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隔着一扇冷硬透明的窗户,气氛渐渐紧绷,凝滞。
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左枝口干舌燥,艰涩地咽了口唾沫。
没两秒,宋延琛便收敛目光,同身旁的男生说了句话,单手拎起可乐罐,凑到唇边抿一口。
腕上价格不菲的名表,属实瞩目,和尾戒一样,散发着莹莹冷光。
左枝径自拉开椅子,抚着裙摆坐下。
“喂!都说这位置有人了,你怎么还坐啊?”一女生气得跺脚,双手环在身前,趾高气昂地睨着她。
分贝有点高。
全班人的注意力,不由从走廊调回教室里,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一处。
左枝没搭理那女生,泰然自若地将纸笔摆在桌上,只问岑思若:
“记不记得以前,你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说,真希望我们能一直当同桌的样子?”
岑思若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没看她,也不打算回应他人的打量。
她把两只细瘦的胳膊支在桌上,扶着额头,低着脸,始终不开口。
左枝却像能听见她紊乱的呼吸声,搅得她心绪也乱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女生不悦道,双手搭在岑思若肩上,活像左枝恃强凌弱,把她欺负哭了,她要帮她讨回公道。
“像你这种太妹,思若怎么可能想跟你同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臭不要脸地跟人攀关系啊!”
“不就一个座位嘛,你们女生还真是小肚鸡肠……”有男生嘟囔了一句。
就像在充满瓦斯的密闭空间里,落了一点火星子。
全班女生瞬间实现战线统一,噼里啪啦地炸开。
“就你们男生大度是吧?她刚泼人可乐、寻衅打架的事,你没看见?还帮她说话呢,不怕她揍你哦。”
“她是有暴力倾向吧?看她下手真的好狠啊……”
“要不多买份保险咯,感觉跟她同班挺危险的。”
左枝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瞧着身侧的人,“岑思若,你真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浮世喧嚣中,沉默在无止境地蔓延。
左枝的眸光逐渐暗淡,心脏也一点一点沉下去,没入冰凉的雨水中。
明知她早就给了她结果,为什么还要不死心地多问这一句?
她们的关系,注定回不到以前了。
从如影随形,到势如水火,或许,这就叫造化弄人吧。
“你还跟四年前,我刚见到你时一样。”左枝轻飘飘道。
闻言,岑思若瞳孔一震,双手紧攥成拳,连带着身体也微微战栗,仿佛想起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事。
“琛哥,你看她!思若特地留给你的座位,就被她这么蛮不讲理地霸占了!”
那女生气道,仰着头颈,噘着嘴,纤纤玉指直指安然坐在椅子上的左枝。
告个状跟撒娇似的,声音甜腻得不行。
察觉有人影晃动,左枝抬起眼。
拢在岑思若附近的女生散开了些,让出道来,给人进出。
一听可乐撂在她左边的空桌子上。
宋延琛那把悦耳动听的磁嗓,则沙沙地落在她耳畔:“差点以为我这是来了幼儿园。”
站他旁边的男生,不禁笑出声:“就是,一进班,就有小朋友找我们的宋园长告状。”
话音落下,其他人也忍俊不禁。
那女生先是被“小朋友”这个称呼给甜晕了头,而后发觉他们实则在挖苦她,面上有点挂不住,涨红了脸,说:
“人家好心帮你占位——”
“我让你帮了?”宋延琛打断她的道德绑架,直接拉开椅子,自然随性地在左枝身边坐下。
仿佛两人熟识已久。
女生一愣。
班里其他人见状,也是一愣。
宋延琛的条件摆在那儿,无疑是极受欢迎的。
别说本校女生了,甚至有外校女生不惜翻墙,借校服校卡,都要混进来,就为了见他一面。
偏偏这位性情凉薄的爷,越是被人捧着簇拥着,就越是高冷疏离,极厌烦心怀不轨的人,不知好歹地往他跟前凑,花样百出地纠缠他。
顶着一张女娲毕设级别的顶级渣男脸,却像是要将“洁身自好”的优良品德发扬光大,平日里,就没见他跟哪个女生比较亲近。
不论是仗着两家关系不错,黏他黏得特别紧的岑思若,还是其他与他组队参加比赛,和他往来较多的女生,他好像都提不起兴趣,对人爱答不理的。
今儿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先是见他出手制止左枝和他人的冲突,再是现在帮她说话,和她做同桌。
大伙儿似是敏感地嗅到了什么,相互递一个眼色,悄咪咪地瞅向岑思若。
“娇娇,”岑思若涩然开口,音量很轻,“快上课了。”
潜台词是,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
黎娇娇不服气地哼一声,拉开岑思若右边的座位坐下。
上课铃打响,每个人都自觉找位置落座。
相比其他组的熟稔热络,他们这一组气氛有些微妙。
坐在顺时针第一位的女生,扶了扶眼镜,开口打破这沉寂:
“欢迎左枝同学加入我们组,我叫孔梦菲,是我们这一组的小组长。”
她将厚厚一摞打印好的、遍布笔记的资料递给她,“这是我们组过去一年的阅读清单、参考文献、个人论文作业,以及小组作业。你可以根据需要去复印一份。”
“谢谢,复印完了,我会记得还你的。”左枝接住,随手一翻,就是宋延琛第一学期的论文作业。
研究的是三岛由纪夫作品中的暴力美学,角度独特,脉络清晰,言辞精简却鞭辟入里,说是文学院的优秀论文都不为过。
孔梦菲在这一篇论文的空白处做了很多笔记,还特地去看了论文提及的所有书籍论文和影视作品,并写下自己的分析与研究。
“祁武。”坐在宋延琛另一边的男生说。
左枝看他一眼。
男生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身形魁梧壮实,寸头干脆利落,五官硬朗阳刚。
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是个欲念挺重的人。
鼻子蛮大的,手掌也宽大厚实。
左枝微微颔首,便垂眼看资料去了。
这一节阅读课,主要是汇报小组暑假作业的完成情况。
孔梦菲拿着U盘上台,边演示PPT,边说明讲解。
全班人听得认真专注。
老师更是满面笑容,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和分数。
如果左枝没记错,这寒暑假作业的分数,最终是要按照20%的比例,算进下一学期的期末分里的。
此外,平时分占10%,小组作业占20%,个人论文占50%。
“某人还真是会挑组,一来就捡了个大便宜。”黎娇娇阴阳怪气地嘀咕着。
祁武呛她:“黎娇娇,你嘴巴噘得都能挂油壶了。”
她一听,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包纸巾丢过去,“滚啊!”
“上着课呢,好歹收敛一点。”孔梦菲出来当和事佬。
他们三人你来我往,闹腾成一片。
倒显得另外三人格外冷清。
岑思若在看东野圭吾的《恶意》,翻了两三页,便换成了翠色封面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左枝仍在翻看孔梦菲给她的资料,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拇指捻着纸张的一角,试图将突兀的折线碾平。
宋延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报纸,在一目十行地看着。
左枝分了点余光过去,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和图表。
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夹着一只黑色签字笔,指骨稍动,签字笔便懒散地转悠起来。
莫名让她联想到,海堤边,被风推动的风车扇叶。
他偶尔会在报纸上标注一两句,字迹跟端庄秀美不搭边,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潇洒韵味。
左枝放下手中的资料,眼皮一撩,发现班里大部分人的心思,都落在了他们这儿——毕竟这小小一隅,居然汇集了整个启澜和东铭,甚至可以说是全市中学中,最最出名的人物。
“组长,”左枝对孔梦菲说,“我们组应该有群吧?”
孔梦菲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忙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你加我吧,我拉你进群。”
左枝拿出手机,扫码,添加好友。
孔梦菲拉她进入小组微信群。
她点开群成员,扫一眼,最后定在其中一个头像上。
那是一只有“犬中西装暴徒”之称的赛级德系杜宾犬。
暗色背景中,它目光灼灼,体格健硕,凶猛外形配上金属口笼,反衬出几分引而不发的危险性。
左枝记得,它叫“Sunday”。
据说是因为宋延琛第一次见它,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
拇指在“添加到通讯录”的按键上,悬停几秒,左枝还没做好准备按下去,有人先来添加她为好友了。
瞧着对方的篮球头像,左枝看一眼斜对角的祁武。
他呲着一口大白牙,冲她晃了晃手机。
下课铃适时打响,老师宣布下课,教室里的人拿上东西换教室,去上另一节课。
左枝收好东西,跟上宋延琛和岑思若的脚步。
阵雨已经停了,天色隐隐发亮,却还是多云天气。
正走着,手腕被人拉了一下,左枝登时皱眉,回头看,孔梦菲站她身后,抓着她的胳膊,问:“你去哪?”
左枝这才发现,宋延琛他俩和其他人的方向不一致,反问:“他们去哪?”
“他们的课程和我们不一样。”
“不都是18班的么?”
“虽然是在同一班,但宋延琛的课表是由他根据自己的情况特制的。岑思若的话,因为她和宋延琛有商赛要参加,所以额外加了经济课程。”
“是么。”左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左枝。”孔梦菲唤她。
“嗯?”左枝转身,顺着人流往前走。
孔梦菲跟在她旁边,“你初来乍到,还是别惹他们比较好。”
“谁?”左枝拿出手机,通过祁武的申请。
她压低了声音:“就是岑思若和黎娇娇她们……尤其是岑思若,她在校人气挺高,很多男生喜欢她,和宋延琛他们家关系也密切。”
“那,如果岑思若有事,宋延琛会给她撑腰吗?”左枝再次点开那个杜宾犬头像。
“应该吧?”孔梦菲说,“宋延琛这人就更不能招惹了。我们学校至少有九成女生喜欢他,他现在单身,都有人作妖搞出事来,要是哪天他谈恋爱了,说不准会怎样呢。”
“搞事?”左枝感兴趣地挑起眉梢。
“就是偷拍、跟踪,各种想办法引起他注意,甚至有人为了他爬到天台上,说要跳楼……”
“傻的。”
就为一个男人,值得么?
左枝嗤之以鼻,果断摁下“发送”,光圈转啊转,赫然弹出一个提示窗口——
“由于对方的**设置,你无法通过群聊将其添加至通讯录。”①
“呵~”她冷笑,把手机揣回兜里。
“傻的。”
这回,骂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