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阿姨的手术很成功,在观察室里度过四个小时,傍晚推回了病房。但毕竟年纪大了,姜黎玫歪着脑袋看牛阿姨熟睡的侧脸,有肉眼可见的憔悴和萎靡。
她怕电脑屏幕的光会影响牛阿姨睡觉,只好把头蒙在被子里,用手机处理工作消息。不知道几点睡着的,可能是深夜,可能是凌晨,总之第二天早上护工来送早饭时,姜黎玫还没睡醒。
是牛阿姨把她喊醒的。
“小姜,小姜,太阳老高了!”牛阿姨支着一条腿坐在轮椅上,伸手捋着姜黎玫散落在被子外的长发:“乖孩子,怎么总喜欢蒙着被子睡觉,起来了,早饭都凉了。”
头发被人抚着,还被叫做乖孩子。
半梦半醒之间姜黎玫有些困厄,好像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每天早上被妈妈喊起床的日子。她总是赖床,天冷更不爱钻出被窝,几乎每天都是拎着牛奶面包,赶着早自习的铃声跑进教室。
她艰难睁开眼,在被窝里愣了一会儿,才回神。
这里没有柔软的牛奶绒毯,没有低低运行的空调声,没有朦胧透亮的纱帘。只有医院苍白的床单被套,隐隐浸着消毒水味,阳光刺眼。
姜黎玫半眯着眼睛,艰难坐起。
“小姜,洗漱去,洗漱完给你吃好东西。”牛阿姨拍了拍柜子上的一个红色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家里人送东西来啦?”姜黎玫嗓子有点哑。
“是,老头子给我送来的,他一辈子没做过饭,我住院这几天可给他能耐坏了,竟然还在家自己研究起菜谱了。”
牛阿姨对面床新进来一个短发的大妈,和牛阿姨年纪相仿,这时也伸长了脖子:
“送什么好吃的啦?”
姜黎玫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就听病房里格外热闹。
一屋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老头子,超市打折,儿子考公娶媳妇,孙子幼儿园的饮食
姜黎玫刚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清醒了很多,长发松松拢着,两侧碎发沾湿了贴在脸颊,只是尖瘦下巴单薄,看着有气无力。
“小姜,你脸色不大好。”
姜黎玫踢踏着毛茸茸的棉拖鞋,回到床边坐下:“不知道怎么,可能没睡好吧。”
“来,吃点。”
牛阿姨递过来一个透明玻璃的密封罐子,满满一罐都是白生生的腰果,外皮裹了一层细细的糖霜。柜子上还有几个饭盒,是番茄醋鱼,剥好的核桃仁,还有切成小块的红糖发糕。
姜黎玫捻起一颗糖霜腰果丢进嘴里嚼着,甜丝丝的香。
“您老伴儿手艺真不错。”
“老头了,讲究这个,生病的人要吃甜的,尤其是红糖发糕,吃了好得快。”牛阿姨呵呵笑着,十分珍重地擦了擦饭盒盖子:“其实不准的,不是科学。”
姜黎玫也笑了:“我老家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是吃黄桃罐头。甜食会让人心情好,不过阿姨你得注意血糖了。”
牛阿姨点点头:“小姜你是哪里人?”
“小城市,叫安城,您肯定不知道。”
牛阿姨想了想,好像在哪里听过,笑眯眯问姜黎玫:“快过年了,回家过年不?”
“回家?”姜黎玫俏皮眨了眨眼睛:“不回了。”
“那爸妈不想你呀?”
“不想吧,他们有他们的生活。”姜黎玫笑容如常,一脸轻松地换了话题,扬扬眉毛示意柜子上的腰果:“牛阿姨,再投喂我一些,真好吃。”
“来来来!”
牛阿姨给姜黎玫倒了一捧糖霜腰果,然后捧着饭盒挨个床分。有人不好意思拿,就用自己带的东西换,甚至还有人带了一大口袋现炒瓜子来住院,每个人的手里都分了一把。
任遇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姜黎玫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枕在膝盖上,歪着脑袋听人聊天,手里还攥着一把瓜子,时不时插话,偶尔哈哈大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她正在跟病友们普及,东北的黄桃罐头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东西。
任遇不自觉嘴角挂了笑。
“小任大夫啊,”牛阿姨招呼任遇:“来,你也抓一把。”
任遇看了看玻璃罐里的糖霜腰果:“谢谢,我不吃。您也要少吃甜的,您大生化检验结果里,血糖是高的。”
牛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嗯嗯,刚刚小姜也嘱咐我了。”
任遇告知完术后注意事项,朝姜黎玫看去,发现她已经扔了手里的瓜子皮,掸了掸掌心碎屑,坐回床上打开了电脑,同时盯着手机和电脑屏幕,是在处理工作。
他收回视线,对着牛阿姨淡淡说:“骨头伤到了,最重要就是养和练,但切记不能太过操劳,影响恢复。”
姜黎玫其实听见了。
然而无暇顾及。
吴俞思给她发了几张简历,是来应聘设计师的应届毕业生,问姜黎玫要不要远程一起线上面试。
姜黎玫扫了一眼,觉得大差不差,还是要看作品集的。她对这段时间把所有工作都堆给吴俞思而抱歉,可又觉得她们的关系不需要假模假样。
她半倚在枕头上,沙哑着嗓子发语音,懒洋洋娇滴滴:“辛苦你了我的宝贝,见面给你亲亲抱抱。”
吴俞思秒回:你死远一点啊!
姜黎玫握着手机吃吃地笑,放下手机抬头,正撞上任遇晦暗的目光。
视线相接的一瞬好像海浪撞上礁石,任遇再次溃败,他移开眼:“你的胳膊虽然消肿了,但还是不要太劳累。”
语气里有姜黎玫读不懂的情绪,类似落寞。
“好呀任医生。”她乖乖巧巧地应,撂下手机,作出听话的模样:“请问任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动手术呀?排也该排到我了呀。”
任遇扶了扶眼镜:“你你有外伤,外伤好了才能手术,不然感染了更麻烦。”
“我觉得也快好了吧”
手臂的擦伤在手肘后侧,姜黎玫自己看不见,只好拜托任遇:
“任医生你帮我看一看?”
任遇往前走了两步,将姜黎玫的衣袖往上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指尖碰到姜黎玫手臂,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浆洗发白的病号服贴着皮肤其实并不是十分舒适,擦到伤处则更难受,姜黎玫皱了皱眉:
“快好了吗?任医生?”
“我们下午讨论一下。”任遇没有再看姜黎玫的脸,快步走出了病房。
姜黎玫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没在意。
她认为任遇的“讨论一下”只是应付的说辞,可没想到吃完晚饭去走廊遛弯,任遇就在护士站等他。
他静静站着,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完全没有等人的焦急。白大褂里面是黑色的打底衫,细框眼镜,从头到脚都是清孑一身,不急不躁。
在姜黎玫意外的神情里,他含蓄笑笑,又或者没笑,嘴角微微勾起:“你的手术排在后天上午第一台,孙主任还有我,一起做,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病人有发言权吗?
姜黎玫突然起了心思逗任遇:“好呀任医生,你主刀吗?”
“不是,孙主任主刀,我辅助。”任遇竟然真的认真回答她:“我暂时没有主刀手术的资格。”
姜黎玫赶紧摆手:“可以了可以了,只要你在手术室就行,我会安心些。”
她声音带着丝丝的哑,永远是一派无所谓的慵懒,但与人说话时习惯盯着人的眼睛,好像极需要依赖。
任遇逃不过姜黎玫的眼神,喉结微滚,磕磕巴巴说了句好,然后弯腰拎起:“这个,给你吧。”
姜黎玫这才注意到,任遇脚边一直搁着个纸袋子。
他是等着她,给她送东西的。
“这什么啊?”姜黎玫打开纸袋往里瞧,入目的是个密封盒。
“栗子,从安城邮过来的,我简单水煮过了,你尝尝。”
其实是他头一晚熬夜,从一大纸箱里的栗子精心挑出来的,最大的,最饱满的,全都在这了。
安城栗子很有名,赖于土壤和气候,栗子软糯甜似蜜,不需要额外的烹饪,一点点盐加水,煮熟就很好吃。姜黎玫很多年没有吃过了,她曾光顾过写着“安城栗子”的网店,可惜根本不是同一个品种。
她很想念这个味道。
“太棒了也,”姜黎玫把饭盒拿出来,十分宝贝地抱进怀里,笑弯了眼睛道谢:“谢谢你啊任医生,我好久好久没吃过了。”
一盒栗子而已,她也能表现出视若珍宝的样子,而且无比真诚。
“那这个呢”
姜黎玫再次把手伸向纸袋。
“黄桃罐头。”
任遇轻轻地说。
是姜黎玫早上和牛阿姨聊天时极力推荐的黄桃罐头,每一个东北孩子生病时最想吃的美味。
姜黎玫简直哑言。
她看见任遇眼里淡淡却光亮的神采。
此刻心境说感动好像些过分,但她手腕挂着纸袋,捧着冰凉的胖嘟嘟的黄桃罐头,心好像添了水的面粉团,突如其来一阵软。
“任医生真是医者仁心?”她打趣:“谢谢任医生,医病又医心,话说什么时候黄桃罐头能纳入医保啊?”
“嗯,我会提议。”他竟然也陪她开玩笑。
姜黎玫哈哈笑起来,把罐头放回纸袋,一齐抱进怀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可以借花献佛吗?请病房的人尝尝我们安城的栗子,毕竟早上我吃了牛阿姨好多零食。”
任遇也笑了:“可以。”
“耶!”
姜黎玫巧笑倩兮,眨眨眼,向前走了一步,微微踮脚在任遇耳边:“不过黄桃罐头我会自己吃掉的,偷偷的!”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温热呼吸全都洒在任遇脖颈,荡起一片红。
任遇张了张嘴,嗓子干涸。
什么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