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父亲,母亲,莱恩并没有什么概念,那对他来说,是已经不存在的关系和称呼,但是这里不一样。
他每天坐在石屋的窗前,看村落里的人们,这两个称呼被频繁地使用和提及,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互动,也是最常出现的画面。父母帮孩子晨起,帮孩子吃饭,带孩子玩,陪孩子午睡、说话,以及做几乎一切事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
从记事的时候起,莱恩就和同龄人在一起,会有成年人看管他们,但那些成年人并不会像那些父母一样那么事无巨细,那么有耐心,他们就像是穿着看管人制服的一个符号,任务是确保小朋友们安全,并且按时做了该做的事(比如吃饭或进食),而已。
出生临近的小朋友会被排在一起,因此,他和梅李、文森特和宇翔几乎做什么都在一起,据说,他们是在同一天里出生的。
他曾经不喜欢他们。他不喜欢长得不够好看又处处要强的梅李,黑黑的总是不听话的文森特,以及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宇翔,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觉得很苦闷,特别是当他得知整个少年时期都将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非要和这么三个人绑在一起呢,为什么不能和那些与自己脾气相投的聪明漂亮的孩子们一起?
可是没有办法,他就得和他们在一起。
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再后来,变成了离开了他们,反而会不习惯,反而会想念。
也许家庭,就是这样吧。
莱恩想,父亲,母亲,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梅李文森特宇翔加在一起,再加上那些穿着看管人制服的,从小到大照顾过他们的大人,这样看来,他们确实是重要的人。
他朝前方的沙蔓看去。沙蔓正在沙漠中行走,这一路来,她只是低头赶路,不说一句话。
他知道早上那么问她有些唐突,可他的耐心也已被消磨到了顶点,他坚信她和武威知道什么,关于他的。
她当时并没有表示出惊讶或是不满,她只是转过身去,叉腰对着植物墙,好像在思索,然后回过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虽然,他已经解释过,关于父亲的话是他无意中听到的,可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自清晨出发,现在,已是正午。
莱恩第一次体会到烈日当头的痛苦,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护目镜上也是一片水汽。他披着那沉重的铅丝斗篷,走得东倒西歪。
他实在坚持不住时才会说,那时沙蔓才会停一停。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得软弱。
沙蔓会尽量找棵树木让他坐下休息,说是树木,也不过是在沙漠中不知是死是活的枯木而已。莱恩在枯木旁坐下,如出水之鱼一般地喘息,橡胶面罩里全是汗,在脸上滑动,他觉得自己快闷死了。
沙蔓把水递给他,那水装在尖尖的细长的陶罐里,他接过来,扯下面罩,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感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过如此。
她也喝,她的水在另一个陶罐里,她只喝几小口。
沙蔓身背两个陶罐,站在莱恩面前,给他制造一条阴影,罩住他的脸。莱恩低着头,感到这简直是一种耻辱,从小到大,他没有让女孩子拿过东西。
沙蔓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从头包到脚,只露一张小小的脸,那白色在烈日下看起来十分刺眼,据
她说,这颜色可以反射光照。所以,她坚持让他在黑色的斗篷外也披上一件。
他的汗水如雨般地淌下来,不知道是多穿了一件的关系还是这光照。而沙蔓的脸上却干干净净,她用金黄色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总是需要更多的水,出更多的汗,这样用不了多久,就会脱水的。”
他想说,那是因为方舟人的新陈代谢明显快于野生人,相比而言,方舟人的身体是高耗能,高效能的,可这些长处到了如今的环境,却成了天生的缺陷。
而她则像只沙漠中的蜥蜴,永远平静,干燥,灵巧而稳定。
“走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是因为歇好了而是无法在这滚烫的沙子上再坐下去。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在沙漠中走。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不说,他也不问。他知道她的心情不太好。
他也一样。昨晚武威对他说的话像是一颗大石压在心口,无比沉重却又无法摆脱,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更改。
虽然碍于对母亲的概念的陌生,他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感受,但试想,如果她的族人,杀死了梅李宇翔文森特……天啊,那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他只有跟着她,哪怕痛苦万分,也不说不问,仿佛甘愿受罚。
……
莱恩是被火光照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面前燃着一堆火焰,火苗跳动着,发出哔啵的声响,他动了动,撑起身子。
越过火苗的顶端,莱恩看见了坐在火堆对面的沙蔓。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向四周,只见周围都是石头,空间局促,他们正位于一个石头洞穴里,洞穴的高度只够让人坐着,洞口外一片漆黑,已是夜晚。
“这是哪里?我,怎么……”
“你在沙漠里晕倒了。”沙蔓说。
“额,那么……”
“我背你出来的。”
“……”
沙蔓没有穿机械靴,莱恩怎么也想象不到,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是如何背着他这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走出那片沙漠的。
半响,莱恩只说出一句,“你……没事吧?”
“不,我有些累了。”
“额,那是当然……不,不好意思。”
“所以,我们没法继续赶路了,今晚要住在这里。”
“哦,好,好的。”
沙蔓把一只细长的陶罐递过来,“喝水吗?”
“好的,谢谢。”莱恩接过来,拿掉呼吸面罩,张开大口刚要喝,沙蔓说:“省着点,这一罐是我的,你的已经没了。”
“……”莱恩这才隐约想起,自己的水已在沙漠里喝完了。
莱恩将陶罐又递了回去,“那我先不喝了。”
“怕什么,我已经烧开过的。”
“不,不是……省着点嘛。”
“好吧。”沙蔓接过陶罐,将其中的水倒了一半到莱恩的陶罐里,说:“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么多水了,不知何时能找到水源,所以……”
莱恩认真地点了点头。白天真是太蠢了。
“那我们……”莱恩想说,我们现在在哪,要到哪里去,现在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迷路了,我们该怎么办,许许多多的问题在他脑子里冒出来,他想起史前的那些历险故事,不禁有些小兴奋,又有点紧张。
可是,沙蔓只是躺下去,说:“睡吧,明早还要赶路。”随即闭上了眼睛。
“……”
莱恩愣愣地看着那火焰,心说这火怎么办,要不要熄掉,还是就这么留着,熄掉的话太冷,留着又会不会有危险呢,他想起史前故事里在野外总是要留人守夜的,大家轮流睡,于是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你干嘛不睡?”沙蔓说。
“我……值夜啊。”
“你这样是想明天再让我背你吗?”
“不,不是……”
“快睡。”
莱恩还想说什么,但毕竟理亏词穷,只好也躺了下来。
困意袭来,莱恩又看了一眼沙蔓,她闭着眼睛,将白色的袍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无声无息,莱恩叹了口气,心说,今天,一定是把她累坏了。
“莱恩。”
“嗯?”
“下次坚持不住的时候,要提前说。”
“哦,好……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是很危险你知道吗,我并不清楚你身体的承受力,你这样出了事在沙漠里可管不了那么多,所以你要提前让我知道。”
“哦,好……”
“睡吧。”沙蔓说。
“嗯。”
……
莱恩听到细微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干燥的沙石上滑过,无声而顺滑,唯有小小的沙粒被碰触而发出的声响。
莱恩命令自己张开眼睛,撑起身子,却看见黑暗中亮着两点微光。
火已经熄灭了,那两点微光在黑暗中闪烁,它向莱恩转过来,从很低的位置,慢慢地抬起来,莱恩不知道它是什么。
这时,它发出“嘶,嘶”的声音。
莱恩迅速搜寻自己对史前动物的记忆,如果只有古老的爬虫类能存活下来的话,那很可能是一一蛇了。
两点微光向他游移过来,顺滑而无声。
莱恩摸索着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块。
微光顿住,抬起,向后,一闪,瞬间就到了莱恩眼前,莱恩感觉到那气流,凌空一抓,抓住了它的脖子,一个湿滑的东西触到了莱恩的脸,一触即收。
姑且说它是蛇吧,它比想象中的要粗,要有力,莱恩感到黑暗中一张大嘴正张开在自己面前,腥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莱恩只好扔掉石块,用两手死死地抓住它。
有什么却从莱恩的脚上缠上来了,一圈一圈地向上爬绕,如同一只大手,慢慢地将莱恩攥在手心。
“嘶——”蛇的小眼睛发出凌厉的光,莱恩感到全身动弹不得,这怪物在缠的同时,还在不断地收紧。
“沙,沙蔓!”
莱恩倒在地上,双腿已经麻木,蛇的身体还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移动,一点一点地箍紧着。
“沙蔓——”
可是,莱恩的声音被挡在橡胶面罩里,再加上本就没有多大的气力,莱恩开始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叫醒沙蔓,他艰难地喘了几喘,聚了几口气,拼命地叫:“沙,蔓!”
大蛇见身下的猎物还在挣扎,更加重了力道,莱恩只觉得有些骨骼快要断了,他破釜沉舟般地将一只手臂抽了出来,抓起一把地上的沙石,向沙蔓掷去。
“啊——”大蛇立即缠紧了他的胸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