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武畏眼见那道剑光自上而下斩落,直奔他而来。
他也是多年习武的武夫,右手本能的伸向腰侧的环首刀。
只是还不等他拔刀出鞘,那迎面而来的长剑已然悬在他的面前。
剑悬身前,迟尺之间。
他面上汗如雨下,却是不敢再动。
刘备却只是打量了他一眼,收剑入鞘。
此时这个年轻人还是满脸笑意,只是在武畏眼中看来,却是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你竟敢与我动刀剑!」武畏喝了一声,只是从他苍白的面色和依旧汗流不止的面颊上,不难看出他的色厉内荏。
刘备笑了笑,指了指武畏依旧有些微微发抖的右手,「听闻武君当年也是勇武之人。昔年起身贫贱,尚且习武不辍。后为乡吏,更曾追贼于百里之外,孤身独斗数贼,斩贼于山上。其后多立功劳,破杀贼人无数,这才坐上了这个县尉之职。武君,我说的可对?」
「不错,这些确然都是某家当年做下的事情。」
武畏此时已然平复好心境,到底是早年久经厮杀的武夫,短暂的失神之后立刻安定了下来。加上如今刘备所言的都是他平生引以为傲的昔年事迹,脸上倒是渐渐露出些骄矜之色。
「原来这些武君都还记得。」刘备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那武君可否告知刘某,当年那个奋发扬武的武畏,到底是死在何日!」他语声转厉,一字一顿。
「当年起于贫寒!当年百里击贼!当年高歌无畏!当年那个武畏是死于何日!」
「十余年忠义奋发,换来的就是今日大腹便便!换来的就是腰悬宝刀,临敌束手待死!」
「男儿悬剑行世间,狭路相逢,匹夫束手,豪杰拔剑!」
「昔年武畏当的起豪杰之名,今日君又如何!」
武畏原本已然有了些红润之色的脸上,血色重新褪去。
刘备每言一句,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刘备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武君,可否给备一个答桉?」
武畏沉默良久,最后却是洒然一笑,拍了拍即便是甲胃也遮不住的肚子,「大概是某想明白了一事,要功成名就,那有样东西便要不得。」
刘备重新回到台阶上落座,伸手拍了拍一侧,「武君不如坐下谈。」
武畏来到他身侧落座,将腰间的环首刀打横斜放在膝间,「不知郎君何名?」
「涿郡刘备,如今为卢公之徒。」刘备笑道,似是方才言语之间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
「原来是卢公高徒。」武畏点了点头。
「刘君既为卢公高徒,不知可知世道之艰难?尤其是对某这种贫寒起家之人而言。」武畏笑道。
「某还算颇为有运道的,自小便有一身力气,这才能几经搏命坐上这个县尉之位。刘君方才所言字字诛心,只是如今即便再让武某来选,武某也是同样选择,绝不后悔。丢掉所谓的仁义道德,便能换来这一番富贵,在武某看来,值的很。有些人即便舍了性命不要,也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
武畏笑道:「刘君可知那刘县令是何出身?」
「倒是未曾来的及和赵君询问,听说是豫州名士?」刘备问道。
「嘿,此人是那朝歌向栩之徒!不过是个只会长啸诵经的腐儒罢了。可如此人物,只是因出身名门,有个名士的名头,听说还给宫中的宦官使了不少银钱,一来便能坐上这县令的高位。一县之人,生杀予夺皆在其手。可像某家这种人,几次险死还生,却依旧在此等人物之下!刘君,若是你,你会甘心?」
他面上带着嘲弄之色,「
刘君见我如今战不得,斗不得,可当年我也是敢冒着大雪,追贼数百里的。」
「当时正是冬末,我追着那三个贼人一路西去。连绵大雪不断,山路难行,几次都差点从山上栽倒下去。可我当时年少气盛,觉得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只要将些贼人捉住,这就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后来隆冬大雪里,我终于追上了那三个贼人,我当年虽有些武勇,可以一对多,到底还是吃了些亏。虽然最后确是将三人斩杀,可我也是身披三创。好在都不是致命之伤,虽流了不少血,却是不至于死。那年我冒着风雪,连滚带爬的带回了三个人头。」
他脸上嘲弄之色更重,「刘君,可知我后来际遇如何?」
刘备沉默片刻,武畏既然如此问了,想来必然是又出了变故。
「当时的县令也是个讲究人,倒是给我个县中豪杰的名号。可提拔之时,却又选了另外一人,而此人无拳无勇,唯有一个长处,那便是自他上任时起就唯他马首是瞻。刘君,我那个时候才算明白过来。人要向上爬,还要什么仁义道德,还要什么脸面?」
「所以刘君若是问当年的武畏死于何日,要我来答,那便是死在当年那处落着大雪的山上。可当时一个武畏死了,另一个武畏却活过来了。」
刘备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道:「原来想要胜天半子之人,自来都是不少的。」
「刘君何意?」武畏一头雾水。
刘备笑道:「无他,想起一人罢了。」
武畏沉声道:「我知刘君今日寻我来之意,只是刘君若是想要用所谓忠义来说服武某,还请刘君省下口舌就是。若是当年,热血上涌,自然是不管不顾。只是如今?仁义道德,不值得武某拼命了。」
刘备笑着点了点头,「不知武君可信的过在下?即便信不过在下也没关系,武君应当信的过我师卢植。」
「刘君何意?」武畏不解道。
刘备一笑,抚了抚身上青衣,「既然情意说不动武君,那咱们就来谈谈生意,不知武君可有兴趣?」
「刘君如此说,你我倒是可以谈上一谈。」武畏也是笑道。
「武君如今之所以不听赵君之言,左右观望,想来是还举棋不定。一来是想看看县中那些豪强富户的反应,到时若是异族兵临城下,那些豪强富户不肯出手,武君也不愿白白送了性命。二来武君也想要从赵君这里要来更多的利益。武君,我所言可对?」
….
武畏点了点头,「刘君说的八九不离十了,当日那刘县令离去之时也带走了不少人,如今县衙之中还算能打的,见过血的武卒最多也不过百人之数。」
「那些豪族富户豢养的私兵不少,若是肯交出来,凑个几百人马,倒是未必不能守城。可若是他们不肯出手,那到时即便我想守城,也不过是让手下人白白送掉性命罢了。至于刘君所言的利益,我如今已然这个年岁了,再进一步是不敢想了,只求能安稳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再坐些年。」
刘备摸着腰间的配剑,稍稍沉默,武畏所言不差,即便他有心,单凭这百人确也不足以守城。
他笑道:「如今刘县令挂印而去,此事之后,朝廷必然是要派个新县令来的。武君这个位置倒确是危险的很。」
「若是武君信的过备,备愿以家师卢植的名头做保,此事之后,必保武君官位如初,若是武君能有建树,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
武畏仔细打量了刘备一眼,低头思索片刻,笑道:「刘君我自然是信的过的,卢公当初在九江也有贤名。只是若要武某为刘君所用,刘君还是要先说服那些县中的豪强富户,不然刘君即便是给武某许下再大的富贵,某也是不敢贸然行事。毕竟,身家
性命和富贵比起来,还是身家性命更重一些。」
「那就请武县尉帮我告知县中的诸位家主一事,就言备今夜欲请他们共进晚宴,至于地方,就在这县衙后宅之中。」刘备思索片刻后道。
武畏将膝上的长刀扶正,站起身来,他笑道:「那些人才是一群见到肉便要兴奋的饿狼,武某与他们相比,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别怪我先提点你一句,与这些人打交道,你可千万要想好对策。」
刘备笑了笑,「多谢武县尉挂念了。看来武县尉还是想要一战的嘛。」
武畏转身离去,「若是可以,谁不想堂堂正正的名利双收,只是这***世道不给路走罢了。」
县衙的后宅算不得小,只是想来是之前那位刘县令顾及名声,所以院中既无花草,也无盆栽,只有一棵挺拔的桑树,根骨硬健,如人之嵴梁。
刘备坐在台阶上,抬头打量着不远处的桑树,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他此来自然是为求功名,可也是想要尽力做些事的。
若是他直奔舒城自然安稳,可安稳却不是他所求。
那番言语是他对武畏所说,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所言。
天下将乱,而匹夫束手,豪杰按剑。
…………
暮色里,三架马车并行在阳泉的大道上。
车中坐的,都是如今阳泉城中最为富贵之人。
韩,李,魏,三家而已,却是独占了阳泉的大半田地与财富。
其中韩家最强,魏家最弱。
县中其他家族之人即便联合起来,哪怕是与三家之中最弱的魏家比起来,也是相差甚远。
….
若是三家联手欲做一事,便是县令也要低头。
三家既是相互支撑,也是相互制衡。遇到大事之时三家自会联合,可平日里无事之时,自然也是勾心斗角,恨不得其他两家被自家收入囊中才好。
而今日之事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大事。
此时三人正齐聚在韩家家主的马车上。
马车里,韩家家主坐在中央,李家家主坐在左侧,而魏家家主坐在右侧。
韩家家主韩越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虽富贵一县,却是身着一身麻衣。一眼看去,眉目和善,不像是个一县之中的豪富之人,反倒像是个整日劳作于田地之间的老农。
左侧的李家家主李安则是极为消瘦,一身黑淄,眉目之间颇为阴沉。
与两人相比,右侧的魏家家主魏家则要富态上不少,一身锦衣大腹便便。
「听武畏所言,这次请咱们来的,是之前那个九江太守卢植的弟子。此人不去舒县,却是跑到咱们这里,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李安一脸阴冷。
「管他是何用意,想来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咱们这次前来赴宴,不过是看在他老师卢植的面子上。饭能吃,可若是想要咱们交出人手,即便是他老师卢植来了都做不到,更别说是他了。」魏家言语之间颇为蛮横。
韩越一直面带笑容,听着两人的言语,却是不发一言。
李安问道:「韩君为何不言?咱们三家本是以你韩家为首,如今出了这般大事,咱们需如何,还是要请韩君先拿个主意,待会儿咱们进去配合就是了。」
「就是,就是,俺们魏家唯韩家马首是瞻。」魏家拍了拍胸脯。
韩越如何不知他们的心思,古有首义者死。如今两人虽然说的厉害,可其实心中却也摸不准这个刘备的脉络,所以才想将他们韩家推到前台。
只是韩越还是点头笑道:「你们不必担心,只要咱们三人咬死了之前的对策不松口,自然不会有事。」
韩越所谓之前的对策,指的便是他们之前商量之后定下来的计策。
当日刘县令连夜逃亡,赵俊接管了城中之事,就曾请他们将家中的护卫交出来守城。
只是在他们看来,派人守城的风险实在太大了些。如今南蛮叛贼风头正盛,前面几座城池都是望风而降,难道到了他们这里就能守住不成?
再者,派人守城,他日南蛮异族真的兵临城下,到时他们无异于与异族为敌了。
若是能守住自然最好,可他们也难免损兵折将,死的都是他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心腹之人。
可最怕的是守城不住,城池陷落,而他们家中又没了护卫的人手。到时他们岂不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都是身家巨富之人,那时扑上来的可就未必只有那些城外的异族了。
最为紧要的是他们早已偷偷派人打探的清楚,那些南蛮叛贼对能够主动投诚的豪族富户都好的很,最少不曾有什么抄家灭门之举。
….
所以当时他们定下的计策便是若是真的有敌来犯,那便投了便是,最多不过是花钱免灾。
韩越笑道:「这计策可是当初咱们一起定下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决断。不论今日这个刘备所言若何,咱们三人可要咬死不松口。若是到时候有人向外人吐了口,出卖自家人来求富贵,那就别怪韩某无情了。」
两人连忙应声称是。
三人之中,韩越看着最为面善,就像一个万般好谈的好好先生,可只有他们这些经常和韩越打交道的人才知道,此人若是不好说起话来,要比任何人都狠辣。
车马碌碌,来到县衙门前。
…………
县衙里,刘备正打量着武畏为他寻来的十几个县中兵卒。
「不错,不错,一个个身强体健,只是不知胆色如何。武君?」刘备侧头笑问道。
武畏笑道:「都是我手下的心腹之人。当年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手上都背着几条人命,与我后来提拔的那些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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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点了点头,武畏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这些人已然是他手下最精锐之人。
武畏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刘君,虽说我不知你所谋,可若是想用武力让这些人妥协,只怕是白费功夫。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油滑的很,就算是你用武力相胁,他们也是不会松口的。」
「如此说来他们还颇有骨气?」刘备笑道。
「不是他们有骨气,而是他们知道刘君不敢拿他们如何,尤其是现在,南蛮异族不知何时就会兵临城下,城中更需他们派人手相助。」武畏笑道。
「武君无须为备担心,也不必为他们担心,我会和他们好好言说的。」
武畏讪讪一笑,他方才的话自然有些私心,他这些年受了三家不少银钱,自然也要尽些心意。
不想刘备话风一转,摸着腰间的佩剑,「武君,若是实在谈不拢,我要你带着县中的兵马平了他们三家,到时他们的财富也任由你取走一半,你以为如何?」
「刘君所言为真?」武畏目中一亮。
刘备笑道:「真人,不说假话。」
「若是如此,武某倒是希望他们不要应下了。」武畏一笑。
两人相顾大笑。
「还请武君将这些人布置在屏风之后,到时我摔杯为号。」
武畏带人领命而去。
「刘君,武畏此人只怕不可信。」
待到
武畏走后,刘备身后的赵俊上前几步,出言提醒一句。
刘备笑问道:「赵君何意?」
「武畏此人与那三家豪族富户暗中多有勾结,不然当初我在代理县中之事时也就不会如此艰难。」赵俊苦涩一笑。
刘县令逃走的这几日,如今让他想来还是一阵头痛,内忧外患,身心俱疲。
….
刘备笑道:「不怕武畏暗中勾结,我倒是怕他没有勾结。」
赵俊一头雾水,「刘君何意?」
「赵君且看就是了,想来他们也快到了,咱们也还是要出去迎一迎的,莫要让人说咱们不知礼数。」
…………
此时韩李魏三人已然步入院中。
见一个年轻人正袖手而立,站在院中那棵高大桑树之下,仰着头,细细打量。
而赵俊站在此人身后,神态恭谨。
走在最后的韩越神色稍稍一变,悄然间眯起眼。
这些年他们和赵俊打过不少交道,此人虽然行事有些迂腐,可做起事情来,确是实打实的能吏。
当初那个刘县令嫌弃此人碍眼,还曾想将此人裁撤下去,是他当时劝了下来。
他们想要安稳,县中自然少不得刘县令这种父母官,却也少不得赵俊这般能吏。
此人绝非趋炎附势,贪慕富贵之徒,自然也更不会屈服于权势,只是如今看他神态,竟是已然甘心站在这少年人之后。
看来这个突然而来的卢植高徒,只怕有些不好应付。
听闻几人的脚步声,刘备转过头来,满脸笑容,「韩君,李君,魏君,备等候已久。终是将几位盼来了。屋中已然备好了酒席,还请诸君入座。」
他和赵俊转身而行,引领众人入内。
几人随他而行,迈步而入。
几人富甲乡里,吃惯了山珍海味,只是见到桌上的菜肴时还是吃了一惊。
桌上多是些闾左之人才吃的垄上野菜。
李安面色更为阴沉,魏家则是做势欲怒,唯有韩越神色不变。
刘备似是不曾见到众人的脸色,自顾自的在主位落座,赵俊站在他身后,他笑道:「诸位且坐,先吃些饭菜,酒水待会儿就上。」
韩越率先落座,魏李两人见他如此,自然也只好先忍气吞声。
「备知诸位皆是县中巨富,平日里诸般山珍海味想来都是吃过的,若是上些其他的菜色难免要被诸君耻笑。」
「好在备在来时的路上,见有县中黔首挖野菜而食。备当时便想,也不知这野菜吃入嘴中是个何等滋味,比之平日里吃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又如何?」
他用快子夹了一快,放入嘴中,「所以备方才特意令人寻了一些来,诸君可以一试,确是别种滋味。」
韩越见状,也是夹起一快,放入嘴中咀嚼,野菜苦且涩,只是他还是面带笑容,笑道:「果然是有别种滋味。」
李安同样夹了一口,眉头深皱,却是没有言语。
唯有魏家,刚刚将菜放入口中,便又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喝了一声,「便是我家的仆从吃的也是比这好上不少,你今日宴请俺们吃这些,莫非是想羞辱俺们不成!」
刘备也不动怒,只是打量了魏家一眼,一个久居高位的家主会如此莽撞?他目光从一言不发的韩李二人身上扫过。
原来是马前卒。
「魏君莫要愤怒。」刘备一笑,「于你眼中这些连家中马匹都未必肯吃的吃食,可是许多田间的佃户黔首都舍不得吃的佳肴。」
他笑容依旧,举起桌上酒碗,言语之间带了几分杀机,「诸君,可知昔年上蔡黄犬之故
事?」
落子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