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等人斩杀曹破石后立刻便折返回了河内,简雍更是昼夜兼程返回雒阳。
可与驿马相比到底是慢上了一步。
等他返回匹马雒阳之时,曹破石身死的消息已然传遍了雒阳城。
一人身死而能轰动一城,此人也算是死的风光了。
曹破石这般人死便死了,自然无人痛惜半点。
一城之中,九成之人都要拍手称快。至于剩下那一成,则是与曹家有利益相关之人,未必是惋惜曹破石,更多的还是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其中最伤心的,自然是自打得到消息之后便接连数日闭门不出,说一声如今权倾天下也不为过的大长秋曹节。
曹节是宫中老人,前后经历两代帝王,于当今陛下更是有扶助册立之功,只是此人一直颇为隐忍,远不似蹇硕张让些这后起之人般得志之后便嚣张跋扈。
虽是也有将官职多与曹家人之事,可总也会借着一个说的过去的由头,不会让人随意抓住把柄。
唯有对曹破石之事,曹节历来都是曲意偏袒,不讲任何道理和律法。
曹破石在雒阳城中做下的事情,即便是死上千百次也已然不为过。
只是城中之人或是看在曹节的面子上,或是被曹节用权势所胁迫,不论如何,到底是让曹破石又活了这么多年。
如今曹破石突然横死,市井坊间的寻常庶民自然不敢大肆庆祝,可暗地里也少不了说一句恶人自有天收,返回家中,还是要喝上几碗酒水庆祝一下的。
而那些朝堂之上稍有些地位之人却会想的更多一些,他们自然不会就如此将曹破石之死当成一场寻常的谋财害命。
要知当日曹破石虽是秘密出城,可想也知道,曹破石出行所带的人手定然是不少的。
曹节对这个弟弟如此上心,值此多事之秋,他又如何会想不到曹破石会在外面出事情?
所以此次曹破石之死,反倒是能让他们看到此人身死之后更多的事情。
再结合如今朝堂上的局势,自然能让有心之人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是不论此中真相如何,雒阳城中的大半人都觉得如今闭门不出的曹长秋应当伤心欲绝才是。
故而不少人都在等着看曹节自府中走出后的那一场好戏。
此时山雨未来,却已然是风满高楼——
此时曹府之中却非是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哀声一片。
曹节正独自一人躲在书房里。
他脸上并无伤心欲绝之色,甚至还显得有些澹漠,此时正持着一个木杯在饮酒。
如今他年岁大了,身子早已支撑不住。医工说他若是好好保养,大概还能多支撑几年。故而他已经许久不曾饮酒,今日也算是破例为之。
桌上摆着一个木刻的老虎,把掌大小,一眼看去已然有些陈旧。
这还是当年曹节尚未踏入仕途之时亲手所凋。
也是如今曹破石唯一给他留下念想的遗物。
曹节看着桌上的木刻老虎,却是不合时宜的笑了一声。
曹破石与他是兄弟不假,他最是爱惜这个兄弟也是不假。不然就凭曹破石做下的那些恶事,早就已然该死了千百遍了。
故而如今他对曹破石的死,伤心固然伤心,却又没那么伤心。
也许是如今他的年岁大了,故而对生死之事看的比之前澹漠了些,人生在世,谁人能无死?早晚而已。
曹破石只是比他先行一步,两人日后早晚能在地下相见。
他自诩也非是什么良善之人,日后与自家兄弟自然是要一起下油锅的。白马寺中那些和尚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他这般生前恶事做尽之人,想来日后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一个好结局的。
再者如袁绍当日与袁术所言,此次曹破石之死其实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陛下想要提拔新人,他如今之计唯有急流勇退,舍了官位再舍出身家财富,说不得能换来一个家族平安。
不然若是半点也不舍得,只怕到最后家族性命都保不住。
今日曹破石之死,其实无非是他的壮士断腕之举。换句话说,无非是他丢卒保车。
唯有舍了曹破石这一人,让陛下看到他的妥协退让,曹家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伺候灵帝多年,如何不知此人最是薄情。
用到之时,财物富贵,任君自选。
用不到之时,半点情分也莫要想要和他讲。
此人平生所爱者无非有二,其一为权,其二为财。
为此二者,莫说是看着灵帝长起来的曹节。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是有所求而要有所牺牲,即便是他身旁的结发妻子,如今的皇后陛下,说不得那位高坐龙椅之上的帝王,也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上半点。
曹节看着桌上的木凋,皱了皱眉头,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心中有所问,当年那个在他膝下绕着奔跑的曹破石,如何就变成了后来这个让雒阳城中之人提起之时便要咬牙切齿的人物?
其实这些年里他也时常有此问,只是彼时他大权在握,即便是曹破石惹出再多的麻烦,他只需挥挥手便能随意压下。
故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心中升起又落下。
如今想来,他仕途得势,权威日重自然是其中缘由之一。可后来曹破石自少年之时便屡屡做下错事,而他却疏于管教也有很大的关系。
彼时他常以他还是个少年之语来自我宽慰。
那时他总觉得少年人总会长大,长大以后便明事理了嘛。
只是他如今忽然明白过来。
与之相反,这些人长大之后往往不会反省,而是往往做出些更大的错事。
故而于他看来,少年之人,做下恶事,也该当死则死。
他将手中酒水倾倒在地,低声道:“破石,你之死虽也有为兄的缘由,可也多是你自作自受,死的也算不得冤枉。你在泉下安心便是,莫要怨恨为兄,毕竟你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远胜过那些死在你手下之人了。”
“至于杀你的是何人,我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等到日后我过了眼前这关,若是还有余力,自要那些人一一给你偿命。”
…………
雒阳,袁家。
袁逢的病势这些日子越发严重。袁绍与袁术探望过了袁逢,此时正聚在府中的院子里。
“本初可曾听说曹破石之事?”袁术随手捻着一片地上的落叶,明知故问。
如今曹破石之死闹的满城风雨,袁绍自然不会不知。
袁绍笑道:“自然知晓,莫非公路是怕了不成?”
“怕什么?我袁公路天生便是胆大包天,再说咱们袁家如此声名,又岂会怕他一个小小宦官?”袁术虽说的硬气,可袁绍还是看出他有些色厉内荏。
“如今曹节虽然势大,可也无须担心。便如我当日所言,如今朝中大势如此,由不得他曹节不低头。如今曹破石之死不过是他断尾求生的手段罢了,莫说他来不及报复,即便想要报复,也要等到挨过眼前这一关,最少眼前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他真能报复,此时又为何会龟缩在曹府不出?他也是无法可想罢了。这点你便不如如今依旧安稳高坐在缑氏山的刘备了。若论凶险,此人的处境比你凶险百倍,还不是依旧安稳高坐?公路,不论何时,莫要负了袁家的名头。”袁绍一拳轻轻捶在身后的一棵参天之树上。
“本初你莫要胡言,再说我堂堂袁公路,如何会比不过那个自边地而来的武夫?”袁术有些气急败坏,跳脚道。
他袁公路,自来不弱于人。
袁绍知道他的性子,不曾接话,而是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院子。
袁逢的住处,他们许多年都不曾来过了。
人便总是如此,匆匆前行,善忘昔日。
如今他袁本初声名满雒阳,之前许多少年时的事已然很久都不曾想起了,刻意不去想起也好,真的忘了也好,总归是被丢在了脑后。
只是如今重临故地,自然又让他想起了许多当年的故人故事。
少年之时他与用袁术其实常在一起玩耍,只是他们从何时开始便疏远起来了?
他与袁术又是从何时开始相互看不过眼?
“公路,你可记得此地咱们有多久不曾来了?当年你可是在此处撒泼打滚来着。”袁绍笑问道。
袁术一愣,显然也被袁绍此言勾起了些心中的旧事。
只是他很快就冷笑一声,“不记得了,应当有不少年了吧。”
“我还记得当年你年纪还小,阿父对咱们又管的甚严,我曾亲手给你削出一支竹马,你将它藏在院子里,只是最后还是被阿父发现,打了你一顿。不过你倒是够义气,哪怕是受了阿父一顿打,可始终不曾将我卖出来。”
“那是自然,我袁公路最是讲义气。”袁术的言语也是不复方才的欢脱,略有些低沉。
哪怕他如今敌视袁绍如仇敌,可到底也有不能忘却的少年之时。
袁绍转过身,看着身后那颗参天大树。
“我记得这棵树还是当年阿父在你我年幼之时亲手植下的,当时你我年岁还小,与幼树的高度倒是不相上下。那些年每到年景之时,阿父总会带着咱们来到树下,为咱们测量身量,然后以刀在树上刻下一道。我记得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袁绍伸手在树身上摸了几下,只是所触碰之处只是平整的树皮,全无半点昔年的刻痕。
他抬头望了望,想来刻痕犹在,只是多半已然是到了高处。目力所及,却是见不到了。
“我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当年每次测量,我总是要比你矮上一头。那时你可不曾少嘲笑我。”袁术也是颇为感慨,只是想到些当年旧事,难免又重新恼怒起来。
“那也没法子,我是兄你是弟,我倒是也想被你奚落,可惜你不争气啊。”袁绍笑了一声。
袁术怒哼一声,却是找不到话来反驳。
“原来你我之间的矛盾,那时就有了。”袁绍叹息一声。
他与袁术的矛盾自然非是如此简单,即便是小门小户之间尚且时常有嫡庶之争,何况是他们袁家这般的世家豪族?
凡祸乱必是起于忽危,他与袁术的矛盾然也是慢慢种下的。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袁术冷哼一声,“如今你我皆已长成,即便是谈及当年旧事又如何?你如今是名闻天下的袁本初,早以不是当年站在树下的袁绍了。我也同样如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站在树下,身量不如你,还需仰望你一头的袁公路了。”
袁绍打量了袁术一眼,笑道:“只是你如今的身量还是比不得我。”
袁术怒喝一声,“袁本初!”
他还要言语,却被忽然到来之人打断。
“原来你们二人都在。”袁隗缓缓而来,“刚好不用我一个个去寻你们了。”
如今袁逢的病情时好时坏,袁家的事情都由他们这个叔父当家做主。
“我寻你们,只是要问你们一事。曹破石之死,和你们可有干系?”袁隗道。
袁术沉默不言语。
袁绍却是开口道:“叔父既然前来询问,心中自然已有定论,又何必再来浪费口舌?”
“逆子!”袁隗怒骂一声,“你们这般恣意妄为,袁家日后定然要败在你们手中。”
“败在我等手中,为何不是败在叔父手中?如今阿父不过是病重而已,叔父何必如此急切的要接过袁家的权柄,难道就不怕旁人非议不成?”袁术也是起了性子,讥讽道。
“你们兄弟如今还年幼,再说即便我不接下,尚且还有你们兄长,这袁家的权柄,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你们手中。”袁隗也是嘲讽道。
“你们两个整日只知结交那些所谓的豪杰,需知我袁家是以诗书起家。若是将袁家交到你们手中,舍本逐末,袁家势必是要乱的。你们还是要多多学习你们兄长。”
袁绍笑了笑,轻轻捶打着身后那棵年岁与他和袁术相差不大的参天之木。
“叔父多言无益,我等年幼,自然挣扎不得。只是不知袁家在叔父手中,将会走向何处?”
袁隗闻言一笑,只当袁绍已然服软,这个半生声名都压在自家兄长之下的袁家子,终于忍不住对眼前的两个自家子侄袒露心声,“先为天下之儒宗,后为政坛之魁首。我袁家,如何成不得又一个霍家?而我袁隗,如何成不得另一个霍光?”
“叔父方才说我等所行是覆灭袁氏之路。于绍看来,叔父之心才会让袁氏成灭门之祸。”袁绍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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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隗自来看不起这两个侄子,只将他们两个当作不治行业的纨绔子弟,自不会将他们的言语放在心上,“这些年有兄长在我之上,故而世人总是低估了我的本事。兄长能做成之事,我自然也能做成,兄长做不成之事,我自也能做成。”
他踏前一步,目**视之色,“你等且看着就是了,我定然会让袁家的名头更近一步。”
他们叔侄之间其实本就无话可谈,平日里往往言语两三句便要争吵起来,今日已然算是难得的多言了几句。
袁隗本欲转身离去,只是离去之前,他还是转过身来,望着袁绍身后那棵参天之树之侧的另一棵年岁更为悠久的古树,然后他望向袁术,笑道:“当年我与你阿父之间也曾有过一棵这般的大树。自小到大,岁岁生长。而我当时就站在公路那个位置上。”
“见到你们如今,倒是有些像是见到我们当年。”袁隗一笑,不再言语,转身而去。
袁术冷哼一声,也是告辞离去。
方才袁隗之言让他的心思也有起伏,只是他自然不会在一直都看不起的袁绍身前直言。
院中只剩下袁绍一人,他孤身而立,看着眼前的参天之木。
如今在雒阳城中身负天下楷模之名的年轻人不言不语,垂手而立,面对着那棵古树。
面目笼在树后折出的阴影里,不见喜怒——
缑氏山上,刘备看过了简雍带回来的吕布书信,将信重新折好,收入怀中,对一旁的关羽笑道:“想不到吕奉先的书法还不错,虽是不如益德,可在边地武夫之中已然算是不差了。”
关羽冷哼一声,在他看来这般见利忘义的小人自然与他三弟比不得。
“玄德不可轻忽。”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简雍脸上和身上还带着不少尘土,“我观吕布身边那个赵蛰是个颇有心思之人,吕布有他相助,只怕是如虎添翼。”
“如此说来这次吕布倒是真的大赚特赚了。”刘备一笑,“不过宪和无须担忧,即便这个赵蛰满腹心思,也不是你我该顾虑之事,自然会有人头痛。不过此人倒也未必会头痛,说不定还会甘之如饴。”
“玄德所言何人?”简雍一愣,他怎不知刘备身边还有这等人物,只是他很快便收回心思,“吕布此人如今远在河内,倒是确也不足虑。如今最该考虑之事是如何应对曹节。当日玄德与曹破石在街上起了冲突,如今曹破石已死,想来曹节会将矛头转到玄德身上。玄德可有应对之策?”
“宪和无须担忧,当日咱们不是早就分析过此事?如今曹节在朝堂之上自身难保。曹破石此时外出,本就是他扔出的壮士断腕,自保之道罢了。眼下他自是不会报复的,要寻咱们报复也是日后之事,到时咱们自然有应对之策。”刘备却只是笑了笑。
“说来曹节此人心思还真是狠辣。为求自保,便是连亲生兄弟都舍得。”关羽感慨一声,“不想世间还有如此兄弟。”
他义气深重,自然是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这般轻践兄弟情谊之人。
刘备笑了笑,“曹节未必是一个好兄长,可却是一个好政客。政客眼中,从来无对错,只有利益。”
“日后兄长也是要走上朝堂的。”关羽叹息一声,“若是兄长有朝一日也变成这般人,羽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刘备摇了摇头,不曾回答此问,而是转头看向屋中,“云长,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今日一大早就被送上山来了。当时你不在,如今可进去看看,可合你的心意。”
关羽闻言立刻起身走向屋中,与自家兄长,他自是不会客气。
而且他也极想知道自家兄长之前几次提及的礼物到底是何物。
片刻之后,关羽从屋中走了出来,而在他手中提着一把长刀,与寻常的环首刀不同,刀长九尺上下,其上刻着些青色纹路。
看样子分量颇足,关羽单手持刀,踩的屋前的木板簌簌作响。
来到院中,他将手中的长刀舞动了几下,虎虎生风,即便是简雍和刘备相隔甚远,依旧是能感受到那股凌冽杀机。
青袍长刀,威风凛凛。
简雍调笑道:“玄德送云长如此厚礼,只怕益德那边玄德不好交代喽。”
“宪和放心。”刘备也是笑道,“我自不会厚此薄彼,便是宪和的新衣我也给你备下了。”
“那便多谢玄德了。”简雍笑了笑。
“多谢兄长赠刀。”关羽此时收了长刀,走向二人。
“看来云长对此刀颇为满意,那就不枉费为兄的一番心意。”刘备笑道,“方才云长之问我不曾回答,如今我便给你一个答桉。要做一个好政客其实不难,无非舍弃七情六欲,权衡利弊而已。云长知我是做不得一个好政客的。我虽有些爱惜羽毛,好仁义之名,可舍情谊而成大事,备所不为也。”
“可请宪和为证。若是有朝一日,我刘玄德有负兄弟之谊,便请云长以此刀斩下我的项上头颅。”
“备死,而无所怨。”
简雍闻言侧过头去,以衣袖遮面。
关羽则是高高仰起头颅,心中想着今日的风实在是大了些,不然何以被风沙迷了眼。
刘备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也是不再言语。
方才所言自然是他的真心话。
人无完人,事难求全。
若是世上不得双全法。
那他宁愿做一个为情谊而死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