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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看着谢爻,谢爻却不接话,只是微垂着眼帘,长睫半掩着幽深的眼眸,叫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郗子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转过头,把脸埋在许长老的怀里,羞赧道:“连许长老也拿我取乐……”
章长老温文地笑着打圆场:“子兰这两百年来一直沉眠于玄冰中,硬要算起来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何况她身子也未恢复,不必操之过急。”
他笑吟吟地看着一对璧人:“你们的婚事是掌门在世时便定下的,又是青梅竹马,这合籍酒我们早晚能喝到。”
众人连连称是,便将此事揭过。
郗子兰有些心不在焉,和长辈、师兄们叙了会儿旧便露出了疲态,众人叮嘱她好生休养,一起离开了她的卧房。
谢爻拿起剑与众人去了前堂,冷嫣无法离开剑,也被迫跟了过去。
几人在堂中坐定,都露出方才刻意掩饰的疲惫之色。
掌门夏侯俨叹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子兰能回来,我等总算不负恩师所托。”
许长老点头称是:“这事多年来压在我心头,如今终于了却了。”
凌长老蹙眉道:“十巫与我重玄有过节,本来断断不肯轻易将血菩提交出来,去海外寻觅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没想到……实乃天意,天意。”
谢汋看了眼师兄,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天算不如人算,事在人为。”
冷嫣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仅剩的一缕残魂也几乎冻成了冰。
自小除了师父谢爻外,她见得最多的便是小师叔谢汋。比起清绝出尘、沉默寡言的师父,落拓不羁又喜欢说笑的小师叔更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她不会驾云,他便替她觅了一匹雪白的翼马,每次她犯了错,怕惹师父不悦,总是先去找小师叔商量,若师父如父,小师叔便像个亲切又好玩的大哥哥,这是师父之外她最亲近的亲人。
她的亲人,在她死后,为着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得意。
凌长老道:“阿汋何出此言?莫非……”
谢汋并不否认:“是我设法将此事透露出去,我知那孩子死心眼,知道宗门上下只有她能摘这花,定会想方设法去摘来。”
他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勾起抹讥诮的微笑,似乎在笑她的痴心错付。
冷嫣死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她的名字。
谢汋没心没肺,掌门和几个长老都有些不自在,只有谢爻面无表情,深潭般的双眸越发幽邃。
章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到底有伤天和。”
谢汋收敛了笑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莫说师兄和长老们不忍心,我也舍不得那孩子。可是亲疏有别,一想到小师妹孤零零地在玄冰里等了两百年,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许长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说的也是,每回看见那孩子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起子兰小时候多么玉雪可爱……”
凌长老道:“不提亲疏远近,子兰身负羲和血脉,关系宗门大业,甚至整个清微界,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复活她。”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虽说可怜,可那孩子的寿数十年前就尽了,便是入了轮回,也是在下界一世世地受苦,若我是她,宁愿换这十年无忧无虑。况且阿爻也没有薄待她。”
夏侯掌门点头道:“师弟这十年来对她算得仁至义尽了。”
许长老面露忧色:“此事不会给两个孩子留下什么业果,影响他们修行吧?可掐算清楚了?”
凌长老有些着恼:“那是自然,我岂会拿两个孩子的修行开玩笑,不知掐算多少遍了。”
他顿了顿:“否则当初怎会让阿爻收她为徒……”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冷嫣却瞬间明白过来,师父如父,父亲要取孩子的性命天经地义,连天道都不会干涉,何况她一个凡人拜入仙门,在清微界过了十年好日子,天道认真清算起来,或许还是她反过来欠了他们。
若这就是天道,天道何其荒谬。
冷嫣将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看过去,刚入门派时,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是许长老在床边轻轻唱着关于凤凰和麒麟的童谣哄她入睡。
章长老的天留宫里花果繁茂,他每回见了她都要塞一堆最好的果子给她。
凌长老不苟言笑,但会用他珍爱的大禹鼎炼出糖豆一样甜的丹药给她吃。
还有掌门师伯,对师兄师姐严苛,见了她却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弯下腰,摸着她的头顶问她功课学得怎么样。
当然还有谢爻,她敬若神明的师尊,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他还怕亵渎他的师尊,他们都是一样的,只有她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她是牲畜,是蝼蚁,是草芥,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以前他们总是对她说,天道宏远,无论出身清微界还是凡界,只要道心坚定,都能修成正果。
现在他们说,她能在清微界过上十年好日子,便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也该感恩戴德,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了身体,也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几人唏嘘感慨了一番,夏侯掌门沉吟片刻,向谢汋道:“小师弟,玉京的事你可安排妥当了?”
谢汋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谢爻,向夏侯俨道:“大师兄放心,姬氏和穷桑氏我都去了信,穷桑氏毕竟是他外家,他母亲和外祖早已不在了,穷桑氏不会多管闲事。至于姬氏……”
他顿了顿道:“且不说他们与我重玄的关系,玉京这一死,姬氏家主终于能睡几个安稳觉了,心里还不知怎么谢我们。”
夏侯掌门道:“小辈里就属这孩子出类拔萃,可惜了。”
谢汋轻笑:“谁说不是呢,我也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师兄出手这么……果决,连我都吓了一跳。”
谢爻仍旧面无表情,并无一丝悔意。
谢汋话锋一转:“也怪我这师父不小心,不知玉京从哪里得知嫣儿受了伤,瞒着我去替她医治,倒横生了许多枝节。”
冷嫣的心已不存在,可听他们这样谈论着小师兄,仍旧感到心碎,原来他并不是奉师父之命来给她治伤,他只是太骄傲,不愿实话实说。
夏侯掌门挥挥手:“罢了,成事不说,好在无关大局。”
那些人唏嘘感慨了一番,终于一个个离去。
谢汋走在最后,待其他人驾鹤往云天飞去,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师兄。”
谢爻从座中抬起头:“还有何事?”
谢汋欲言又止:“你在下界找到那孩子时,可曾见过她父母?”
谢爻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汋道:“只是凡人?”
谢爻颔首:“是。”
谢汋又问:“他们可有灵根?”
谢爻掀起眼皮看他。
谢汋道:“师兄别见怪,嫣儿的药是从我叶蛰宫出去的,那么多年经手下来,若是瞧不出端倪,我这双眼睛也可以扔了。”
他顿了顿道:“嫣儿的灵脉不是太弱,而是太强……”
他觑了眼师兄脸色道:“师兄这些年教她的功法,也是用来削弱灵脉的吧?”
谢爻不发一言,可冷嫣一看他的神色便知,谢汋说中了。
当初她日以继夜地修习师父教授的功法,几次练得呕出血来,几乎走火入魔,只为弥补生来的缺陷,免得辜负师父的期望。
师父的期望只是让她做个适合的容器而已。
她想哭,可是一缕残魂哪里来的眼泪,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笑,笑自己这朝露般短促的一生,多么荒唐和可笑。
谢汋接着道:“子兰的元神在玄冰中蕴养两百年,按说已修复得差不多,却仍承受不住她的灵脉,用了十年的药才勉强压制下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灵脉?大约也是天意,这具躯壳注定要为子兰所用……待她的元神与躯壳完全融合,修炼起来想必……”
谢爻突然冷冷打断他:“够了。”
谢汋立即躬身赔罪:“请恕师弟失言。”
谢爻面寒似水:“此事已了,休要再提。”
“我知道了。”谢汋一脸谦恭。
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子兰的剑法,当年是由师父亲自教导的,如今师父不在了,不如让我……”
谢爻道:“我教她。”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谢汋愕然,随即笑开:“师兄能亲自教导小师妹,自然再好不过了。”
谢爻道:“那些事不必让子兰知道。”
谢汋道:“师兄放心,弟子那里我会管束着,定不叫子兰听到一点风声。就按我们之前商定的说法。”
谢爻颔首:“好。”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厅堂又只剩下谢爻和冷嫣,暖阳从窗棂中斜斜地照进来,就像十年来的无数个午后,空山寂静,只有师徒两人相伴。
只不过徒弟已成了一缕看不见的游魂。
谢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斟完茶,他顺手拿起另一只浅青色的瓷杯,正要斟茶,手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杯子的主人已不在了。
他看了一眼杯沿,上面有个小小的缺口,露出灰白的瓷胎,那是冷嫣小时候用门牙磕的,可她恋旧又死脑筋,喜欢的东西便执拗地一直喜欢下去,不肯换新的。
谢爻眼里无波无澜,只是轻轻一捏,瓷杯顿时化作了粉末,随着一阵风散去。
他没有碰那杯冷茶,站起身,步出门外,对守在门外的道僮道:“把她的东西收拾出来扔了。”
道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连忙俯首应是。
他在招摇侍奉仙尊多年,看着仙尊把那凡人女孩儿带回来,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师徒俩朝夕相处。如今人一走,仙尊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她的痕迹抹除,未免有些绝情,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琼华仙子回来了,看见这些女儿家的东西,难道不会吃味么?
他又佩服仙尊想得周全,可见琼华仙子在仙尊心里的地位。
她迟早是招摇宫的女主人,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好好侍奉才是。
不出一日,身边所有冷嫣的痕迹都已被招摇宫的道僮、仙侍勤恳地清除干净,有一日他发现习用的剑套换了新的,才知道这是冷嫣送他的,他向来不留意这些琐事,甚至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身边用惯、看惯的物件几乎全换了新的,摆设几乎全没了,他才知道这十年来,这凡人徒弟不声不响又孜孜不倦地往他这里添了多少东西,有她一针一线缝的香囊、扇袋、发带,编的茶席、穗子,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物件小摆设,这些东西全都扔了出去,屋子里便空了一大半,又恢复了十年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模样。
小道童有些不习惯,请示他:“仙尊,要不要重新添置些摆设?”
谢爻道:“问琼华仙子。”
郗子兰修养了三四个月,元神已适应了新的躯壳,尽管万般无奈,可她自己的身躯两百年前已在冥灵兽的肚腹里消融,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这副躯壳已是最合适的,相貌也最接近她。
她将谢爻的住处精心布置了一番,装点得焕然一新,又办了场赏月宴,请了师兄和长老们、还有出众的晚辈来赴宴,众人都称赞她眼光好。
她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俨然是招摇宫的女主人。
花宴散后,郗子兰又修养数日养足了精神,这才开始跟着谢爻学剑。
郗子兰极灵慧,当年和师兄一起随父亲学剑,只比谢爻略逊一筹,可荒疏了两百年,又换了一具躯壳,灵力掌控不好,灵脉又因用药多年,处处阻滞淤塞,谢爻试着替她用灵力冲开,才开了一个头,她便疼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谢爻怀中:“阿爻哥哥,太疼了,我不要练了……”
谢爻轻抚她的秀发:“好,我们改日再练。”
冷嫣在一旁冷眼看着,受损的灵脉受到精纯的灵力冲刷当然会疼,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但若换做是她,只要能让她练剑,便是十倍、百倍的疼她也会甘之如饴。
那时候她多羡慕师兄师姐们,她多想拿起自己的剑,劈开光,斩断风,御剑乘云,像飞鸟一样在天地间翱翔。
别说是承受一点疼痛,便是要她拿半条命去换,她也愿意。
可是人和人生来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或许生来拥有的太多,能承受的代价便少了。
郗子兰破涕为笑,她仰起脸,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笑容却比竹林外的春光还要明媚:“阿爻哥哥练剑给我看好不好?我先看你练,在心里把剑招温习温习。”
谢爻道好,便开始慢慢地演示剑招,
多看这个人一眼都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但冷嫣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剑吸引。为了让郗子兰看清楚,谢爻将一招一式放得极缓,却依旧行云流水。
冷嫣一瞬不瞬地看着,默默记在心里,她不知道自己一缕身不由己的残魂学这些做什么,她只是不知不觉地全记了下来,就像沙子吸水,似乎全凭本能。
从那日起,谢爻教郗子兰练剑,冷嫣便看着,他教郗子兰心法和手诀,她也在一边学着。
他原先教她那些道法心法,从源头上便是错的,教授郗子兰时却全无保留,倾囊相授。
重玄虽是剑道宗门,安宗立派之本却是秘而不传的心法。
即便冷嫣只是一缕残魂,按着心法运转周天,也能从天地山川间汲取少许灵力,只是这灵力入她神魂,便似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不是你吞噬我,便是我吞没你。
冷嫣仿佛在沸油里一遍遍地煎熬,好几次几乎熬不过去,只想放弃,彻底地灰飞烟灭,可她终究还是降伏了灵气,将它纳入自己的神魂中。
她想活下去,哪怕活下去需要承受比死可怕得多的痛苦。
因为她没有忘记寒夜里曾经有个少年,用单薄的脊背挡在她身前。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少年,为此付出了生命和一生的记忆。所以,只要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她就无权选择死。
若是连她都死了,谁来记得真相,谁来记得他?
许是坚持修炼的缘故,有一日冷嫣忽然发现,元神剑对她的束缚似乎弱了些。
她越发日以继夜地修炼起来,残魂白昼受着阳火的炙烤,夜里又会重复元神被凌迟的痛苦,修炼更是雪上加霜,但她忍了下来。
她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可以离开谢爻的元神剑十丈之外。
又用了三年,她才堪堪可以从招摇宫护灵法阵的缝隙中溜过。
可是笼罩整个重玄门的护山大阵传自上古,内外各七七四十九重,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可以钻,她试了一次,几乎被阵中密布的法咒碾成齑粉,只得放弃。
她没有任何法子,只能年复一年地被困在这里。
山中无甲子,十年倏忽而过,所有人都好似忘了,玄渊仙君曾收过一个徒弟,招摇宫里曾住过一个安静羞涩的凡人少女。
也或许有人记得,毕竟死而复生的琼华仙子,容貌与那少女生得如出一辙,除了左眼下那点泪痣。
只是没有人敢在琼华仙子面前提及此事。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郗子兰终究还是知道了,她这副躯壳的旧主人,曾经当了她阿爻哥哥十年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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