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
明栀穿着长外套,将拉链拉到最上方,半张脸被挡的结结实实。
还是不要被人认出来的好。
星诺咖啡店门口。
她大一时候来过几次,隐约记得这边的布局。
服务生在门边站着,统一穿着白衬衫棕色马甲,领口别着深色系蝴蝶结,微微躬腰上前问她是否有约。
报上厅名,服务生领她上了三楼。
三楼最里面的包厢。
她抬手敲门,里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进。”
打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明栀关上门,缓缓转身。
何远洲不在。邵希臣靠着雕花木椅,面前茶水飘着雾气,缓缓上升。
不得不感叹,有人生来就注定要成为主导者。仅仅是坐在那里,神情平静,不说半个字,即便不存在上下属不对等的关系,也会无形之中给人施加威压。
她慢腾腾地走到他对面,迎上邵希臣的目光,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邵总晚上好,我可以坐下吗?”
他颔首。
明栀坐下后才想起来摘下帽子,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放在桌下的双脚,不安地并在一起,微微侧着。
片刻的沉默足够让她异常紧张。
幸好服务生在旁,主动询问:“女士,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白开水谢谢。”明栀回道。
说罢,那道熟悉的充满探究意味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解释道:“邵总,晚上喝咖啡容易睡不着,我就不用了。”
然而这只是理由之一。
更为重要的是,很可能是她付钱。
星诺一杯咖啡的价格接近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她没那么想不开给自己增加额外的负担。
服务生职业素养很高,并未流露出任何奇异的神情,很快便离开。
只剩下他们两个。
包厢内出奇的安静。
唯有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的指针发出点声音,明栀捧着装满白开水的玻璃杯,指尖不断摩挲杯子上的烫金花纹,眼神不知该往哪瞟。
有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栀用余光瞥到邵希臣伸手进口袋,像在找什么东西。
而后一根黑色发圈出现在桌面,男人用修长的指尖压着,手腕轻轻发力,递到她面前,而后重新靠在椅子上。
“谢谢邵总。”明栀接过,心想着,该说正题了吧。
果然。
邵希臣估计也不愿意多待,开门见山:“地点定在费海,怎么样?”
“哈?”明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费海,是北城最高档的七星级酒店。
对他来说或许是家常便饭,但对明栀来说,是即便路过也不敢在门前多停留一秒的程度。
邵希臣脸上浮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却被明栀捕捉到了。
“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他说着欲要站起来离开。
“等等!”她出声,尽管现在她想厉声质问邵希臣有没有良心,怎么忍心为难她一个实习生。
理智提醒她,面前可是老板。
她深呼吸几下,脸上笑意盈盈:“邵总,请客吃饭事小,心意最重要。您看要不就让我来选择吃饭地点吧,这样您也更有期待感不是?”
说着,她使劲眨巴几下双眼,要多天真就有多天真,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邵希臣低眉,食指按着太阳穴,似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见有希望,明栀继续劝说:“邵总您看,我从小在北城长大,熟知很多本地特色菜小馆子,保证物美价廉让您满意!”
邵希臣放下翘着的双腿,紧盯着她,目光又带着威压,提醒她一件事实:“我也是北城人。”
潜台词就是,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明栀没有放弃劝说,“您平时肯定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如换换口味?我保证一定能让您满意!”
其实明栀内心已经不抱希望了。劝一个人,如果刚开始就劝不动,后面很大概率只是白费口舌而已。
果然,邵希臣没打算听她的:“就费海吧。”
明栀像泄了气的皮球,望了眼邵希臣不为所动的面孔,她寄希望于适度的服软:“邵总,您也知道我的经济条件,只是一个普通的实习生。”
邵希臣抬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明栀可怜巴巴道:“如果您真的要去那么贵的地方,我实在是付不起。”
不是她没诚意。
邵希臣的确帮过她好几次,明栀确实应该感谢他。但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去北海一次的花费,是她这几个月实习工资加一起也付不起的。
如果邵希臣还是坚持,她只能考虑辞职了。
只是明栀很困惑,邵希臣何必要为难她呢。
从同事们的传闻中来看,他不是这么计较小心眼的人啊。
越想越悲观,大脑被辞职两个字完全占据。
但为了表达对邵希臣的感谢,她还是可以买了这单。明栀神情低落,抬手要按桌子上的铃,叫服务生来结账。
“行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却充满了转机的意味。
她望向邵希臣,满眼放光。
“钱算你欠我的,什么时候有钱再还。”邵希臣淡淡道。
明栀收回悬在按铃上方的手,有点不确定地问:“意思就是,您不会主动找我要,是吗?”
邵希臣冷笑一声,“嗯。”
她一下子开心起来。
“这是不是代表我能转正了?”
邵希臣多少带着点不可思议,“你什么脑回路?”
明栀呵呵一笑。
很正常的脑回路啊。
如果她欠了邵希臣这么一笔“巨款”,为了两人之间有关联,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永远留在邵氏集团。
同一批实习生里,明栀算佼佼者,但邵氏集团对于员工招聘历来严格。她不能确保自己百分百能够被留下。
当然,这些话她没说给邵希臣听。
但她又想到另一种假设:“邵总,如果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多闲钱怎么办?”
她刻意加重了闲钱两个字的发音。
“你就这点出息?”邵希臣面上的神情从不可思议到鄙夷。
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明栀也不敢再继续追问。
万一他反悔了怎么办。
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下。
男人拿起手机,滑动几下,瞥见信息的一瞬眉毛微微皱起。
看来是条棘手的信息。
明栀适时开口:“邵总,您如果有事,我就先走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嗯”,不带任何情绪。
她垂眼,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这单——”明栀忐忑不安,“谁买?”
听见这话,邵希臣脸上又浮现了惯有的笑。这种笑,绝对不是人与人之间表达友好相处的微笑,如果硬要剖析的话。
明栀觉得她从这笑里不仅看出上司对下属的漠然不屑,甚至还夹杂了那么点得逞狡黠的意味。
让她心底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买。”他大手捞过挂在衣帽柜上的西装外套,继而转过身,视线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面部表情的变化。
明栀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喜悦,便听见她很欠揍的语气。
“怎么,很后悔没来一杯?”
……
这什么人呐,这什么话呐。
不等明栀反驳,邵希臣几步离开房间,不知是发信息的人催他过急,还是不想跟她待在同一个空间。
出包厢门前,明栀愤愤拉上外套拉链,想着邵希臣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手上没有留意力气,一下子夹到了下巴。
她顿时痛呼出声。
服务生闻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明栀下楼跟他一起拿了创可贴。
照了镜子,她才发现下巴被夹掉一块肉。
进行简单的消毒后,明栀贴了个创可贴,就是下巴处的创可贴粘不牢固,一直掉,她用手托着走进旋转门。
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不耐烦地响了两声。
明栀朝那边看了眼,有点熟悉。
不可能吧。
她走过去,车窗缓缓落下,映入邵希臣棱角分明的脸。
邵希臣觑她一眼,注意到她用手捂着下巴,随口问了句:“怎么?”
“喔。”明栀不愿解释太清楚,“刚刚不小心撞到了。”
“人才。”
明栀忍。
联想到某种可能,她指了指车里,“邵总您是在等我吗?”
她说话不敢太大动作,声音几乎是从齿间挤出,不敢带动下巴。
模样十分滑稽可笑。
邵希臣没再纠正她的用词,“顺路送你。”
“不劳烦您。”明栀指了指学校的方向,“很近的,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邵希臣淡淡点了下头,没有多余的客气,下一刻便发动车子。
……
明栀本就不打算坐他的车。
她从郑轻轻几个人聊天中知道邵希臣在公司常用的这辆车是劳斯莱斯,对他来说或许是车库众多豪车的一辆而已。
但如果被认识的人瞧见她从这辆车上下来,给她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上次雨夜,是她太心急,忽略了这一层,幸好没人看见。
时间才九点半。
明栀走在路上,回忆着刚刚与邵希臣的交谈,总觉得有几句话她发挥的不太好。
他说,是不是后悔没喝一杯。
什么意思呐这人,只会含沙射影。
明栀掏出手机,趁着等红绿灯,点开邵希臣的对话框,反反复复敲了字。
【邵总,刚忘了说,我不喝咖啡单纯只是因为晚上睡不着。】
绿灯亮起,她还是按下删除键,将手机揣回兜里。
这条信息她多少有点心虚。
而且主动发信息给他,很容易惹误会。
回到寝室,明栀还沉浸在跟邵希臣对话不够机灵的回忆中,宋冬雪叫她她也没反应。
“明栀!”宋冬雪提高音量,“你发什么呆呢!”
明栀转过头,语调很轻,沉静中带着疑惑,“不对啊。为什么非要我跟他一起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