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日
“太阳抓住了!”
人们奔走相告。
太阳照耀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全天下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能看见,有条绳子直伸进太阳的光晕里。
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皇宫内院,那里面的场景,可就谁都看不见了。百姓只知道三个月前,从大泽的那一头来了一群巫师。传言中,领头的一位大巫在皇帝面前进言,说若拜我为国师,我们便用术法替你系住太阳,可使天下田亩增产五分。
皇帝大笑,“你们若是做得到,朕就把这位子送给你们坐。”
大巫摇了摇头,“那倒用不着,陛下的位子不大结实,我这把老骨头消受不起。”
听了这话,皇帝心里不太舒服,挪了挪椅子。姿势一变,本已超期服役的龙椅忽然咔啦啦四分五裂,皇帝摔了个屁股墩儿。站起来时,他笑不出了。
所以圣旨很快传遍天下,三个月内,本朝将会把太阳拉住。这是件大好事,做成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希望大家可以戮力同心,不计代价地协助大巫。钦此。
巫师们从乡下收上来五万根麻绳,光把它们打结在一起就花了整整十天。可是麻绳太不结实,刚从地上飞起来,风一吹就断了。巫师们又从江南调来十万匹丝绸,江南的女孩子们纷纷抱怨裁不到新衣了。可是丝绸虽柔虽韧,一接近太阳,却都烧化了。
最后,巫师们从莽莽的八万大山中抓住了九九八十一只巨蛛,用它们吐出的蛛丝拧成一股绳。这股绳从皇城根下飞起来,越过山越过海,穿过云穿过星,咔,绑在了太阳腰上。
太阳对此有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反正,皇帝眉开眼笑,大臣们也随之眉开眼笑。
大巫果然被拜为国师。他的预测果然也分毫不差,拉住太阳的三个月内,所有作物长势奇佳,农产品供应大为丰富,除了向日葵显得有些困惑,因此不肯结籽。连犯罪率都有所下降:光天化日之下,小小蟊贼们都得多掂量掂量自己。
很快,圣旨又传遍天下:本朝百姓再也不必受饥馑的威胁,本朝将会千秋万代一统天下,这都是仰仗着圣天子的英明神武。钦此。
天下人额手称庆,大巫在新建成的国师府里手搭凉棚向外望去,目光所及尽是欢欣鼓舞的百姓。哪怕巫师们同时宣布古书中只记载了缚日之术,却没写怎么解开绳子,也没人在意。大巫心中得意:他的美名将会被载入史册。
只有观星者们提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抗议,很快就被淹没。
拉住太阳的三年后,事情开始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问题并不是出在消失的春秋冬三季上,那么怕热的话,就多摇蒲扇啊。问题也并不是出在连年泛滥的黄河流域上,受影响的才那点人口,背井离乡不就行?填饱了肚子,这些都是小问题。
问题出在一个很细微的地方。当时,在那三个月里,为了保证大家都乖乖地配合大巫,也不知哪里传出了一个谣言,说系住太阳就系住了时间,从此圣朝的子民就能告别生老病死轮回之苦。为了长生不老,许多人才热情高涨地参与到这件事中。
可是三年过去,人们渐渐发现,该长的年岁一样在长,晒多了日光浴还加速衰老。
不仅如此,失眠的人数逐年增加。棉花供应虽丰,棉布的价格不降反增,但哪怕挂上两三层厚实的窗帘,还是——太亮了。
实在太亮了。那么大的一个太阳挂在中天,谁睡得着?
失眠的人苦不堪言,没失眠的人人自危,生怕今夜——如果还能叫夜——睁着眼睛发呆的人就是自己。
失眠者组成了一个团体,宣称要放走太阳。领头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说日升月落那么多年,我们不也活到了今天吗?现在没了这颗长明的太阳,怎么就活不下去呢?这太阳再挂在那里,我们就先活不下去了!
但是,这太阳乃是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才拉住的,现在它又真的在发光发热,为大家带来了从没有过的丰年,怎么可以随便放走?
所以这个团体就被取缔了。那个喊得最大声的年轻人下了狱,罪名是煽动民心。
现在已经是国师的大巫听说了这件事,亲自前往狱中去感化他。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国师根本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看见两只硕大的黑眼圈。
年轻人顶着那黑眼圈,幽幽地盯着他,问:“你夜里睡得着吗?”
国师本来是睡得着的。那天夜里,他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觉得有大熊猫追杀他。
第二天,他亲自将年轻人带出牢狱,宣布他已被感化,今后将为圣朝鞠躬尽瘁发光发热,并收他为亲传弟子。
拉住太阳的第七年,国师上书称,经过他和弟子的艰苦研究,找到了办法可以砍断那根长绳,放走太阳。他并且宣称,只要皇帝允许,他不管在皇城的哪个角落,立刻就可以办到。
这件事立刻引起了皇宫热烈的反响。国师被连夜褫夺官位,踢出皇城,连带他的弟子一起。圣旨称,此二人妖言惑众,永世不得再踏入皇城一步,否则,就要把他们踢上绞刑架。
你若去问一问据说被他们妖言所惑的民众,绝大多数人会回答:“啥?还有这事?”
幸好没有人真的一个个去问这些民众,所以,百姓中还是没什么人知道。
所以,当太阳历的第十年来临,人们都以为那根绳子再也无法解开。
一开始,只是一两个观星者提出,说太阳好像变得近了一些。这几个人人微言轻,大家都认为他们是改行观日之后,看了太久的太阳,看瞎了眼。
但是不久,更多的观星者开始发现不对。后来,连普通百姓也开始觉得,太阳是不是太大了?最近是不是太热了?
皇帝召集了所有的观星者和巫师,连日研讨得出一个结论:太阳正在坠落,向着他们坠落。就算现在砍断绳子也没用。谁也说不清原因。也许太阳被系了太久,角动量归零,走不动了。
总之,末日即将来临。太阳一天天离地面更近,更炽热,直到把人们的头发都烤焦。
人们开始逃离。自得知太阳坠落以来就安静如鸡的皇宫里又发出一条圣旨,严禁流民走路、坐车、坐船、游泳、飞行通过边境。这回没什么人听它的。但不管逃到什么地方,太阳永远是那么地大,那么地耀眼,阳光平等地照在每一个脑袋上。
某天,沿海总督在家里吃冰时,接到信报:有人划船出海,意图逃亡。虽有圣旨禁止离境,但沿海的情况基本可称屡禁不止,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人被抓回来砍头。
总督很烦,他不想去。他的冰刚吃了两口,等回来就要化了。但要是不去,被砍头的可就是他自己了。所以他只好带官兵出海追捕。
见到那个小舢板时,总督不禁冷笑一声:就算他们不来,这“船”不出一个时辰,也会被浪打翻。到那时候,这害他没冰可吃的家伙就会葬身鱼腹。
他的船靠近了些,想看看这莽汉长什么样子。当他终于看清时,却吃了一惊:几年前,他还在京中时,见过这莽撞的年轻人,那时他是国师的弟子。
现在他却全没有国师弟子的风范,头发散乱,两眼无神,对着舢板上的一个神位喃喃自语,忽然举起双臂,状若癫狂:“神女啊!弟子愿献上自己的生命,求您降临在沧海之上!”
总督嘬了下牙花子。假如他是神女,一定不会降临在这么埋汰的场合。
可惜他不是。
所以所有人都看到,一位麻衣女仙踏水而来。她是这样地美丽而又伟大,所有人都看呆了。
她温柔地问:“孩子,你叫我来要做什么?”
年轻人的黑眼圈这些年更重了。他伸手指着那个太阳。现在,太阳已经近到占据了小半个天空。
女仙扭头看去,点点头,打了个响指,她的手指长如鸡爪。
随着这声响指落下,天下的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漫上陆地,漫过人们的脚面、膝盖和大腿根,然后停了下来。
母亲急着从水里抱起还没长成的孩子;淘气的娃娃舔了一口,大喊“这水是咸的!”,然后被父亲抽了一巴掌;更多人跳上凳子、桌子和柜子,茫然地面面相觑。
只有爬上了屋顶的那些人,才看到太阳忽然急速地落了下来。他们放声尖叫,感到烈日的炽风掠过他们的面颊。
某个不知名的农户屋顶上,只有这家的大儿子还睁着眼,没有被吓晕。他看着太阳向自己落下来,越落,却好像越小。
终于,太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掉进了他家的院子里。篱笆上扒着的一只大鹅惊得嘎嘎乱叫。他揉了揉眼睛,海水又开始流动,一眨眼,太阳就被水流带走了。
水位开始下降,下降得很快。水变得很热,就好像地下有一只炉子,在煮这一片沧海。假如现在这水还和刚才一样高,那么还站在水里的那些人,就会像被煮的饺子一样。最后一滴水从陆地上退去时,人们好像见到它在冒泡,好像就要沸腾。
年轻人发现女仙的手中多了一杯水。一杯沸腾的水。水中有个黄澄澄的鸡蛋黄。
女仙端着水,温柔地微笑着,说:“孩子,跟我来吧。”
他用力点了点头。女仙一招手,他就轻飘飘地跟在她身后,凌波而去。
皇宫中连夜发布了最后一封圣旨:过去十年,天子失察,偏信巫傩,以致天下蒙祸。幸好本朝气数未尽,现在天子痛悔,已力挽狂澜,望大家努力加餐饭。钦此。
第二天,东方升起了一颗太阳。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