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响起。莱恩爬起来,脚踩在呕吐物上,险些滑倒。他擦干嘴角,和眼角,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他跳上房顶,向方舟的边界奔去。他越过一座座建筑的顶端,看到路上的摄像头一个又一个地对准了自己,手环的提示以高亮全息文字显示在眼前:莱恩3-E-537,停下,立刻停下!
他不管不顾地飞跑,手环强烈地震动起来,上面的红灯不停闪烁。莱恩将手环向一个金属管砸去,叮得一声脆响,手腕发麻,管道上留下一条印痕,手环却毫发无伤,莱恩发疯般地又接连击打数下,手腕流出鲜血,手环却仍然完好无损。
一股电流释放开来,莱恩惨叫一声,握住手臂倒在了屋顶上。他咬住制服的一角,用力地撕扯,使出吃奶的カ气,险些把牙拽断,才算是撕开了一个豁口,莱恩牙咬脚蹬,总算是撕下了一条布条,将之缠在手腕与手环之间。
手环还在震动,一股股酸麻的感觉传来,莱恩的左臂已经完全麻木,他脑中唯存一个念头:跑,快跑!
终于来到了那个气膜墙的出入口,莱恩一头钻了进去。
手环上的红灯仍在闪烁,莱恩捂住口鼻,四下寻找,心中默念:在这里,请让它们在这里!
果然,他找到了。铅制的斗篷和橡胶面罩,甚至还有那条缠住手环的铅布,它们整齐地放在离出入口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他一般。
莱恩手忙脚乱地罩上斗篷,缠住手环,果然,手环不再动了。莱恩栽倒在墙边,喘息,用颤抖的手系上面罩。
气膜墙的出入口被掀动,有人进来了。
他们戴着氧气罩,打开头顶的探照灯,四下寻找。
他们看起来小心翼翼,其中一个说:“你确定,是钻到这里了?”
另一个说:“只会是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呢,不要命了?”
“谁知道,大概精神错乱了,你知道,出了精神问题的人,往往会这样。”
“是呢,这种蠢货真让人头疼,逮着他,可得好好治治。”
莱恩紧紧地贴在他们上方的墙壁上,斗篷罩住全身,用手抠住混凝土接缝间的小小突起,像一只壁虎。
下面的两人战战兢兢地走着,不时摸摸身上,好像发冷。一个举了举手中的仪器,说:“奇怪,手环的信号也消失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已经被清除了吗?”
“可能,安全管理局的人已经来了,——那我们走吧,匆匆忙忙进来,连隔离衣也没有穿。”
“是啊,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
两人钻了出去,莱恩呼地从墙上跌落下来,手脚已经麻木。
莱恩慢慢地挪到气膜墙的出入口前,掀起层层叠叠的气膜帘向外望去,只见路面已被封锁,几辆黑色的移动设备停在路口,天上飞着无人机,四下站满了穿着安全管理局制服的人。
莱恩靠着气膜墙,向上望去,只见外墙通风口的微光,在高处亮着。
在气膜墙与外墙的夹层里,有一些施工队留下的机械设备和器具,莱恩找到一个钉枪,一根长绳。莱恩将长绳绑在钉枪上向上射出,钉子固定在了外墙上,莱恩拉了拉绳子,将其绑在腰上,然后甩了甩手脚,向上爬去。
外墙表面粗糙,直上直下,莱恩只能利用那些突出的混凝土颗粒和钢筋端头,至于腰上的绳子,那只是一根钉子而已,莱恩只希望它能在自己万一掉下来的时候,提供一点点缓冲,让自己不至于摔成肉酱。
爬到一半,莱恩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手脚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对自己说:要么出去,要么死。
过了一会,这句话变成了:要么累死,要么摔死。
再过了一会,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有:爬,爬。
当他的手指终于搭上了通风口的边沿,莱恩半个身子趴在通风上,双腿耷拉下来,缓了好一会才爬上来。
外面已是夕阳西斜。
他站在通风口里,定定地看着那一片染红了天边的红霞,曾经,他多少次地坐在屋顶上,想象过这片色彩的样子,如今亲眼所见,仍然动弹不得。
风冽洌地吹着,泪水自他的眼角流下来,滑进橡胶面罩。
他深呼吸,整理了一下斗篷、护目镜和面罩,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莱恩扯住斗篷的两边,感觉自己是向着那一片红色飞去了。
地面越来越近,风猛烈地在耳边呼啸,莱恩心中空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斗篷贴着地面滑行了很远,莱恩的双脚触到地面,巨大的惯性让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几秒钟以后,他睁开眼,还活着。
他看了一眼矗立在那里的方舟,转身,向赤红的天边走去。
他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他已无处可去。
他只是记得,他拒绝她时,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是一种平静,那平静中还有些别的东西,他当时没有明白,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一一怜悯。
她没有清除他的记忆,她将斗篷和面罩放在原来的地方,她如同就知道,他可能会用它们。
她为什么怜悯?她为什么知道?
她在怜悯什么?她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只记得,他们从那个通风口出来后,就一直朝前走。
天渐渐地黑了,星星渐次升起,他茫然地看着,他有生以来所知的全部方位,只是方舟的环形道路而已。
橡胶的气味还是那么浓重,呼吸还是那么困难,他几乎忘了,在这方舟之外,他是难以活命的。
可是,别无选择,他已回不去,他已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RECYCLE,一一他从小到大吃的,是什么?
他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他跪倒在地上,胃里一阵阵地翻涌,他已吐无可吐,却仍然抑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生理反应。泪水充满眼眶,滴在护目镜上,眼前一片迷蒙,他在这一片迷蒙中哭出了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仰躺于地,眼前的星空静默地看着他,渺渺茫茫,无边无际,仿佛他刚才的发泄与痛苦已被吸收殆尽,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任他怎么哭,这苍茫寰宇中,没人听得见,这一片死寂的大地,没人听得见。
他的手指触摸到泥土,那泥土冰冷坚硬。
他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下来。
是啊,在这死寂的孤星之上,一只小小生物的小小疑问,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一堆化学物质,那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神经元反射。
待那些化学反应停止,那些神经元中的电流不再激荡,这一切,也便没有了。
如果就此死去,被风慢慢地带走,与这大地重归一体,是否也算是,RECYCLE?
——可是,可是,他仿佛又看到那孩子回头望着他的眼神,那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双眼睛。
还有,他的孩子,他那还在茉莉肚子里的孩子,他才那么小,他才刚会动….…
此起彼伏的利刃在他心中起落,如果此时他有一粒清除记忆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他终于理解了老丁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他在一片迷蒙中慢慢地翻转身体,慢慢地爬起来。
做一颗静默的泥土石块也许会好得多吧,可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如此疼痛?
他死了没什么,可就是这不甘,这疼痛,驱使着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