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果然怀孕了。莱恩得到了所有人的祝贺,主编恭喜他离真正的优选人类又近了一步,并悄悄说育儿津贴将非常可观。
莱恩至今无法解释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足足过了一个星期才慢慢地好起来。如果是电击伤,应该是几天内就可以痊愈的。他知道,那应该是因为那一次出舱的经历。
他清楚地记得,那女子拿出一粒透明药丸,说将要清除他的记忆,以此来作为让那些野人饶他一命的条件,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他对那一次出舱所看到的一切记忆犹新。难道,她就不怕,他把这些公之于众?这对他,一个记者来说,简直太易如反掌。而且,这难道不是前所未有的大新闻?
虽然,他并没有。
他也没法解释当他被拷在椅子上反复遭受电击时为什么没有说出那些。也许,是因为愤怒,那一刻,他的愤怒超越了他的惧怕,为那些人的残暴而愤怒,为他没能够保护茉莉而愤怒,为他所受的蒙蔽而愤怒。
茉莉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这真是神奇。每当他看到茉莉穿着她常穿的那种长裙,四肢仍然纤长,腹部却明显地隆起时,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曲线。
茉莉仿佛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每天按照Olive的要求进食、运动、补充营养,早早地上床休息。
每到晚上,莱恩都会陪着她,躺下来,轻轻地从后面拥住她,用手抚摸她的肚子。每每此时,茉莉会转过身来,拱在莱恩的怀里,或者,抬起眼睛,看他。
“看什么?”莱恩说。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好看。
d莱恩便笑一笑,吻在茉莉的额头。
这常给他温暖的感觉,但事后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是否应该说“我哪有你好看”,或者什么都不说,只从她的额头,吻到她的嘴……可他总是做不好。那一刻茉莉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一直在包容自己。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始终非常模糊,他只记得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飞在天上,他记得有人在吻他,他记得他投入地在跟一个人接吻……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如果说他在凌晨时分到了家,那么这个孩子的产生,是在他到家后醒来前的那段时间吗?那又会有多久呢?
茉莉睡着了,他轻轻地从她颈下抽出手臂,轻轻地走出卧室。
他有时候会在房顶上坐一会,有时候会来到自己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他的笔记本,确切地说,那些记载着有关那女人的内容的几页,已经被他撕去了。可是,她留给他的痕迹,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他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那女人不删去他的记忆,一一这不是对她,和她的族群,最安全的做法吗?
那些野人……每每想到此他便心生烦闷,坐立不安,他们成群地站在那里,那样丑陋不堪,却又那样不容抹煞,就如那除也除不尽的杂草。——他们怎么会存在的呢,明明舱外已一是不毛之地。
渐渐地,他有些懂了,她为什么不删他的记忆。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内部在起变化,正在使他曾经相信的一切一点点地坍塌。
如果方舟人是千年优选的结果,何以连呼吸都不能?如果那些野人真的那么低劣,何以却可以在舱外活下来?
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靠什么活?
如果他们存在,那为什么方舟一直宣称,尚未发现生物呢?
好吧,我知道你,他脑中又浮现出她孩子气的样子,你处心积虑地让我看到那些,你不删我的记忆,就是让我放不下,逃不脱。
甚至,你不惜欺骗你的父亲和族人,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你到底要干什么?
灯熄了,莱恩和衣而睡。一个声音说:忘了那些吧,想想你美丽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未来一片坦途,安心地做一个衣食无优的优选人,不好吗。
或干脆,吃一把清除记忆药,只当那些都没有发生过——她不删,你可以删,不是吗?
莱恩的手抓紧了被子。
他不知道在他是个婴孩的时候,他的父母为什么没有给他吃清除记忆药——因此,他保留着关于他们的模糊记忆。他记得他们在光亮中叫他的名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模糊的轮廓,他们近前来,然后,又离他而去。据他所知,这种情况很罕见,甚至,是不符合规定的。
可从此,他知道,记忆,也许会改变一个人。一个神经触突的改变,会衍生出其他神经突触的产生、裂变和延展,继而构筑起你的整个大脑,以致人格。他已被改变了,便再也回不去。
他常常需要很久才能睡着,或者干脆睁眼到天明。可无论是他睡着,还是醒着,她总会在深深的夜里,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她微微上翘的鼻尖,孩子气的神情,飞扬的长发,微微发光的金色眼眸,她拉着他飞奔,跳起落下,她大喊住手,拿出一粒药,她将他抱在怀里,挡住进射而出的阳光,她拿掉他的面罩,吻他,他也吻她……
是的,这是他为人所不耻的,最深的秘密。如果说他这个无法履行丈夫义务的人,曾奇迹般地使妻子怀孕,那只可能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她。
你这个女巫,他想,你这个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