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岚提着篮子陪婆婆出门,拐个弯就到金娣家。她家门口摆起好几张长凳,巷子里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几乎全集中在这。有拿鸡蛋的,有拿冰糖梨或桔子罐头的。
在这小巷中,赵奶奶和赵虎头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当过兵打过仗,有过光辉的革命生涯。最主要的还是他们热心肠,哪家有点急事难事,只要不违反原则,那是全心全意的帮衬。邻里有点纠纷,大多也是找他们说道,他们总会让人心服口服。
女人们看见这婆媳俩过来,纷纷起身让坐,叽叽喳喳地道:
“婶婶到这坐……”
“陈岚到这里坐……”
代金娣比划着表示感谢,又跑进厨房沏两杯红糖水。赵奶奶对邻里打声招呼后说:“你们先坐会儿,我进去看看发旺。”
房子只有那么大,刘发旺在里屋就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他边咳嗽边叫:“赵婶,别进来,我这病传染。”
“哪有那么严重,说个话就能传染!我大小在医院干过几十年,虽算不上好大夫,但做个土郎中还凑合。”赵奶奶掀开门帘对发旺说:“人呐,都是自己吓自己,好人也给吓坏。你这病虽说难治,但也别悲观,现在的医疗水平比起旧社会那是一个天一个地。关键自己要有信心,要静养,积极配合治疗,营养也要跟上去……”
女人们喝着红糖水,从安慰金娣开始,到左邻右舍的琐事,再到各自所见的趣闻,那话题又广泛又跑的快,一溜烟的功夫就过去两万五千里,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这些媳妇儿平常工作家庭两头忙,难得有闲功夫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胡侃。正侃得起劲,居委会主任李大娘挎着篮子,迈着小脚,一步三晃地走过来。她住在巷口对面的马路边上,是这片地儿居住时间最长的老住户,对这片区的情况最熟悉。小到哪家的缸破了,哪家的瓦漏了,她都了如指掌。
这老太太裹着一双小脚,身子骨又瘦小,看似风都能吹跑,可办起事来那真是一个风风火火。当然,像刘发旺这种家庭,她也是盯得格外紧,至于为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每次运动来临,公社都要抓典型。因刘发旺年轻时的经历,少不得要点他的名,但多数让老太太凭着一股蛮劲和三寸不烂之舌给顶了回去。
但也有顶不过去的时候,这时候李主任会第一个冲到台上来,数落一番后以写检讨的名义把挂牌的刘发旺从典型中揪出来带回去。而留在台上的典型就没那么好过,有些群众会涌到台上来,将自己曾经经历的苦难,通过拳脚的形式,气愤地发泄出来。
公社对李大娘的做法是有些不满,但一来她岁数大,有点倚老卖老。二来她能说会道,句句在理,还能把群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三来她也是革命家庭。
再者刘发旺也确实没有大恶,只是为了充指标。鉴于以上几点,几任主任对李大娘的做法都睁只眼闭只眼,后来索性不要向阳居委会出典型。
刘发旺在大娘的庇护下,十几年风风雨雨就这样平平安安地渡过来。而在李大娘的心中,她对发旺家有一种不能与外人道的情怀。
风风火火的李主任爱憎分明,同时又是能说会道、热心肠的人。她人还没到近前,尖利的声音就老远传过来:“金娣啊,发旺好点没?”
金娣忙迎上前吱吱哑哑地打手势,赵奶奶听到她的声音,也从里屋出来打招呼:“大姐来了。”
李大娘笑呵呵道:“大妹子也在啊。”
她跟围上来的小媳妇说了几句闲话,见金娣端杯糖水送来,忙挥挥手说:“先搁那,待会还有话跟你说,我先去瞅瞅发旺。”
说完迈着小脚走进里屋,就听见她在里面尖叫:“这病别怕,你要怕它,它就得寸进尺。它要怕你,就会逃之夭夭,所以你得宽下心来好好养。只要你有不怕死的心,那病就会怕你……”
刘发旺诺诺地应承,不一会儿大娘又从里屋出来,坐在金娣搬来的长板凳上招呼道:“金娣,你也过来坐。”
金娣呀呀应一声,给每个人重新沏回红糖水,放下暖水瓶侧着身子坐在大娘身边。
李大娘叹口气说:“苦了你哟,今后这个家得靠你。”
金娣连连比划,那意思是不苦,不苦。
李大娘笑道:“有难处就和大伙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伙搭把手,眼前的难处很快就会过去。”
赵奶奶接着她的话说:“是啊,咱两家挨得近,有事就上家来说,你和岚岚又走得近,别不好意思说。”
一群小媳妇也七嘴八舌地表态,弄得代金娣呀呀地谢个不停。
李大娘喝口红糖水,咂巴着略有些干裂的嘴唇道:“金娣啊,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你能猜的到吗?”
金娣摇着头,众人也屏着呼吸望着李大娘,她们实在想不出,在发旺得病之际,还有什么样的好消息能让李大娘这样郑重其事。
李大娘很满意这种效果,道:“我要恭喜你,你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金娣一时愣住,象是被雷击中。她是从农村嫁过来的,成份不是很好,属于小地主家庭。而这城里很多媳妇都是从农村嫁过来的,每年的农转非指标有限,需层层审批,而这一审就是十多年。
金娣的大儿子和二女儿是对双胞胎,今年十七岁,刚毕业就下放到农场。最小的女儿刘霞也有七岁,刚读的书。四个孩子的户口得李大娘帮忙,随发旺落在城里,而她的户口迟迟没有着落。
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和副食品指标,也就更谈不上安排工作,金娣就在发旺厂里做家属工来贴补家用。孩子多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口粮老不够吃,还得从黑市上购些红薯之类的杂粮,日子过得颇为拮据。拥有一本城市户口,是她多年的梦,可当这个梦真正实现时,她整个人都蒙了,不相信这是真的。
赵奶奶知道一个城市户口对金娣意味着什么,伸手在她眼前直晃,打趣道:“看看,看看。傻啦,傻啦。”
代金娣呀地一声从凳子上蹦起来,朝里屋冲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发旺剧烈的咳嗽声和拍背声。
刘发旺披着蓝外衣,在妻子搀扶下从里屋走出来,依在堂屋门口对李大娘说:“大娘,谢谢您!要不是您,我都死过好几回了。”
李大娘起身说:“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就是挨着排,也该轮到金娣。”
赵奶奶道:“发旺,快回屋吧,小心着凉。”
李大娘却呵呵笑道:“大老爷们别那么金贵,还要媳妇搀着。我不是说过嘛,你要是怕病,病就缠着你。你得挺起胸大声说我没病才行。不过夜里凉的快,还是回屋躺着吧。”
发旺又说会客气话,这才回转身。金娣要去扶,他没让,挺着胸自个儿走进去。或许是好消息带来的喜悦,竟然让他恢复了几分往昔生龙活虎的模样。
李大娘在后头赞许道:“这就对。”
女人们纷纷给金娣道喜,一位小媳妇嚷嚷: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金娣姐,你得请客。”这提议一出,立即得到众人响应。
李大娘知道金娣家情况,说:“这个客是要请,等发旺病好一块请。”
金娣哪里肯依,非要去厨房张罗。赵奶奶笑道:“请吧,请吧,否则耐这伙小馋猫不得脱身。岚岚,你回家取些鸡蛋来,给每人煮三个荷包蛋。”
金娣吱吱呀呀的不让陈岚去,赵奶奶又说:“你俩好的跟姊妹一样,拿些鸡蛋要什么紧。再说,我家那些老母鸡一天要下好几个。”
代金娣扯着陈岚不让走,反让陈岚拉着跑。李大娘呵呵直乐:“我们有口福哦,这在过去叫吃大户。”
赵奶奶道:“我哪里是大户,还不是给小宝添点营养才养那么几只鸡,可淘人啦。”
“说起养鸡我差点忘记说,这几天上面有领导来视察,市里整顿环境卫生,各家把鸡看好,别让它跑出去。”这时候李大娘也没忘自己的职责,赵奶奶和几家养了鸡的女人都点头称是。
不大一会儿,陈岚和金娣拿着鸡蛋过来,年轻点的小媳妇到厨房里帮衬。年纪大的坐在外面,就着月色和昏暗的路灯唠着闲嗑。
一会儿功夫,女人们在厨房里端出蓝面碗,冒着阵阵香气。金娣又端一碗到里屋给发旺送去。
众人边品尝滑嫩的荷包蛋边谈些闲事、时事,话题聊到各自的工作中来。陈岚知道代金娣是家属工,便问李大娘:“金娣姐的户口解决了,政府会安排工作不?”
李大娘一拍大腿:“哎呦,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她对陈岚说:“政府一般是安排在街道厂,属于大集体,但这次正巧有个机会。”
她转过身对金娣道:“环卫所要招一批临时工,等编制下来就会转正。这活脏点、累点,也有点苦。早上两三点钟就得起床,所以一般小青年都不愿意去。但干到九、十点钟,不值班的就可以回家歇息。我看这时间对你挺合适,就不知你愿意去不?要是愿意我就替你报名。”金娣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
有几位上年纪的女人,家里的儿子或女儿是知青,她们最关心的是知青回城指标的事,纷纷向李大娘打听。小石头的妈妈高惠敏是列车上的乘务长,消息来源很灵通。她的大儿子石义林下放在山沟里,总想找机会把儿子调回来。她放下碗问:“大娘,听说公社这次有回城指标,我家大石头够不够格?”
李大娘摇摇头说:“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都是公社在办,是有几个指标,得按资排辈轮着来,具体的你要上公社去打听。”
狗子他妈妈大名叫吕玉秋,在朝阳公社当办事员,对这事较为清楚,她对高惠敏说:“指标分配得看家庭情况,下放年限,还有政治面貌和知青点上的评价。像家庭困难的,父母丧失劳动力需要照顾的可以优先考虑……”
代金娣的大儿子和女儿是今年下放到农村,还是赵虎头托的人情,分在市郊的国营农场,那儿的党*高官是他的老部下。虽说是在市郊,可离家也有一百多里路。
陈岚见她竖着耳朵听,知道她的心事,问道:“像金娣姐家这种情况,属不属于优先考虑对象?”
吕玉秋说:“我没办过这种事,对政策不是很了解。应该属于吧,但办起来很麻烦。先要申请说明实际情况,然后到居委员、公社盖章证明确实有困难,再申报到知青办。最关键的是要找到接受单位,有接受单位才有回城指标……”
众人又随着话题谈起哪个单位会招人和各自单位上的事。高惠敏本想看看发旺后去看电影,但几个人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她本就是喜欢唠闲磕的人,谈兴一起就索性不去,对陈岚说:“他妹子啊,有件事得麻烦你。”
陈岚笑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家小石头过完年后,就像吃了药似的一个劲地疯长,都有我高了……”
另一位大姐接嘴道:“小石头正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你要弄些小鸡公给他补补。”
高惠敏点着头说:“他奶奶养的那些小鸡全进了他的肚子,这小子饭量越来越大,每月定粮都不够吃,他爸还得从黑市买些高价粮回来。原来穿的衣服也都小了,一大截腿管子露在外面。这次单位发了套制服,女式的,我想改改给他穿。”
陈岚在市服装厂上班,家传的裁缝好手艺。一些邻居和熟人,拿些鸡蛋水果罐头或是干脆塞点钱要她做衣裳,做出来的衣裳又合身又好看。她点点头说:“行,哪天有空你带小石头上家里来。”
女人天生好打扮,穿的比吃的还重要,这话题又转到布料上来,一些女人或是想改改衣服,或是给孩子添置新衣,纷纷向陈岚央求,她倒也爽快,一一应承下来。
赵虎头一个人在家中边哼着小曲边喝着米酒,摇头晃脑,自得其乐。不知不觉喝掉小半瓶,这才心痛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棉纸塞住瓶嘴,又将盖子拧紧。习惯性地喊声:“老婆子,盛碗饭来。”
久未听到回音,这才意识到婆媳俩已经出门。他拍拍脑门,自言自语:“这女人呐就是不能出门,出门就成断线的风筝。看个病人也这么久,就是做手术也该回来了。”
自个儿去厨房盛一大碗饭,将桌上的剩菜全混在饭里,蹲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吞咽,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吃完饭,见娘俩还没回来,心中不由地暗骂:就晓得张家长李家短,把我这个孤老头丢在家里不问事,还得帮你们收拾,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心里骂归骂,但事还是要做。收起碗筷,抹净桌子。然后把大门落栓,从井里提上一桶水,穿着大裤衩,将那桶凉水劈头盖脑地浇下来。这要是赵奶奶在家看见他这样,少不得一顿痛骂。赵虎头舒畅地吐口长气,把胸脯手臂大腿拍的啪啪作响,泛出红印子来。抹上皂角,又提桶水一淋,用毛巾擦净,这澡就算洗好了。
换身衣服后,虎头就在院中散步,看看菜的长势,又在几盆花前嗅嗅花香。酒劲一涌,他也来了兴致,回房拿出一把琉光铮亮的二胡,坐在回廊的石柱下抑扬顿挫地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