有些摇摇晃晃,似是已然有些沉醉,“既如此,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等益德酒醒了,还请宪和帮我们致歉一声。要他无须当真。”
“苏君无须多礼,既是比斗,有赢有输才是,益德是输的起的人,两匹缣随后送到。”简雍起身回礼。
苏张二人不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简雍看向一旁灰头土脸,一脸不安的周冲。
“阿冲不必在意,益德就是这个性子,明日便无事了。”
周冲点头称是,退出门,去寻人来屋中收拾。
简雍俯身弯腰,将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却是淡了些。
…………
宅院之外,原本自称已然酒醉的苏双却是走到张世平身前,低声道:“张君,不知今日喝的可曾尽兴?”
张世平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益德的酒还是不差的,如今我已然有些熏熏然了。”
苏双叹了口气,“不想张君酒量仅止如此,只是这区区酒水便已满足,双还以为张君有鲸吞江海之量。”
言罢,他转身欲走。
不想张世平却是上前扯住他的手臂,陪笑道:“平虽不胜酒力,可苏君若是有意,平如何能不陪上苏君一陪?”
苏双这才点头一笑,“既如此,咱们可到我处再小酌一二?”
“张君请。”
“苏君先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排而行。
…………
宅院之中,简雍帮着收拾完了前院,这才转入后院。
他并未回房休息,而是来到张飞屋中。
而此时本该烂醉如泥,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张飞却是正趴在桌前作画,画着他那副尚未画完的美人图。
此时美人将成。
简雍见他悠闲,转身瘫坐到一旁的榻上,气笑道:“你倒是悠闲,把前院的烂摊子都丢给我来收拾。”
“能者多劳嘛,没法子,谁让他们都知道你简宪和是个聪明人,我张益徳是个莽撞人呢?”张飞也是笑道。
简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如今玄德与云长不在,你如此做是不是有些铤而走险了?”
此时张飞刚好画完这幅美人画的最后一笔,抬头看向简雍,耸了耸肩膀,笑道:“没法子,谁让我一个兄长仁义无双,另一个兄长忠义守诺呢?”
“那恶人便只好我这个莽撞人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