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一边的手浮起来了,正中间。”记柳闭着眼睛,用手胡乱指向湖面,声音略带颤抖。
语无伦次的状态下,记柳还是将位置表示明确,她跌坐在地,就连牙根上下碰撞的声音都在她的脑海中异常清晰,尸体样貌仿佛刻在她脑中,甩都甩不掉,控制不住思绪所及,立马后槽牙泛出一抹冷意。
记某跟着蹲在地上,不停抚摸她的后背。他将头埋下,黑夜中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若说不惧死尸,他又全程并未朝着湖中瞥上一眼,若说惧怕,他安抚记柳的手又是稳如泰山,摩挲间甚至连频率都近乎一致。
而在一旁的盛礼,此时却皱紧眉头望向湖中,他不希望盛家大房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的惨状,万一有人无意传回盛府,被其他人有心传到盛家家主耳朵里,不免还要被叫回去问话,于是盛礼对着跟来的侍卫吩咐道:“你们两个,一个去县衙找到文大人,让他派人过来。另一个护送家里回去,别让他们到这里来,免得吓到。”
这两个侍卫明显经过专门的训练,看到湖里的尸体也只是挑挑眉,不像受到惊吓的样子,他们躬身回道:“是,小少爷。”
在他们按着吩咐,将盛府大房带走后,盛礼找了根木杆将湖面上聚集在一起的莲花灯拨开。随着他的动作一具俯卧着、膨胀着的尸体缓缓映入众人的眼帘。尸体鼓起的上半身仿佛鱼竿上的浮标,漂浮在湖面上,吓得周围的百姓不时发出惊呼。
盛礼受到的冲击远比早已远离岸边的百姓大得多,他霎时眉头一皱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人已经转过身向记柳走去。
记柳在记某的安抚下,表面已恢复冷静,留在她眼中的是盛礼翻动湖面后快步走回,占据她脑海的却是昨晚从湖里爬出来的鬼魅。
她心神涣散,面对越走越近的身影,说:“大人,是”
声音极低,就好像夏日睡塌上扰人清梦的蚊虫,唯有靠她最近的记某听见了。
记某快速抬手捂住她的嘴,挡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随后对着已在跟前站定的盛礼说道:“我们没事,大人不必关心。”
他疑惑看了一眼记柳被大手覆盖住的半张脸,便对着记某点点头,不再多管,只是退到湖岸边,摆出沉思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记柳也在记某捂住她的嘴后冷静下来,直到盛礼离开,她才将记某的手拿下,听着训诫:“子不语,怪力乱神。”
先不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就谈她将刚刚的话说出口,便是把命案归结到鬼怪身上,百花节众多百姓围在当场,弄得人心惶惶,她必然是要受到斥责。
她眼神落到地面,安静立于记某身后,直到从湖岸边传来清脆的叫喊声。
“小礼子!”
昭沣县太爷文月城身后跟着一众衙役,小跑到盛礼附近,他和盛礼并肩而立,个子稍稍逊色,但是这张脸却不似盛礼躲躲藏藏,嫩白的脸上还带着奶膘,年纪估摸着和盛礼差不多。
若非亲眼看见,记柳怎么也不可能将这样的人和县太爷联系上的。
“来几个人,下去把尸体打捞上来,”文月城绷紧脸颊,声音清亮道:“仔细些,别破坏尸体。”
他保持冷静吩咐完衙役,就向着盛礼靠近一些,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捏住盛礼的衣摆。
“我才来昭沣县当县老爷不到半年啊,这才第一次举办百花节啊,”文月城在盛礼耳边痛心疾首道:“怎么就碰上这档子事了?就不能让本大人混吃等死,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盛礼听到他的抱怨,微微侧头,黑色面罩在红灯笼的照射下,显得诡异非常。他低头斜眼盯着眼前的包子脸,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以金榜题名,只是为了混吃等死。
“啧啧啧,真可怜,都泡开了,”文月城完全没有注意到盛礼眼中的鄙夷,他自顾自的说道:“这种尸体,本大人以前只是在书上见过。现在看来,书上还是往好里描述了,实在恶心。”
不等盛礼对他的话做出感想,脸上便悄悄升起笑意:“终于给本大人逮到机会了,必是要让这群老滑头乖顺些!”
眼前这个少年,比盛礼大上两岁,之前的那位昭沣县县太爷年纪大了,向上头递上辞呈,告老还乡了,彼时文月城风头正盛,顶上空缺被派了过来。
要说他,也是个传奇人物。
十五年前,旌国皇帝大胆启用毫无人脉关系的新人,设立了专门收取平民百姓的学堂,取名三思。
三思学院招生,六年一轮回。
每三年一次小文试,各地百姓皆可参加,旌皇从中选取最优秀的五十名进入学堂学习,并由专门设立的国科院众院士教导。
这五十名学子,再经过三年的学习,参加大文试,最终留下最靠前的三位方可入朝为官。进入学院后的三年间,小试不断,放弃者辞退者不计其数,真正能走到大文试的约莫着不足十人。
文月城就是第二批被招录进去的,甚至是走到最后大文试的十人之一。
据他自己大力宣扬:“大文试当天,朝堂之上,皇上亲自监考。他在大殿庄严肃穆的氛围中,下笔如有神助,皇上看到他的答卷后,更是当场夸赞文章风姿卓越,内容立足民生,堪为世间良相。奈何他一心为民请命,不愿拘束朝堂,遂多次求见皇上,希望可以安排他靠近百姓,为民办事。皇上挽留无果,只能放他离去,所以才来到昭沣县,顶了县老爷的位置。”
文月城在昭沣县上任七日后,直接贴出公示加扩县衙人手,盛礼瞒着家里参加了比试。
因着常年习武健身,再加上受到盛家的教养,盛礼很容易便进入了县衙,与他共事。
两人一起办事也有半年的光景了,盛礼对文月城嘴里冒出来的话,从一开始的相信,到麻木,再到完全不信,也是承受了不少撕心裂肺的痛。
“他们跟着前面的县老爷太久了,养出些陋习,”盛礼猜到文月城是为了之前这些人轻怠他的事情在报复,只能顺着他的毛捋:“敲打一番就罢了。”
“呵。”文月城冷哼一声便没再说话,全程眯着眼睛看向湖里打捞尸体的衙役。
随着尸体被缓慢拨动,堪堪靠近岸边,那些人为了将其搬上岸,手脚加重。
与此同时,记柳刚放下心中的恐惧,耐不住好奇心将视线转了过去,猝不及防间,她看着那具胀开的尸体,从腹部直接炸开,附近的衙役不受控制被喷了一身。
尸体的腥臊和呕吐的酸腐,两种味道瞬间弥漫在空气中,记柳下意识将帕子堵在记某鼻子上,自己却完全忍不住,吐出了两口酸水。本来还围在边上看热闹的百姓,恶心的走不动脚,咽了两口又吐了出来。
记柳抬头看了一眼盛礼,面具下看不真切的表情,从眼睛里透了出来。
呆滞。用放空思维的办法,维持住了世家公子的冷傲。他的眼睛好似在看着尸体,又好似睁着睡过去了。
但是
“我靠,太恶心了,”他身旁的文月城就没有这么好的自制力了,连着出门前吃的汤圆都吐了出来:“这人死前吃的什么东西?都特么绿啦吧唧的,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旁边的盛礼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让文月城心有不甘,他指着自己的呕吐物说:“小礼子,你看,我晚上吃的汤圆,还是芝麻馅的。”
记柳从周边众人的反应猜测,听到这句话的绝对不止盛礼一个人,刚压下去的呕吐声,又此起彼伏了起来。
两人都是新官上任,新手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盛礼胃里翻腾的欲望并不比文月城好多少,从头至尾他只是在假装冷静而已。
可是盛礼失策了,他低估了文月城的恐怖,这厮的脑子和炸开的尸体一样,都被敲过。
盛礼实在控制不住,什么世家颜面规矩都不要了,他一脚踹到文月城的腰部,这个时候只有让他和尸体亲密接触,才能缓解盛礼嗓子里的呕吐感。
这一踹恶心到的反而是其中一个衙役,本就在尸体边上沾染了一身腥臭,文月城倒过来的身子力道极大,愣是让他跌倒在尸体大腿旁。若不是他的手反应快,及时按住地面,将身子撑住,不然这大腿也得和刚刚一样炸开,喷他一脸。
盛礼眼看没成功,又不敢深呼吸,只能憋着一口气对着文月城咬牙切齿道:“还不让人将尸体抬回去,把仵作叫来。”
文月城本就想借着盛礼的力道,惩治一下跌倒的衙役,谁曾想不小心碰到了沾染在衙役身上的绿色液体,直接两眼翻白对着带来的人说:“听到没有,还不抬走。”
说罢,他率先抬腿,走在了众人之前。记柳听到他边走还边不住念叨:“这衣服一定要扔掉,不行,烧掉!啊啊啊——手上也沾了,不干净了,我一定要在香汤里泡一夜,谁都别想把本老爷拉出来。”
随着他这么一通搅和,反倒让记柳安心许多,她看着盛礼留下了几个衙役将岸边清理了一遍,并提醒百姓这里是案发地,破案之前不允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她咧嘴一笑,好像这两人的搭配也不错!
好好的一场百花节,就这么落幕了,记柳没能看到烟花大会,心里有些许遗憾。只是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第二日,她特地起了个早,去货物流通的地界找找,看能不能有送货的车辆将他们捎回去。
牛叔那里也只能给他在陈氏铺子里留个信,免得他没有意义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