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说,舱外探测一直在进行。探测队成年累月地探测,并每年公布一次探测结果,方舟日报一直有记者跟踪报道此事,毕竟,这也是方舟最重大的新闻之一。刚到方舟日报的时候,莱恩就表示过,希望做舱外探测的随队记者,之后又提过几次,可主编一直没反应。莱恩以为是自己水平不足,能力不够,这样的艰巨任务,哪能轮到自己呢,因此他只是一直关注着相关报道。因为经常看,那些报道的画面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记者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立于舱外,他后面的背景,有时是黄沙,有时是戈壁,有时是在狂风大作的夜里,有时是在点点细雨中,他向全方舟的人类说:“今天是新纪元13XX年的X月X日,经检测,舱外大气中的氧含量约是舱内的25.38%(有时是24.69%,或是差不多的一个数字),舱外空气中硫化物的含量仍超标,辐射指标仍大大超出人体可承受的范围,除少量植物外,我们没有在舱外发现其他生物……”
真他妈的一派胡言!
主编说,新闻,也是要加工的,新闻的真实,只限于你看到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总算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他不敢相信方舟竟然在这件事上作假。
全体方舟人,就这么被蒙在鼓里。
还有,清除的事,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吃的蛋白质块里面有什么?
一想到这里,莱恩就忍不住要呕吐,这几乎成了一种生理上的条件反射。
莱恩想知道的是,主编知不知道这些,他作为方舟核心高级管理者之一,方舟官方媒体也是唯一媒体的负责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些。
莱恩从石床上起来,披上斗篷,来到窗边。月光洒进来,洒在窗前的桌子上。桌子是用木头做的,桌面由几根木条拼接而成,看得出来,是一种生长得极慢的树木。莱恩抚摸着那细密结实的纹理,在这样的环境中,活着远比长得高大更重要。
腕上的手环仍然被紧密包裹着,它已沉寂多日,隔着铅布,仍能感受到它的冰凉、精密、坚不可摧。它就像是一头被蒙着眼的猎犬,莱恩相信,手环的信号是可以远程追踪的,如果将这铅布拿开,这个小村落,就将瞬间暴露。
沙蔓在想什么,这么相信他吗?他也能理解,武威对他的敌意。
自从那天一起看过那巨大的橘色落日后,沙蔓再没来过,他也再没出过门。他想他的存在,也许是给她添麻烦了。她与族里其他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他便更没有理由让她来。
不知道,茉莉怎么样了……她和孩子,都还好吗,他还记得医生给他们的通知,如果没有算错,孩子需要被清除的期限,就要到了。
而需要被清除的,又何止这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便又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笼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每当此时,心里都会浮上那个念头:早知如此,还不如再也不醒来的好。
他终于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这以往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如今却抬头可见。
记得小时候,只有获得方舟的最高荣誉一一方舟少年,才可以得到出舱参观的机会,那是莱恩做梦都盼望却也只能是梦想的事。而梅李却曾经获此殊荣。记得那一天,梅李红光满面,穿上一身新制服,趾高气昂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却一脸失望,大呼“什么意思都没有”。她带回一段手环录像,算是对
屋中翘首企盼的三个男生的回复。那段视频,虽拍摄技术拙劣,取景也十分随意,但那是莱恩第一次在新闻镜头之外看到黄沙、烈日,远方起伏的山峦和毫无遮蔽的天空。那段被其他人视为无聊的数十分钟的视频,莱恩反反复复看过很多次。可惜,那一天他们在舱外只停留了几个小时,梅李又只顾着吃发放的随队餐,并没有拍到太多的东西,也没有看到美丽的日落,和皎洁的月光。
莱恩想,如果梅李也看到了他眼前此刻的景象,会说什么呢,还会觉得没意思吗?如果他们也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会怎么样,会不会像他一样,内里的一切都坍塌殆尽,除了不顾一切地逃离以外别无他法?
而且,他心里还有更多的问号,那就是,他记得他也曾经进入过一条漆黑的隧道。他在那隧道中随着什么前行(现在想来应该是传送带),他想要爬出来,却不敢,只有看着前方的一点光亮越来越近……这片段的记忆是被那天那个被放入传输口的孩子唤起的,被从脑海中最初的那些记忆的深处翻了出来。可这片段太真切了,他几乎确定,他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可是他却没有死。
也许,不是所有被放进传输口的孩子都会被剁碎,又也许,他本该被剁碎,可是却没有?
……
窗外的声音传进来。
每到晚上,一些男子就会进入女子的房子。他们做那件事。他们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因此毫不遮掩地发出声音,甚至,只有发出声音才是正常的,オ算是尽了兴,于是,这声音此起彼伏,从门洞大开的土房子中传出来,在寂静的夜晚中回响。
莱恩在这声音里坐着,一动不动。他只是在想,这件事在这里被当作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在方舟却极尽复杂之能事,甚至被当做一种权利,或者说是义务,只赋予少数人。
而那获此殊荣的少数人,他们获得了快乐了吗?
这件事一般会在午夜前告一段落,午夜时分,男子或回到自己的居所,或就地而眠。自此,村落进入了真正的宁静。
漆黑的夜看起来空旷又辽远,月光如洗,照亮他窗前的地面,今夜无风,干燥稀薄的空气看起来十分澄澈。可这美景,他却只能坐在这石屋里欣赏,如果不穿上那一身笨重的行头,他便无法出去。他仿佛从一个方舟,到了另一个方舟。
这算什么,他自嘲地笑起来。
夜凉如水。
他拢住双肩,感到寒冷刺骨。他想他应该上床去,躺在干燥的垫子上,再盖上被子,可他还想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天边就会泛白,然后,会被慢慢地染成红色,然后那红色会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直到橘色的太阳露出了边。那太阳会越升越高,越来越大,直到射出他再也忍受不了的光芒。
这景象他百看不厌。
门有响动。
莱恩坐直身体,看向门口。门外有人,那脚步声,不是苗,也不是沙蔓。
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高大魁梧,对野生人来说,这样的身形十分少见,是那个强壮男。莱恩知道,他是武威,是野生人族长身边的人。
“呦,优选人不睡觉的吗?”
莱恩站起来,“武威,有什么事?”
武威环视屋内,他看过种满叶子的石墙,冒着气泡的水槽,和铺着厚垫子的石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武威走近前来,他的身高只比莱恩矮半个头,莱恩没戴面罩,武威端详莱恩的脸,他好像试图在从莱恩的脸上看出什么。“呵,果然……”
“果然什么?”
“你不过是长着一副好看的皮囊罢了,你这杂种!”
莱恩盯视他,“你说什么?”
武威一把揪住莱恩的衣领,莱恩也一把揪住武威的,两人僵持。
武威感到莱恩手上的力,几乎要把自己拎起来,他用脚尖点着地,盯着莱恩腕上的手环,瞪着眼睛说:“说,你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莱恩说:“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但我总感觉你是在针对我,为什么?”
武威的脚尖被抬离地面,武威叫道:“我他妈问你,你他妈赖在这里作甚?!”
莱恩知道解释也不会被相信,手上松了カ,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威的手上却紧了紧,“你,最好给我赶紧滚。”
莱恩看着武威,说:“如果我说,我来是为了方舟人,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方舟人?方舟人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方舟人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
武威抓住莱恩的衣领向后推去,直将他顶在墙上,说:“你们这群厚颜无耻的骗子,除了满口道貌岸然的谎言,就只剩下卑劣的心!”
莱恩低下眼睛,虽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却竟替方舟人感到无可辩驳。
武威用手卡住莱恩的脖子,逼近他,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立马杀了你!”
莱恩抓住武威的手,看了看腕上被缠住的手环,说:“我若是想怎样,早就拿开这块布了。”
武威说:“你要是还有别的目的,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告诉你件事,族长的妻子,沙蔓和苗的母亲,就是你们方舟人杀的!”
武威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狠狠地用了力。他随即转身,离去。莱恩定定地靠墙站着,手垂了下来。
天亮的时候,苗进来,把食物放在了莱恩的桌上。她的手随即停住,“这是?”
桌上放着一块武威身上的皮甲。
苗转身出了房间。
很快,沙蔓进来,看看桌上,又看莱恩。
莱恩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说:“我问你最后一件事,你告诉我,我就走。”
沙蔓说:“走?为什么要走?”
“我不是你养的热带鱼。”
沙蔓的神色顿了顿,说:“那你要问什么事?”
莱恩抬起头,“关于,我父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