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读书人比斗,居然要百姓出题,这方式可称得上别开生面。百姓们原本还只是顺带看看,因为本能的敬重读书人,即使是观望,在外围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一群文曲星。
即便是那群文生捡石头打人,百姓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文人知道的道理肯定比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多,或许其中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道理。
那位五殿下的名头他们也听说过,年纪轻轻就写的好诗词,还在北边打了胜仗,是咱大明皇帝生下的好种子。他都这般自信,莫非是确实胜券在握?
可看着上头那个风度翩翩、一脸自信的书生,以及那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神情怯弱的色目人,百姓们却又都拿不准了主意,一个个交头接耳,开始讨论起来。
有人说殿下如此自信,色目人一定会赢。也有人说那书生一看就是读书种子,满腹经纶怎么会算不准区区肉铺的数目。总之,百姓群中,喧嚣声开始渐起。
因为朱肃一句话,他们赫然成了考较者,这新鲜的感觉慢慢让他们不再视那群文人若神明,也让他们取代了聚拢在一起的文人士子,成为了这一次事件的中心。
“嘿嘿,殿下,您看看。”那肉铺老板颇为不好意思的把那本脏兮兮的册子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后才跪在地上,双手奉给了一名朱肃的亲卫。朱肃赶紧让他站起,随手翻了翻这本“账册”,只见上面零零散散的记录着这肉贩子收猪的价格、今日卖了多少两猪,一斤肉卖价几何,事无巨细,却又极其杂乱无章的记在了在账册中。
“铁钟,易子梅,你们过来。”朱肃三两眼便看出了这账册只是数字繁杂一些,用小学知识足以计算,便将账册放在了方才让人搬来的桌案上。“给你们一炷香时间,一起计算。”
“算成之后,不必公布。等对方一并算完,再行核对。”
“希直,给他们拿两个算盘。诸位乡亲,是否公平,你们皆是见证。”
此法简洁公平,百姓们都没有异议。倒是文人士子之中有许多人面色难看,觉得让这些大字都不识的平头百姓出题,实在是有辱斯文。但上头的这位五皇子可不是好惹的主,他能提出比斗,已经是做出让步了。若是再得寸进尺,指不定这位就又拿出了热气球,要送他们上天去游览一番了。
上一回平阳三老上天之后,回到地面竟全都当众尿了裤子,自此声名扫地。自此这些读书人就视此热气球如虎,只当那是什么邪祟之物……
于是铁钟与易子梅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凑到那张桌案之上,拿着纸开始算了起来。
易子梅看着身上脏污的铁钟,又看到那账簿写的歪七扭八,还满是油腻腻的油脂,几欲作呕。但事已至此,也只要强忍着恶心开始计算。他倒是真读过几本算经,懂得算数之法,因此那账簿虽算的艰难,却也难不倒他。
算了一会,只觉遇到了瓶颈,抓耳挠腮间情不自禁的偷偷往旁边瞥去,用余光看见那铁钟正在纸上如画符咒一般写着诸多歪歪扭扭的字符,且连算盘也不用,所作所为明显与算经相悖,不由心中鄙夷道:“这蛮夷,分明连写字也不会。就这等水平,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正这般想着,却见那铁钟将毛笔一放,捧起手上的纸张对朱肃道:“殿下,小人已算完了。”
围观群众顿时大哗,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肉铺,但那账本可也有一指厚,哪能这么快便算完的?连朱肃也是吃惊,将他奉上的稿纸收下,上下扫视一番运算的步骤,发现并无错漏。
“我的府上,竟然还有这等人才?”朱肃心中暗自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让铁钟在一旁等着。铁钟连忙应是,也不敢坐,只寻了个角落站在一边,仍旧是一脸的惶恐慌张。
“天下间,怎么可能有人能算的这么快!”易子梅有些慌了,可一看那铁钟脸上神情,想起他刚刚在纸上鬼画符的行径,竟然变得更加冷静了下来:那铁钟,定然是不会算学的,说不定只是五殿下随便寻来的一个家奴,连那肉贩子,说不定也是五殿下寻来设局之人。
此事本就无有定论,连那个卖肉的贩子自己也是懵懂,到时候五殿下强说是铁钟对了,谁也拿他没办法。我正该谨慎小心,每一步都不出错,到时候若是殿下不公,我大可请诸位同仁一齐算来,好为我主持公道。
有这么多同仁一齐算来,五殿下想要设局,也是百口莫辩了。驳倒了这位提出新学的五殿下,我便成了传承程朱一脉的英杰,自此前途不可限量……
易子梅算的极为谨慎,每一步都务求无错,满场书生和百姓都不敢作声,唯恐吵到了他。
朱肃也耐着性子,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这人算的也实在太久了些,让朱肃不由得感觉到越发烦躁。终于,在一炷香即将燃尽的时候,他方才停下了笔和算盘,轻轻吹了吹手中的纸页,信心满满的双手奉上:“殿下请过目,这是学生算出的答案。”
“嗯。”朱肃接过纸页,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楷,看的朱肃眼晕,索性也不去看过程,直接看向答案。这一看险些没笑出声来,幸好这几年也经过了不少训练,生生的忍住。只在嘴角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张口道:“既然如此,本王就将你们的答案公之于众。”
“易子梅算出,这位老板的肉铺于洪武五年,盈利一百三十二两银。”这话说出,百姓们顿时发出一声赞叹。朱肃笑眯眯的道:“这位老哥,恭喜了,若是按这位易学子的计算,你可做的好大的生意,实在是个好买卖!”
百姓们羡慕的目光看向那个肉贩子,那肉贩子却是一脸疑惑,眉毛都皱成了川字。
“铁钟的答案嘛。嗯……”朱肃拿起另一份稿纸,“铁钟算出,老哥你于去年洪武五年……”
“全年贩肉,共约亏损二十三两五钱……按他的答案来看,老哥啊,你这可是个亏本的买卖啊!”
众皆大哗,两人一同计算,竟然算出了一盈一亏,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且差距如此之大,可称南辕北辙。易子梅大喜,高呼道:“可笑,若是还有亏损,这肉贩因何还要继续做这生意?”
“这位铁兄完全是在信口胡诌,贻笑大方!可见习我理学者,一书通、事事通。”
“不通圣贤者,万不能为官。连区区一肉铺都能算错,如何能为我大明担当牧民之大任?”
“不对。”却是那肉贩子开腔发声了。“要是说还赚了一百多两,咋我反而觉得手头越来越紧了?”
“家里去年可没多什么开销,定然是那书生算的岔了!这位姓铁的兄弟,你和我说说,我是哪亏了钱?”
“怎么我在家算来算去,始终没算出来过?”
“你漏算了养猪所用的食料费用。”铁钟见朱肃点头首肯,方才上前对他解释道。“五月至七月,凤阳府有冰雹,我应天亦是有数月骤冷。”
“那几月粮食减产,粮价颇高,便是你喂猪用的糠皮麸子,也需高价购买。”
“再加上我从你的账本里看到,你五月收进几只猪崽,却在六七八月皆没有卖出。想来是因为那几月岭北失利,京中少有宴饮,那些酒楼从你这收猪肉也收的少些。”
“猪崽滞留手上,却仍旧是要吃慷的。一增一减,是实打实的亏损了。”
他一面说,一面易子梅却是怔住了。怎么还有麸料的事?他完全没注意到。
账簿角落,确实有几处杂乱的记着买进敷料几何。但那和养猪有何关联?
铁钟虽说的平淡,却让那肉贩彷如醍醐灌顶。他一拍肚子,大声道:“着啊!就是这么回事!我说我怎么算不出亏哪儿了呢!”
“我家猪吃的都是实打实的麸料,所以在这应天府,肉质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那几月因为那猪滞留在手上,人要吃猪也要吃,养它们着实花了不少钱。”
“厉害啊!真是厉害啊!这位殿下,小人服了,是这位姓铁的兄弟赢了!”
百姓们听他说完,顿时也知道了前因后果,惊讶赞叹的眼神,全都向着铁钟而去。铁钟颇为羞涩,还往后缩了缩,看的百姓们哈哈大笑,倒是对这位老实的大小伙子更加亲近了些。
“诸位父老乡亲。”朱肃趁热打铁。“这一次朝廷开恩科,便是要选拔合用的税官,为诸位百姓们谋福利。”
“新税法规定,家里有门路关系,做的生意赚得钱多、来钱容易的大户,那就要多收多征。家里困难,只是做点小生意的,那就不能再给百姓添麻烦,要少征甚至不征。这是新税法的基准。”
“现在这些读书人觉得,新恩科不该考较算学,而是该考较什么之乎者也,子曰诗云。”
“你们且说说,你觉得朝廷核算百姓税务的税官,是该用他们这样的清高读书人,还是该用铁钟这样的,能够算清楚你们到底是赚是亏,甚至连你们没想到的地方都能给你们算个清楚的人?”
“那还用说,必须是铁兄弟这样的人了!”那肉贩倒也是个妙人,竟然还学会了抢答。“要是朝廷让那姓易的当了税官,把亏本的生意算成了赚大钱,那咱不是再被他榨一份税出来?”
事关切身利益,这些聚集在这里的父老百姓、贩夫走卒们,顿时指指点点的,嘲笑起易子梅为首的清高文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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