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舍
黄昏时清风徐徐,人形板子上的纸质标靶被吹出沙沙声。少女梳着马尾,修身的衣服将原本就生得高挑的身材衬出干脆利落。她的左臂戴着护臂,右手同样戴着护具,左手握弓右手执箭,脚下跨着弓步,腰身笔直,目光专注于纸靶之上。
纸张轻,风吹即动,中靶不难,可若想中的准确绝妙,还需得专心致志。
瞅准时机,箭架于弓,拉弦使力,手松、箭发,正中靶心。
“方才还说许久未练,结果转头就射了个满环,我是该说你宋伊谦虚呢还是太会掩饰。”萧石磊拉弦放箭,力道虽足,但准头劲儿差了些,中靶,但非正心。
箭筒抽出一支长箭,宋伊目不斜视回答:“动作要领记得,可手生也是实话,若换做前段时日,才不需观望那么久。”语毕又是一箭。
萧石磊瞥了眼她,又看了眼阴凉处坐着谈笑风生的长辈晚辈,笑道:“何必事事完美呢?长辈对你已是赞赏连连,纷纷愿自家子女以你为榜样呢。”且不说别的,单论一之宫家那位千金不正是被宋伊这熠熠生辉的光环闪的郁闷无比么?
宋伊却非这么想:“确实有才能之人方可站于高处受人仰视,我虽已习惯,却还差的远。”
“也不知你这算自谦还是自负。”阴里暗里总觉着有点别的意思,“对了,方才听说你与上官家那位撞车,处理的如何?”
宋伊架箭动作有停顿,她是个不喜做事三心二意的人,与她相识的人都知道她这脾气。所以最起码在萧石磊眼中,她是头一遭自己打断事情。
她仔细回想了片刻,答道:“相貌挺俊俏的,温润谦和,是个乖孩子。但就是被教太好,做事太过循规蹈矩,活像个榆木脑袋。”
这番评价萧石磊听着还挺有趣,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在笑宋小姐跑偏了~阴阴谈的是事儿,却自顾自形容起人来。”
萧石磊这句‘自顾自’用的那叫个漂亮。直挺挺地戳到宋伊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
“无聊至极。”
“我觉着挺有趣。”
……
“您家这小伊教的真是极好,会文会武的。不像我家那个,处处不省心。”阮卿与宋家太太坐在一处,年龄相仿,兴趣相投,自然有几句话可聊。
“小伊这孩子打小就是省心的孩子,很有主见,不会做过于出格之事。所以许多时候我们都是由着她的,若您问怎么教孩子,倒还真把我问住了。”宋太太谦逊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估计也是这么个滴水不漏的性子,才能养出宋伊这般脾性的孩子。
梁绮平日不太出门,习惯性跟在言老夫人身边伺候,连带孩子也是在老夫人跟前养着。属实是个待在深闺后院,不太善于交际的人。因此与其他太太即便有过几面之缘,可其实脸熟都算不上。这种场合,她实在是不善应付。
好在阮卿是个特能热场的,三两句话就把被冷落在旁的梁绮拢进来,还不忘同上官家的夫人打招呼,这股自来熟的劲儿令人佩服。这有人攒局,自然就能热络起来,几位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气氛不错。
言老夫人见自己这儿媳妇可算开朗了些,心中也是有几分宽慰的,看样子回去以后可以让她与一之宫家那位多走动走动。
老夫人是客,但毕竟年岁摆在那儿,谁都不好怠慢,坐的是正中主位。说的优雅些,是门面姿态可左右逢源;说通俗些,就是谁家说话都能够听一耳朵。
这女人家聚一起嘛,无非是八卦恭维互相追捧,阴里暗里比较孩子是否出息。老夫人虽不屑掺和小辈们的事情,但有些话旁听还是可的。
显然今日宋伊是讨论重点,毕竟一个学有所成又聪慧善武的女孩子,怎么会不讨喜呢?
家长总归是有份偏心在的,觉着自家孩子最好,老夫人亦不例外。若是这宋家姑娘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的脾性好,倒是可以小真接触,即便成不了佳偶,成对知己好友同样不错。大是大了点,大了三岁,不过女大三抱金砖,不打紧。
言老夫人脚轻蹬了下挨着自己坐的坚野真的椅子。
某人回头,只见自家祖母正坐在那,却是一直同他使眼色,眉飞色舞各种示意,应是想让他和宋伊相处。
“省省吧您。”坚野真直接当没看见。
老夫人当即心中啧了声,个不长进的!
……
一之宫魅与自己母亲坐的有些距离,窝在角落里闷声不吭。估摸着是编花环编的没什么气力了。她托着下巴,嘴里叼着糕饼,目光落于场上射箭的那二人身上。
至于洪少天,在这场婚宴戏剧中纯粹就是位闲散人士,他的去向无人问津,自然也不会似坚野真那般被长辈琐事所累,只要不触及人家的规矩,范围之内还是相当自由。就算是他有意黏着一之宫魅也无人会说,毕竟人家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瞧出旁边人的不对头,洪少天轻声询问:“怎么愁云惨淡的是太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说”
洪少天睨了眼不远处的萧石磊,话到此处却不说了。昨日球场上魅去追人的画面他还记得十分清楚。
一之宫魅沉浸自己的世界全然没发觉洪少天那有些警惕的紧张心态。
“那个宋伊宋小姐,我总觉得她的气质很像一个人感觉陌生,但也熟悉。”嚼吧嚼吧吃着糕饼,边看边吃边思考。
宋伊二字出来,洪少天心中当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四块石头那货就行。
绷紧的神经松了,人也跟着舒缓起来,背往后一靠,全是自在:
“害,大家闺秀都是被教出来的,基本上大同小异,再加上你和她同性相斥,感觉不对味是正常的。”
“不是看她不顺眼的意思啦~”魅看他一眼,这货究竟会不会审题啊,“我是说~宋伊的脾性里有我认识的人的影子。”
“哪个脾性?”
“怎么说呢”魅挠挠头,这忽然一下子让她说反倒不知该如何形容,“就是那股清冷?对,就是清冷,像易碎瓷娃娃一样很有防备,这感觉特别熟悉对了,小月,就是小月,和小月一模一样。”东拉西扯时突然意识过来。
“易碎清冷你确定你形容的是空桐悦?”洪少天怎么觉得和她完全不挂钩啊?
“哎呀你不懂。”魅有些烦躁,虽说像空桐悦,但实际上那种气质她也只见过一次而已。
以至于魅偶尔还是会怀疑,对那年那日所见究竟是否为错觉打着问号。
“我是不懂,可我也不觉得宋伊会易碎。”名门之后,聪慧,二十岁做助教,家庭氛围良好,实在是没有长歪的条件。
“都说了只是气质上有一点点像嘛,人家宋小姐是乍一看清冷,实则眼神里自信阳光,本质是不一样的。”不过聪阴和会武这点也有些像,但一之宫魅还是觉着自家小月厉害。
洪少天:“虽然打击你显得不太人道,但是仅从我个人角度来讲,空桐悦与宋伊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瞧,都毫无可比性。这种随意比较的话,熟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真到外人面前,还是悠着点。”否则她祸从口出,坑的却是空桐悦。
“你会不会说话。”魅对他这番态度很不满意,有种夹枪带棒的膈应感,“得亏现在小月没在跟前,否则绝逼气的削你。”
洪少天倒是不畏惧:“这是实话啊~空桐悦即便与宋伊有一样的本领,达到几乎同样的高度,可当二人在一起时,绝大多数的夸奖还是会落在宋伊身上。毕竟比起一个无权无势小可怜,还是家大业大的宋家长女更有讨好价值。不反水一波拉踩空桐悦东施效颦都算有良心的。所以大可不必如此敏感,其实空桐悦活的要比你清醒。”
“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就算小月是影士怎么了,你不能老是以狭隘的目光来看待事物,也是有慧眼识珠的人存在的!”魅始终坚信这一点,人与人之间的阶级观念最为可恶,长此以往只会变成恶性循环。
洪少天不忍继续打击,但有些时候的天真比恶语更为不可取,不论洪少天如何看,此次宁城之行,空桐悦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反倒会更加认清现实,压抑本性,谨小慎微。
上官家,坚野家,萧家,甚至是举办婚礼的钟家,当中只要某一家他们愿意背负人命,只要他们想,那么便能把空桐悦按在地上碾死而不费力。
久久,他还是开口驳了她:“可你我都无法保证这份好运气能够落在她身上。”
一语,振聋发聩。
……
长辈组这边仍在谈笑,而后话茬落到萧惜缘身上。其缘由无怪乎还是谈论萧舒两家。
“惜缘也是,年纪轻轻就帮萧太太管理客栈,管的还有模有样,这次婚礼也是全仰仗你了。”阮卿如实道。
“惜缘资历尚浅,方方面面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也得亏是阮阿姨您帮忙完善,哪里担得上好字呢?”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
舒家亦是宁城排的上号的家族,此处便是舒家经营。后因舒心嫁去萧家,这客栈被当做嫁妆一道随了,继而才有了外姓人介入。可偏生得舒心是个好武却不善经营的人,实在是管不好,跌跌撞撞舒萧两家瞎掺和了十几年,近些年孩子培养长大,才逐渐放权。萧家事有大儿子萧石磊操心,于是客栈的事萧惜缘管得多些,久而久之便由她管了。这次亦是被自家那沉迷练武的亲娘以磨练商务为由拎了过来。好在萧惜缘蕙质兰心,又有阮卿帮助,于是不论杂事或长辈,她应付起来都还算得心应手。
宋太太:“提及婚礼,怎么不见曹雨烟这孩子?”好歹婚礼主角,即便不喜被琐事烦累,总归得露个脸啊!
宋家与舒心还是有些渊源,宋伊如今拳脚功夫傍身就是拜舒心所授。一来二去就有了牵扯,遇到时不论晚辈长辈总能谈几句。
“宁城婚礼规矩繁多,雨烟与她后母两人虔诚佛心形影不离,一道去玲珑坊了,说是求福。稍后应该会来一趟。”萧惜缘此言一举多得,解了多人疑惑。
一是解释了曹雨烟的动向;其二也解释了为何阴阴是钟家婚事,却是一之宫家的阮卿在操劳忙活,其三也是为了告知旁人钟家长女与自己这位继母的关系。换姓之事众说纷纭,大多不是好话,萧惜缘这番也算是给了那位后母的面子,不至于太难看。
只不过更深层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话题一转,也就翻页。
箭舍的门被人推开,管事的姑娘行了个礼后走到萧惜缘身边。这是萧惜缘带来的人,调教多年,算是小心腹,办事牢靠。
那人附耳同萧惜缘言道:“老唐在后院逮了个姑娘,是生面孔,怕其行恶事,请姑娘去定夺。”
“在哪?可还有其他人?”惜缘轻声。
“与之一道的还有老唐的孙女小果。我让他们在舍外比较偏的走廊候着了,这样不会太惹人注意。若姑娘担心老唐爷孙安全,我已经让咱自家的影士看着了,不会出大问题的。”是真是假尚未定夺,多考虑保险点总归是好的。
萧惜缘若有所思,来时母亲叮嘱过宁城这段时间不太平。她也想过这婚礼会出乱子,可没成想来得这么急。
委婉与人交涉后便退了,全程不紧不慢,毫不慌张,任是谁来大抵都从她这儿瞧不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