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说完,两人安静一会儿,卫戟见她垂眸拨弄手里的手炉,眉宇间似乎依旧有些窒郁之色,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
“夫人匆匆归家,家中究竟何事?”
谢知筠顿了顿,她抬头飞快看了卫戟一眼,没有立即答话。
卫戟也未追问。
马车里又安静了一刻有余,谢知筠才淡淡开口:“阿行不肯去族学,同父亲起了争执,被打了一顿关进了祠堂。”
“常有的事,”谢知筠努力装出轻松模样,“过两日便好了。”
卫戟深深看着她,却问:“你以为呢?”
谢知筠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你认为小弟要如何行事?”
谢知筠脱口而出:“自不想让他再去族学。”
这话一出口,谢知筠便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手炉,半晌才道:“父亲不喜阿行,认为他不够端方稳重,学业不精,性情乖张,不堪大任,自也不可能举荐他入朝为官。”
卫戟突然笑了起来。
谢知筠被他打断了话头,有些不愉,抬头却见他难得笑得眉眼舒畅,似是极为开怀。
“你笑什么?”
卫戟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好半天才摸了摸眼尾,哑着嗓子道:“我原以为岳父只不待见我,现在倒是还好,这家中上下,兴许就没有岳父瞧得上的。”
“原不是我太顽劣。”
谢知筠不愿见他这般得意,不由嘟囔一句:“倒也并非如此,还是有人能得父亲青眼的。”
卫戟一愣:“谁?”
“不说这些,继续说阿行。”谢知筠眼神闪烁,当即就换了话题。
“父亲觉得阿行不成器,却也非要阿行做个博闻强识的读书人,否则就是丢了谢氏的脸面。”
“谢氏一族,哪怕不能成为文辞大家,也不能成为不学无术的无赖。”
谢知筠淡淡道:“但阿行却不肯。”
她难得同卫戟说家中事,倒是并未隐瞒那许多过节,这些事不光谢氏族人知晓,琅嬛的左近人家也大约知晓一些。
那并不是秘密。
亦或者说,谢渊想把它隐瞒起来,但谢知行忤逆犯上,非要闹得天下皆知不可。
卫戟见她神色平静,这些事仿佛只是小事,并未在平淡生活中激起浪花。
他开口问:“需要我做什么?”
谢知筠有些不解,她疑惑看向卫戟:“为何需要你作甚?”
谢知筠虽嫁与他,却从未想过要依靠他,遇事全赖自己解决。
卫戟往后一靠,难得一副慵懒模样。
“有些事,若是你同小弟出手,那岳父定要生气,你们是儿女,孝道为先,如何能惹怒父。”
卫戟笑得混不吝:“我就不同了,我只是个女婿,还是个岳父认为杀戮过重的女婿,这样的女婿偶尔忤逆一下岳父,并无不妥吧?”
谢知筠竟然被他说服了。
她眨了眨眼睛,看他满脸笑容,竟是不知要如何反驳。
但她也没立即就答应下来。
卫戟见她还待坚持,不由叹息地伸出手,趁她不注意飞快捏了一下她柔软的侧脸。
谢知筠:“……”
谢知筠使劲拍了他的手,怒道:“卫戟!你放肆!”
终于又见她这般张牙舞爪的样子,卫戟心里舒坦了,也不闹他了。
“夫人,若是我出手,不会让人以为是咱们做的,你放心便是了。”
谢知筠疑惑看他:“你想如何做?”
卫戟冲她勾了勾手指。
谢知筠稳坐如钟,就是不上钩。
不上钩就不上钩,卫戟也不恼,直接道:“只要族学暂时开不下去,不就成了?”
谢知筠微微一顿,片刻后眼睛就亮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要么就是族学的学堂破损,要么就是附近的田地要耕种,总归那族学没办法继续开,岳父还能逼着族人寒冬腊月露天读书?”
“反正即将春耕,还不如放族人们早早家去,此耕读亦是修行。”
谢知筠完全没想到,还能从卫戟口中听到这般人话。
她不由把目光落到卫戟身上,想要看看他是否还是他。
卫戟却道:“夫人,若我做成了,夫人要如何谢我?”
他的声音明明依旧清润低沉,可谢知筠却偏偏听红了脸。
外面春雪扑簌,把寒冷落入大地,马车咕噜噜向前奔跑,往家中疾驰。
谢知筠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耳边是男人的调笑声。
“我只想让夫人同我一起用晚食,夫人为何脸红了?”
那笑声好似弦音,在谢知筠的心湖上演奏出动人的乐曲。
这一次,谢知筠彻底恼了。
她侧过身去,把卫戟的大氅直接罩在头顶,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了。
卫戟见她又使性子,方才身上那些沉郁一消而散,不由松了口气。
他见她在马车里还坐得笔直,叹息着摇了摇头,自己倒是跟没长骨头似的,到头就躺在了凳榻上。
“唔,忙了大半日,我睡一会儿。”
他糙汉一个,就是躺在草堆里都能睡着,即便马车晃荡,闭上眼片刻就沉入梦乡。
谢知筠安静坐了一会儿,觉得卫戟的大氅实在太厚重,这才掀开一角往边上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谢知筠更生气了。
这人怎么说睡就睡,毫不讲究?
谢知筠也不过就气了一会儿,旋即就想到他说要弄坏族学学堂的话,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她都能想象那时父亲会气成什么样子。
卫戟睁开一条眼睛缝,见她坐在那偷乐,也勾起唇角,无声笑了。
马车咕咕噜噜转,一路安静回到邺州城。
刚一进城,熙熙攘攘的人声钻入耳朵,谢知筠便猛然惊醒。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似乎只是闭了会儿眼,再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邺州。
谢知筠坐起身来,才发现身上盖着卫戟的大氅,马车里也只剩她和不知何时来的朝雨。
“可到国公府了?”
谢知筠接过朝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等彻底清醒过来,才坐正身体收拾衣饰。
“刚进城没多久,姑爷下车去骑马了,一会儿……”
朝雨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了看:“一会儿要到西市了。”
谢知筠也跟着往外看。
此时已过了正午,用过午食的百姓在街上漫步,左瞧瞧,右看看,享受难得的午后时光。
春雪不知何时又停了,太阳穿越云层,洋洋洒洒泻下光辉。
天色明亮,春日将暖。
谢知筠看着热闹的街市,突然心生冲动。
她从车窗探出头去,就看到卫戟骑马跟在车边,正懒洋洋晒着太阳。
谢知筠唤他,声音温柔:“小公爷。”
卫戟一个激灵,慌忙回过头,就看到谢知筠笑意盈盈的瓜子脸。
恍惚之间,他才想起此刻是在外面。
谢知筠温柔得都要滴出水来:“小公爷,时候还早,不如咱们去西市逛一逛,用了午食再归家?”
“家中厨子定已经歇了,再劳烦到底不妥。”
看这温柔贤淑,贤良淑德的模样,路过的百姓皆是羡慕地看向卫戟。
能娶到谢氏嫡女做夫人,少将军当真是好福气。
卫戟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也端出小公爷的气派。
“就依夫人所言吧。”
于是车头一转,一行人从平正街往右一拐,直接向西市行去。
早年在家中时,谢知筠要去族学读书,要打理家中庶务,还要照料幺弟,孝顺父亲,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几乎未曾出门游玩过。
正旦前刚嫁到肃国公府,她人生地不熟的,府中上下都不熟悉,自也没空出门闲逛。
今日得了这个机会,谢知筠倒是想逛一逛北越最繁华的邺州城。
不过一刻,马车就在西市街口停下了。
朝雨先下了马车,正要上前去扶谢知筠,边上就伸出戴着麒麟护臂的手臂。
朝雨先是愣了一下,忙退了下去,到另一架马车边搀扶贾嬷嬷。
谢知筠恭顺地扶着卫戟的手臂下了马车,等她站稳,卫戟便问:“可要把大氅带着?”
过了正午,天色晴好,虽仍寒冷,但风雪已停,并未冷掉手指。
谢知筠呼了口气,觉得唇齿间皆是苍茫山峰中的雪松香气。
“不用,”谢知筠柔声道,“晒晒太阳也是极好的。”
于是卫戟便陪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路进了西市。
这时候的西市游人少了许多,有许多酒楼食肆都半关着门扉,小二哥们就地一躺,享受难得的午后时光。
偶尔有晚到的客人正在街边吃饭食,不过皆是行色匆匆,大抵都有急事。
西市的商铺更为宽敞明亮,楼宇崭新,牌匾骈俪,石板街巷里并无摆摊的小商贩,街道干净规整。
谢知筠问:“这里只有商铺?”
卫戟陪在她身边,迁就着她的步伐,简直算是踱步。
“西市都是正经商铺,东市就有许多摊贩,会比这里热闹一些。”
“不过这边的食肆要更好些。”
谢知筠有些饿了,一上午都没用饭食,又过了饭点,她腹中空空,觉得有些手脚无力。
“小公爷可曾来过此处?可知有何美味食肆?”
卫戟脚步微顿,他垂眸看向谢知筠,彬彬有礼地问:“夫人想用什么口味?”
谢知筠认真想了想,才道:“自然要美味佳肴。”
卫戟勾起唇角:“那么,夫人这边请。”
谢知筠迈开纤足,鹿皮靴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昂首挺胸,眉目含笑。
“今日这一顿,我请。”
“这谢礼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