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亭里,曹破石正看着眼前破旧的行亭,脸上露出浓重的鄙夷嫌弃之色。
此地地狭民少,故而不被朝廷看重。
虽是在此设了行亭,派了亭长,可一应之事,都要靠亭长赵蛰等人自行筹划。
鸿门行亭也是赵蛰等人在一处荒地之上自行所修。
其中虽然也花费了不少心思,可到底手中无钱,故而装饰的极为简陋。
便如里中的寻常人家一般,自然比不得其他大县之中的行亭。
只算是勉强可暂住避风而已。
行亭之中横列着三间屋舍。
最中那间是亭长赵蛰的住处,而右面一间是亭父赵越等人的住处。
至于左面一间,则是留作待客之用。若是来了客人,便会安排到此处居住。
只是鸿门亭实在太过偏僻,所以此地常年无人往来,故而说是待客之用,其实已然荒废了许久。
如今其中更是常年不曾打扫,已然蛛网密布,桌面落灰。
曹破石自然不会在左舍居住。他此行所带之人甚多,身边护卫便有六七十人之数,即便是他愿意屈尊降贵,可这些人一间左舍也是万万住不下的。
“赵亭长,你看我今日带来的人不少,这一间左舍是住不下的。你以为该如何是好?”曹破石笑道。
站在院中,还在想着如何应对曹破石的赵蛰闻言一惊,“曹君见谅,我这鸿门亭偏僻,平日里往来之人不多,故而只有如此大的地方。曹君一眼可见,若是招待不周,还请曹君海涵。”
曹破石一笑,“赵亭长不必慌张,我不曾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这些追随我而来的人都与我亲如兄弟,沿途风餐露宿,以性命护我周全。若是我独居大屋而让他们露宿在外,曹某实在是不忍心。所以赵君可有其他的法子?”
他一边言语,一边打量着其他两间屋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蛰也是在官场厮混多年之人,此时听闻曹破石的言语,如何还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只得在脸上堆起笑容,“曹君远来是客,若是不嫌弃简陋,我等便将所住的屋子让给曹君和众护卫来住就是了。我带着亭父他们去里中暂住些时日。”
“我便知道赵亭长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曹破石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辜负了赵亭长的一番心意,那赵亭长早早的搬走吧。”
接着他摆了摆手,显得有些颇为不耐。
若非如今他是逃难而来,如何会与一个小小亭长如此和颜悦色的寒暄?
若是当初在雒阳之时,他早已把刀架在了此人的项上,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此时赵蛰退到一旁,与亭父赵越站在一处,看着曹破石的人从外面的马车上朝着院中搬运他们自雒阳带来的随身之物。
有凋刻着精致花纹的酒壶,煮饭用的铜炉,甚至还有一张床榻。
“亭长如何能把住处让给这些人?他们虽是雒阳来人,身份贵重,可如此作为实在是太过跋扈了些。说到底,他们是客,咱们是主,哪里有主人为客人腾出屋子的道理。”亭父赵越低声道。
“不让又如何?老赵,你难道看不出这些人气势汹汹?就你我这身板,只怕都禁不住人家两拳。我方才若是说半个不字,只怕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咱们连项上头颅都不保了。”赵蛰也是低声道。
赵越闻言一愣,“亭长是不是夸大了些,这些人竟敢如此跋扈?这可是咱们的地界。”
“老赵,你虽然年纪要比我大上不少,可你大半辈子都是在积乡里中渡过,见过的世家子不多。所以不知这般世家子的性子。”赵蛰叹了口气。
“这些人若是使起性子来,莫说是寻常黔首,即便是我这小小的亭长,也是想杀便能杀,无须半点犹豫。反正惹出天大的事情,自然有身后的家世顶着。汉律杀人者死不假,可死的却不会是杀人之人。”赵蛰苦笑一声。
世家多阴养死士。而所谓死士,自然不会单单只是护卫周全那般简单。
必要之时,当死则死。
此时此刻,这个总是一副懒散模样的中年人面上带着浓重的嘲讽之色。
赵越看了他一眼,看来自家亭长也有些不为人知的伤心事,莫非那些里中的传言都是真的?
“老赵,你还是早点带着亭中人收拾行装,给这些人让出住处来,免得又平白生出祸端。”赵蛰回过神来,“咱们先到里中寻几处人家暂住几日。这些人想来住不长久。”
赵越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赵蛰打量了一眼正来来往往,朝着屋中不断搬东西的那些曹破石的护卫,嘲讽一笑。
有些事他从来不曾和赵越等人讲过。
当年他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只因当年他曾阻拦了几个世家子强抢民女。
道理自然是站在他这边,当时他那个上官县令也是将几名世家子捉了起来,还赞扬了他所做之事是豪杰行径。
他当时原本以为这世上还是有道理的。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原来不只是书上的一句空话。
只是后来那几个世家子很快就被从牢中放了出来。而他这个曾被县令赞扬过,原本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却是被按到了这积乡里,做了一个一年四季都无事可做的亭长。
好人,总是太过天真。
恶人,总是要比好人更狡诈。
赵蛰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都是些故人故事了。
于他而言,如今能这般无忧无虑的过活也算是不差了。
…………
积乡里中,自河内而来的吕布二人正牵马而行。
此次他所带的人不多,便是算上魏续三人,也不过七八骑而已。
只是人手虽少,却都是并州人中的能战之人,都是能以一当百的勐士。
如今他只带着魏续在里中乱转,其他人都等在了里外。
“奉先,不想中原之地也有这般贫寒之处。”
两人在里中闲逛了一会儿,见此处地面稍一踩踏便是尘土飞扬,里中的房屋更是大多陈旧,论此地环境之恶劣,倒是与他们九原有上一拼。
魏续似是颇为感慨。
“此处其实不差了。阿续你若是只看路上宽阔与否,看人家房屋是否为新,自然不难看出此地之贫困。”
“只是看一地到底如何,不能全从表面上去看。你看道上行人,虽是粗布麻衣,可脸上都是带着笑容。那便说明此地风俗不差。”吕布告戒道。
“知道了,知道了。”魏续应了一声,“咱们做好自家的事就算了,还管他此地风俗如何。奉先你总是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闲暇,还不如多练练马术。”
吕布一笑,“你以为我想想这么多不成?只是这些如今看是小事,日后便有可能成了决定咱们生死的大事,例如树林密集之处,便可能设有伏兵。这些事确实不该我来想,你我这般武夫,冲锋在前也就够了,咱们也确是该找个出谋划策之人了。”
两人这次进入里中,是为了提前探查曹破石所在,到时便可直接进入里中斩杀此人。
积乡里不大,曹破石那边的动静又不小,所以很快他们便确定了曹破石所在的位置。
两人还在亭门前看了会儿热闹。
“这曹破石果然是世家子,哪怕出了雒阳也是如此跋扈。”吕布笑道,“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住处,剩下的便好说了。接下来咱们也去先寻一处住处,只等天黑便来取了他的人头回去复命。”
魏续应了一声,随着吕布朝里中走去。
他们都是做惯了这般“生意”的亡命徒,如今亭中布置如何,守卫如何,只需一眼便能看个大概。
曹破石身边的护卫虽多,可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此时两人在里中乱逛,想要寻一个“好心人”收留他们两人。
只是此地之人虽然友善,可戒心倒是不差,一看他们两人都是身高马大的外乡人,都不敢让他们留宿。
虽说积乡里已然有多年不曾出过大事,可小心些总是无错。尤其是赵蛰闲来无事之时还会常来里中乱逛,讲故事一般告戒他们些农夫与蛇的道理。
“奉先,这里中之人倒是戒心甚高。咱们出的银钱不算少了,不想他们竟是不动心,看来这次咱们说不得要露宿在外了。”魏续叹了口气。
谁想两人进了里中竟是连一处住处都寻不到,若是就这般灰熘熘的回去,定然要被留在外面的侯成等人嘲笑。
“奉先,咱们可不能就这般回去,还是再找找。”
吕布点了点头,他倒不是怕回去被侯成等人嘲笑,而是留在里中更好观察曹破石的动向。
他正在此处想着,忽然听到魏续低声道。
“奉先,你看前面有个小姑娘。”
吕布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姑娘正背着一大捆干柴。
小姑娘身材瘦小,背着木柴颇为吃力,一步一个脚印的在艰难挪动,此时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吕布见状上前几步,单手将小姑娘身后的木柴拎起。
身后没了木柴,小姑娘后背一轻,差点栽倒过去。
她站定身形,看向一旁手中拎着木柴得高大男子。
“这种事不是你这个小姑娘该做的。”吕布笑了笑。
“说出你家在何地,我为你送入家中。”吕布又笑道。
小姑娘面色一红,打量了吕布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在前引路,带着吕布等人返回家中。
魏续在心中腹诽一声,吕布不过是比他们英俊了些罢了。
…………
路上他们各自通报了姓名,原来小姑娘叫沉止,自小便在这积乡里长大。
几人很快就来到了小姑娘家中。
小姑娘家是一间用木篱笆围起来的破旧小院,院中只有两处茅草堆连起来的草屋。
进了院中,吕布将手中的木柴放到地上。
屋中有个老人步履蹒跚的迎了出来。
“阿父。”沉止一边拖着木柴,一边喊了一声。
老人慈爱的望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吕布两人。
“多谢两位郎君相助小女。”老人开口道谢。
“无妨,我等本就是闲来无事,在里中闲逛之时见小姑娘一人拖着这些木柴实在有些费力,这才出手相助。算不得什么大事。老人家无须放在心上。”吕布笑道。
“奉先,咱们该走了。今日的住处还不曾寻到,若是再晚些,说不得要露宿在大道上了。”此时魏续恰到好处的提醒吕布道。
“我等还要去寻住处,便不在此停留了,先行一步。”吕布歉意一声,转身便要带着魏续离去。
“两位郎君且慢,若是不介意,不如在这里住上一晚如何?”老人开口道。
“如何敢劳烦长者,我等还是另去寻一处住处就是了。”吕布推脱一声。
“郎君如此推脱,莫非是看不起老朽不成?觉得我这里不配接待你这般的贵客?”老人转怒。
吕布“无奈”道:“那我等就只好打扰长者了。”
“不打扰,我这里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了。”老人一笑,“止儿,去把家中那只鸡杀了,用来招待贵客。”
吕布连忙阻拦,“无须如此。”
“两位郎君远来是客,如何能够怠慢,且入屋中安坐就是了。”
老人不由他们推辞,将他们赶入了屋中。
…………
老人正在院中忙活之际,赵蛰却是突然和赵越赶了过来。
两人原本正在里中和里民闲聊,突然得知沉家来了外地的陌生之人,连忙便赶了过来。
如今沉家只有沉沉和沉止这一老一幼,赵蛰怕来人有什么歹意。
“沉老头,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食?我隔着大老远就闻到你这里的饭香了。”
赵蛰还不曾进门,言语倒是已然先到。
“什么好吃食也逃不过你这张嘴,刚刚把鸡放到锅上你便来了。”老人也是笑道。
赵蛰自任鸿门亭亭长以来,最喜欢的便是在里中乱逛。加上除了往日征收赋税之外从来也不会做些劳动里中之人的事情,所以里中大半的人都与他相处极好,他也会时常到里中人这里来蹭顿饭吃。
“怎么,今日你亭中又不曾开火?是赵老儿又惰了不成。”沉沉笑道。
“沉老儿你莫要胡言,我何时曾犯过懒。”赵越闻言上前几步,喝了沉沉一声。
两人自小便相识,平日里打打闹闹,倒也是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赵蛰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朝着屋中走去,此时吕布等人听到屋外的动静,也是刚好走出门来。
“不曾见过你们,是从外面来的。”赵蛰倒是半点也不意外,笑问道。
“我等是从幽州而来,想要在此借道返回幽州。”吕布也是笑道。
“原来如此。”赵蛰点了点头,“我是本里亭长,你们若是遇到事情,可与我直言。虽然与我直言也多半没有用处。”
吕布笑了笑,“倒是要先谢过赵君了。”
…………
天色渐暗,众人围坐在院中的一张木桌之前,本就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豪门高族男女不同席的习俗。
虽是最为寻常的豆饭,可小姑娘的手艺不差,几人吃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二位郎君在幽州之时是作何营生?”赵蛰挑了一快子腌菜,似是不经意间问道。
“我兄弟在幽州是以贩马为生,这次也是刚刚在豫州卖了一些。赚了些银钱,想着早些回家,见见家人。”吕布笑道。
“贩马可是个好营生,幽并边地多马,咱们这中原之地却最是少马,想来二位郎君走上这一趟能赚上不少。别看我如今做个亭长,看似威风,可其实一年年的下来,口袋之中比面上还干净。”赵蛰一脸羡慕之色。
“赵亭长说笑了,我等也是勉强够用。”吕布一笑,“我看亭长谈吐之间不似寻常人物,为何会在此地为官?吕某倒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以亭长之才,即便是换一大县之中也足可胜任。”
赵蛰一笑,“往事不堪回首,说到底还是赵某没本事,当不得大任。其实于此处也是不差的。”
“说到此事,老头子便要为亭长辩驳一句了。”沉沉开口道,“亭长虽然不曾说过为何来了咱积乡里,可小老儿也曾听他们私下里议论过。说是赵亭长当年是为阻拦几个世家子强抢民女,得罪了世家之人,这才被按到了这里。”
赵蛰一愣,随后神色如常,“原来你们早就都知道了,难为你们这些日子还假作不知,特意顾全我的颜面。”
“我等可不是为了顾全赵亭长的颜面,实在是觉的亭长既然不自己提起,想必定然是有苦衷的。”老人叹了口气,“再说这种事,我等也不好当面询问亭长不是?”
“如此说来确是我的过错。”赵蛰一笑,“其实这些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已然想的明白了。如今这般过些懒散日子其实也不错。”
一旁静默不言的吕布忽然开口笑道:“不知赵亭长所谓的想明白了,是否是真的想明白了。”
赵蛰一愣。
吕布忽然有些兴趣,这般自诩低头认命之人,若是再遇上不平事,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