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和蒙毅正提心吊胆,担心秦始皇又要提起去赵国开棺戮尸,却发现秦始皇的情绪又变了。
之前几天秦始皇总是眉头紧皱,现在眉头倒是松开了,但表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提不起劲。
扶苏干脆在田地旁结庐而居。
秦始皇居然也换上了一身短打,与扶苏一起下地了。
王贲和蒙毅:“……”
君上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但至少秦始皇现在没有找他们询问一些非常奇怪的“假设”问题,让二人松了一口气。
他们正以为秦始皇终于放过他们时,秦始皇突然说要出巡。
不过还好,秦始皇只是在关中逛一圈,没想走太远。
这次出巡,秦始皇把扶苏也带上了。
扶苏东张西望,一副坐不住的模样。
他很惊讶,君父居然会带他出游!
蒙毅很欣慰。看来公子扶苏还是有希望继承大统。
因为秦始皇信任赵高和李斯,所以这次赵高和李斯留守咸阳。
但在两人看来,他们铁定是失宠了!
可秦始皇没死,他们连相互串联都不敢,只能默默恐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复宠。
“君上,不是说不去赵国吗?”蒙毅声音颤抖。
又做了一日梦的秦始皇慢悠悠道:“朕改变主意了。”
蒙毅都要哭了:“真的不能挖赵王的祖陵。”
秦始皇道:“不挖,朕只是去邯郸看看。”
秦始皇这么说,蒙毅只能这么信了。
王贲没想到自己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能跟随出游。
实际上他差不多明年就要病逝了。但老年人的病逝总是来得又急又快,所以他今年身体还很硬朗。
这一条路,王贲曾带兵走过。
重游故地,王贲本来心里十分激动。但走了一段路后,他的心就沉了下来。
他带兵出征的时候,这一段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现在十几年过去,沿路居然仍旧民生凋零,良田中荒草横生。
秦始皇换了一身普通士人的衣服,带着护卫打扮的扶苏,敲响了村中一户看上去比较富裕的人家的门。
那人打开门,秦始皇往屋中扫了一眼,屋中没有青壮。
秦始皇先说讨碗水后,然后熟练地询问起老翁的家里情况。
别说扶苏很惊讶,熟悉秦始皇的蒙毅和王贲都受到了惊吓。
皇帝怎么能与农人这么自然地说话,口音还回到了赵音?!
老翁以为秦始皇是归赵的赵国旧士人,没有戒心地实话实说道:“家里哪还有什么青壮?都去给秦皇修宫殿去了。”
秦始皇脸色平静如初,道:“我就是从咸阳过来,准备回赵国去。我听闻那秦的皇帝只是征发刑徒、无地流民,以及较近的役夫,说不能影响农耕。”
老翁讥笑道:“他说不影响农耕,就不影响吗?”
秦始皇从袖口摸出一袋果脯,递给老翁一颗,道:“老翁,慢慢说。”
老翁见还有果脯吃,便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起了地方官吏如何放贷,让多少人成为刑徒;
他说起就算这样役夫人数都不够,所以还是要每户出人;
他还说有人趁机抢夺良田,罗织罪名借此机会把人送去修宫殿,好强占了良田;
他叹了口气,说徭役还得自备衣物自带干粮,失期还会被砍头,这生活太难了。
秦始皇阻止了蒙毅和扶苏开口争辩,道:“这样啊,那秦的皇帝还真不是个东西。现在没有了战争,还是一样难过。”
老翁先点头,又摇头:“没有战争还是好,至少我还能留在这里,等儿女们回来。他们若能回来,还能找到家。”
秦始皇把剩下果脯送给老翁,没有和蒙毅、扶苏等人说话,继续前往了下一个村落。
每到一个人数较多的村落,秦始皇带着人悄悄离开车队,去拜访当地的村老。
非常了解秦始皇的蒙毅完全不能了解,皇帝这一身偷跑和伪装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学到的。
对了,还要和庶民套话拉家常的本事。
皇帝以前是绝对不会和庶人说话,甚至不愿意和庶人对视。
秦始皇因早年经历,对身份和架子看得极重。
这短短一段时间,皇帝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秦始皇出巡的每一日,嬴小政的旅途都在继续。
他往赵国去,嬴小政往秦国去。
然后他们在途中交汇,又错身各自而去。
在梦境中,秦始皇“看”到了赵人千里送别,甚至一路跟着舅父来到了长平定居。
他看到了信陵君等人来为舅父送别,看到了曾大父奏响鼓乐迎接舅父。
哦,他还看到了嬴小政居然胆敢扯曾大父的胡子。
原来曾大父长那样,和画像差别有点大。
画像中的曾大父很威严,但梦境中把嬴小政抱在膝盖上的曾大父,居然如此和蔼可亲。
他也看到了传说中的武安君白起。
秦始皇想,等他从赵国回来,就给武安君白起平反吧。
他去了长平。
梦境中的长平已经在建造宏伟的郡城,这里的长平还是一片荒芜。
他走到了赵国的边境。
这里已经没有了防守的堡垒,只依稀看到赵国曾经防备他国的长城。
他沿着赵人送别舅父的路,一直往邯郸走。
邯郸沿路的良田也基本被荒废。这里也摊派了过重的徭役,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嬴政站在田埂上,看着农人稀稀拉拉在农田中卖命地耕种。
他在问自己。
你之前几乎每年都在巡游天下,为何从未发现?
他想起了舅父的话。
士人高高在上,他们看不到躬身在地里耕种的农人。
是啊,自己高高在上,即使路过了农田和农人,也从未施舍给这些卑微到泥地里的人一个目光。
粮食是农人种的,徭役是农人在承担,军队也是从农人中征兵。
粮食、徭役和军队都是秦国的根基,可自己在思考巩固秦国统治的时候,只想到了天下的士人。
自己错了吗?
他不知道。
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但十比一的时间比例,他看得到嬴小政的未来。
待他走走停停,来到邯郸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嬴小政那里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月。
长平君朱襄公已经在秦国站稳了脚跟,和秦昭襄王吵了好几次架。
他的君父子楚也住进了舅父的家中。
呵,果然舅父那个友人夏同,就是君父本人。
君父因为提前认识了舅父,所以在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发觉了母亲的身份,没有丝毫犹豫地笑纳了母亲,与舅父做了亲家。
所以在嬴小政的那一世,君父提前几年接受吕不韦的资助,提前离开了秦国。
引导母亲把自己丢到舅父门口,也是君父干的好事。
只是君父没想到,母亲居然会因惧怕自己的特殊而虐待自己。
啊,不是自己,是嬴小政。
嬴政的母亲,在赵国的时候还是对嬴政不错的,比对嬴小政好多了。
君父和舅父在朝堂上打了一架。
之后在家中,君父和舅父也常常打架。
蔡卿在嬴小政的那个时空一点都不谨慎,经常叹气君父和舅父菜鸡互啄。
武安君和应侯居然能肩并肩地兜着手,看君父和舅父笑话。
他从未见过君父笑得如此开心。
在与君父相处的三年,君父总是眉头紧锁,好像有忧愁不完的事。
“这里真的有枣树。”嬴政没找到嬴小政住的院子,但看到了一棵很大的枣树。
枣树立在村头,周围立着石头保护,似乎是被村庄当做保护神拜祭。
嬴政询问了当地人枣树的来历。
这枣树居然真的和蔺相如有关。
据说枣树在的地方,曾经是蔺相如的别宅。蔺相如年老后,常常来别宅小住。
后来蔺相如死了,宅院拆了,赵国灭了。
什么都没有了,枣树却留了下来。枣树比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年纪还大,所以被村子当做了保护神。
嬴政抚摸着枣树,道:“这棵枣树的枣子非常甜。”
老人以为嬴政是久别归乡的邯郸士人,笑道:“是啊,这棵枣树的枣子特别甜,比附近所有的枣树都甜。每当到了枣子成熟的时候,都是村里孩子最开心的时候。”
嬴政想起了梦境中枣子成熟时的场景。
那时候自己虽然已经年幼,但因为舅父很“幼稚”,自称孩子王,所以常常带着自己,领着一群小孩来摘枣子。
蔺伯父总会爬到最高的树上,裸着两条大毛腿晃悠,被舅父骂“有伤风化”。
啊,不是自己,是嬴小政。
嬴政扶着额头。
每日都做梦,他快混淆梦境和真实了。
“蔺家是否有一个叫蔺贽的人?”嬴政问道。
老人道:“蔺家在这里,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也没本事认识蔺家的贵人。”
嬴政谢过了老人。
蒙毅、王贲和扶苏已经麻木了。
什么皇帝居然向庶人道谢,他们真的麻木了。
嬴政在邯郸恢复了秦始皇的身份,召赵国旧士人后代前来进谏。
幸运的是,他真的找到了蔺家的后人。
“蔺贽……我确实有一位叔父叫蔺贽。但叔父在祖父离世时就遁入山林。遁入山林前,他说他不能承担蔺家的责任,是为不孝,所以从族谱中抹去了名字。”
来者是蔺贽的侄儿。他年幼时见过最小的叔叔蔺贽,记得蔺贽是一个很喜欢和孩童玩耍的人。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小叔父应该早已经仙逝了。”
秦始皇道:“也是。”
朕都老了,蔺伯父肯定已经仙逝。
就连蔡卿,也早就离世了。
他奖赏了蔺家人,问蔺家人可否愿意出仕做官。
那蔺家人苦笑着拒绝了,说自己才疏学浅。
蒙毅以为皇帝会生气,没想到秦始皇很平静地赐金放蔺家人离开,没有为难他们。
又是一夜酣梦。
秦始皇梦到廉颇和李牧也入秦了。
他抱着一坛子酒喝了个酩酊大醉。但今日已经做过梦了,所以没有做梦。
嬴政真不知道是该羡慕嬴小政,还是该羡慕曾大父了。
曾大父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啧!
……
“君上,确实存在黔首所说的问题。”
李斯匆匆赶来,把沿路收集的资料交给秦始皇。
秦始皇冷漠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道:“王贲。”
王贲跪下道:“末将在!”
秦始皇道:“朕命你再披战甲,为大秦征战。”
王贲道:“唯!”
秦始皇坐镇邯郸城,王贲领着当地郡兵,按照名单挨个抄家杀人。
果然有六国旧贵趁势作乱,但很快就败在了王贲的兵锋下。
即便王贲只是领着秦国地方军队,也轻松碾碎了六国旧贵的反抗。
秦始皇还在,其他六国勋贵见状,根本不敢起兵响应被王贲捉拿的罪犯。
“宫城修建暂停,长城修建……也暂停。”秦始皇道,“释放一半刑徒为黔首,重编户籍,迁徙云梦泽垦荒,免赋税徭役两年。”
“这次所缴获的土地,先给欠的秦国兵卒分了。不足者……”秦始皇冷笑,“朕不信只有赵地敢借朕的名义猖狂行事。”
从咸阳匆匆赶来的群臣皆跪地俯首,瑟瑟发抖。
秦国又将有大动作了?
烽烟又要再起了?
可秦始皇这身体,真的撑得住吗?
就在六国旧贵战战兢兢,快被秦始皇逼反时,秦始皇却一道诏令,让他们又暂时安定下来。
秦始皇决定重启咸阳学宫,并在各郡建立学府,召天下士人入学。
学府每年可举荐学子入咸阳学宫,而秦始皇自明年二月,将连续考校咸阳学宫学子三年,从中选拔地方官员。
【“政儿啊,秦国比六国优秀的地方,是他的军功制和客卿制度给了庶民和士人上升的机会。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待秦国统一天下后,军功制和客卿制度就基本废除了。所以你需要再寻找一种能让庶民和士人做官的制度。”
“就是舅父和曾大父说的学府—学宫制度?”
“这个嘛,还是要你自己想。因为舅父也不一定是正确的。”
“政儿知道,舅父很多时候都是错误的!”
“这倒也不是……”】
秦始皇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该回咸阳,亲自督促重建咸阳学宫了。
可以垂腿而坐的椅子,果然比跪坐舒服。
“上升通道啊。”秦始皇道,“朕忽视了这一点。以前他国士人愿意来秦国当客卿,就说明他们心中对六国其实没有太多忠诚。只要朕能让他们做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舅父,嬴政今日又受教了。
咸阳学宫是李斯进谏关闭的。秦始皇重开咸阳学宫,李斯吓得瘦了一圈。
当秦始皇私下召见李斯时,李斯以为自己的仕途完蛋了。
谁知道,秦始皇只是询问,荀子是不是他的老师,然后问了他许多荀子的事。
“荀子可还有学生?”秦始皇问道。
李斯很想说没有,但他不敢,只能假托自己和荀子的其他学生不和。
“这样吗?”秦始皇默默地打量了李斯一眼,让李斯离开了。
他独自坐了许久,然后自嘲道:“李卿……原来对朕也不是很忠心。”:,,.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