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危机纪元40年，又见地球】

他知道，他要老了。

万籁俱寂中，他怔怔地望着全景窗阳台外面的世界：四面八方皆是那城市森林，高楼大厦如一颗颗高大粗壮的树，组建出了这一片漂浮在太空的森林。

太空城内，楼群之上，盘旋着的飞蝗似的飞行车。从上面纵观整个楼群，可以看到一些圆柱体的长廊曲曲折折的盘旋在其中，来回穿插，跌宕起伏，如同蜿蜒的蟒蛇。这些是真空管列车的导轨，内部高度真空，磁悬浮列车正在这些管子里面运行。

他向窗外的周围看去。渐渐的，整个地面出现了一些曲率，坡上的楼房也渐渐的歪斜起来，如同比萨斜塔一般。当然，这是对自己而言。

太空城的地面逐渐延伸到头顶，也渐渐地虚无缥缈起来，也越小。越往上，也就越显得隐隐约约，看起来如同海市蜃楼。

他不知道他看到的“虚无缥缈”是不是幻觉，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整个太空城是一个圆柱体，而生活的人则是圆柱体内壁“爬”着的“小蚂蚁”，这里做到了真正的地天相接，就连整个城市森林都是在圆筒内壁。

这样设计是为了解决太空城的重力环境问题，由于太空城的自转，就给里面的万物提供了一个离心力，如果城市建立在圆筒内壁的话，正好这个离心力就可以使城内万物紧贴在内壁之上，从而模仿地球的重力环境。

他仰起了头，恍惚间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的镜像：老态龙钟的他坐在一把躺椅上，头顶上的黑发中掺杂着几根银发，黑白相间的头发下面的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一些，仿佛湖面被微风吹过，泛起的阵阵涟漪。眼睛微微眯着，已经具有了老人的慈祥，但已无了之前的炯炯有神。虽然他还没有真正老去。可他人生的驰骋时刻已经过去了，活跃的、生机勃勃的时间成为了过去式，现在留有的、剩下的也只是安安静静了。

……什么都是安静的。

其实，他人生很充实。时光中驰骋飞扬的时刻还在他在火星。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敢于潜入“负文明”驻火星军队内部，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成功的间谍，并成功的里应外合，救了同是作为太阳系联邦人民的同胞。问他的平生功业，即是此时。

这时，他的手上有一杯茶，水静静的卧在杯子里，茶叶浮沉舒卷，浸在水里，就像他自己一样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空出入港口上，隐隐约约看到有一颗闪烁的星星飞出，渐行渐远，那是出港的飞船，后尾闪着聚变堆发出的光。这大概就像年轻时的自己，青年飞扬，不负众望。

即将，自己也将成为这一颗星星，飞出太空城。

…………

舱室窗户上，可以看到地球了，从这里看，地球就是一个暗暗的光点，如果说它没有什么不平凡，那就是太平凡了。它仅仅是一颗行星，普普通通的星，围绕着一颗太阳公转，而太阳这颗恒星也仅是宇宙中恒河沙数星星中的、大隐隐于市的一颗。

但就是在这颗名字叫“太阳”的行星地球，曾是辉煌的人类文明的出生地，而现在，这个出生地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何况还是被污染的。

刘少明仍然和像坐在家里一样，老态龙钟的望着。不过，他是躺在冬眠小仓内。其实他并没有“望”，他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在沉睡之中，换句话说，他在长途航行中冬眠。

AI预计，航行时间为一百三十二天六小时。考虑到时间问题，刘少明故而选择在飞行途中休眠。（绝大部分的飞船都配备有人体冬眠设备。）

冬眠仓中，超低温已经沁入了他机体的每一个部分，体外生命维系系统仍源源不断的工作着，随着他双眸的闭上，他要暂时的跳出时间的长河了。

但他始终知道，他即将去一个天然的历史博物馆——地球。

……

冒着气泡的黑褐色的液体里面沉浮着几块冰块，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看的清清楚楚，水底不断的朝上吐着气泡，使水面上形成一点白花，微微的膨胀着。

“来，刘弟，干可乐。”叶英说。他的头上已经毛发不多，只有一点黑白相间的草地，下巴上留有很多刺人的胡子，扎着胡子的下巴托起了整个和蔼的脸，眉毛多少带有圣诞老人的慈祥，同时微眯着的眼睛隐隐有些关公的气势。

“来，叶老。”刘红星回敬道。

暗弱的灯光下，只有一张只剩下残羹剩酒的餐桌，鱼骨沉默的卧在鼓油汁里，旁边散落着一些葱和辣椒之类的配菜；饭碗里面也只剩下了一些残留的骨头。

“乓——”这是干杯的声音。

“哥儿，最近政治里，那个什么‘落日之国’的什么政权你怎么看？”刘红星说。

“这个呀。我觉的我们太阳系联邦不能接受他们的和平条约，因为这样就等于屈服，你还知道几百年前……那个《南京条约》《辛丑条约》吗？那是公元19世纪的事了……”

“当然记得。”

“我觉得这两样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想要和平，要么就完全投降，要么就你死我活。那么这样迎来的最后才是和平。”刘红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在旁边做了一点补充，他本人也不喜欢对某件事进行评判。

“可是，我们的太阳系联邦不知怎么的，他妈的居然同意了，还签了，不知把人类的尊严放哪了？‘落日之国’的前身是‘负文明’他们可炸毁过不少我们的太空设施。时间再放前一点，上次因为地球家园被污染，所以人类开始了行星移民，在移民中他们都炸了几艘飞船，造成一些人死亡。”

“哎呀。和平了正好，你真的这么想一直打下去？这样人类社会迟早都会崩溃。”

“……‘落日之国’全权投降仪式在火星上的太阳系联邦大会堂内举行。由于其叛乱军阀连续打击多处‘落’方基地与据点，并造成严重伤害。我太阳系联邦政府代表表示，我方不干涉他国内政，但是投降全权接受……”电视上突然插播上这样一条新闻。

“叶老，看到了吧。我说人类就有希望。”

叶英拿起透明杯的手停住了，里面的可乐还在冒泡，他已没什么可说了。也没有为此高兴：

“别老是‘叶老’‘叶老’的叫了，你不是也比较老了吗，干嘛天天‘老’字叫的……再说，我也不比你老多少，看我不都叫你‘弟’吗。”

“哦”刘红星沉吟着，思维还停在之前的问题里。

………

地球。

刘少明从冬眠仓内醒来，发现过了一百三十二天六小时，她已回到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他正准备推开飞船舱的门，在手触上去的一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穿上太空服。

不多时，船舱的门开了，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此地一片荒凉……

等等，荒凉？

是的。

荒原毕竟没什么来头，但这毕竟是人类在此诞生、进化的襁褓。所以，刘少明不计万里迢迢的路程，和所需漫长的时间，来到了这个无比荒凉的地方。来到这里，可以见证沧海桑田。

沧海桑田，原本的云变成了核云。里面夹带着太多太多的辐射物质，那是人们在此生活过、发展过的残留，也是人们不爱惜母亲、玷污母亲的残留。

沧海桑田，原来的湖泊都已蒸发，地面都已干裂。

沧海桑田，如今，仅有一人在之前的家园，见证着之前发生过的。

这里是人类文明留下的一个印记，一个不好的、黑暗的、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哺育出人类的地球母亲反而被人类弄的苦不堪言。

地球的臭氧层已被破坏掉，这使得更多的宇宙射线可以来到地球表面，所以外面的射线加上温室效应，很多湖泊都蒸发了，南北极冰川都已灰飞烟灭。

当代的历史学家都认为，迁居外太空的根本原因是人们对地球造成的污染太严重，导致地球环境无法生存。和人们过度开发，使得地球的自然资源枯竭，这两个原因。这个历史事件的评价是：这是人类文明自身的错误。

刘少明看着周围，好像整个环境都是阴沉沉的，四周已没有了生机。

思考间，有一阵声响打破了这时毫无生机的死寂。刘少明隔着宇宙服都将这声响听的清清楚楚，也耳熟。

哗啦哗啦。刘少明转身一望——无边无际的大海，翻滚中的后浪正在使劲的推着前面已经涌过的浪，激起大片白色的水花，这是海潮。

见此景，刘少明心中的记忆油然而生。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真正的大海了，似乎自从移民以后到此时以前，就再也没有见过吧。忆往昔，自己在火星世界、环木星太空城世界见到的最多也只不过是湖泊，根本谈不上是海。看今朝，他又见到了真正的海。

戴着宇宙服手套的手不受控制的捞起了一点海洋的水，可惜的是，不能直接触碰到它。手中的海水似乎比在以前住在地球上时见到的海水浑浊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污染物造成的。尽管海水已不是以前干净清澈的海水了，但还是再一次见到了很久没见的东西。

刘少明思忖着，如果没有污染危机，自己应该尽兴的在海边游玩、观赏每日一见的大海吧。如果没有污染危机，可能……变化太多了，在这里是列不完的。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污染危机，自己也不会迁居火星，也不会有“负文明”反叛人类，也没有在自己在火星上潜入“负文明”作间谍里应外合的拯救俘虏了，自己也不是救世主了，自己只过了平平凡凡的一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想着。

“呼呼呼。”一股大风将他的思绪吹走，刘少明顿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仿佛有人偷走了他的梦境。他回到了现实，望着海，瞬间呆住了——

隐隐约约，海上升起了一座高山，如同擎天柱一般，顶天立地，伴随着大风前进着。又仿佛一个巨人，正踏着庄严的步伐缓缓的走来……

“海……啸！”刘少明不由自主的惊呼道，“是海啸！”

自己的惊呼声还在耳边袅绕回荡，叫声之中，刘少明匆匆奔向了停着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