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车便到了经海平的别墅门前。经鸿放好自己刚刚审阅过的两份文件,司机则打开了车门。
经鸿抬腿下来,对司机说:“你先回吧。”
司机问:“那这个车,您留下?”
“不用,”经鸿说,“你开回去吧。明儿早上还是去竹香清韵接我。”这意思是他今晚上会自己回平时的家,也就是位于“竹香清韵”小区的那套300多平米的大平层,不过,为了司机方便一点,他就不开这部车了。
“好。”司机已经恢复了他平时的礼貌样子,仿佛刚才的发飙只是经鸿的错觉,“那经总您慢走。”
…………
走进家门,经鸿父亲经海平和母亲蒋梅迎了出来。
经海平已年过60,头发半白,精神很好,脸颊瘦削长相儒雅,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经海平“儒商”称号的由来就是因为他身材偏瘦、五官温和,气质斯斯文文,行动不急不缓,且是“四巨头”创始人中唯一一个清北毕业的。
清华大学毕业之后就职于中国科学院的下属研究所,1997年辞职创业。
而经鸿的妈妈蒋梅与一般人设想中的完全不同,并非一位美丽温柔的主妇,而是“泛海”的早期员工。经海平是0号员工,而蒋梅是3号,也就是说,除经海平之外,蒋梅是第三个加入“泛海”的。要知道,在90年代,一个女性选择跳出安安稳稳的体制内并加入一家刚成立的才三个人的小公司,是不容易的。但当时蒋梅一是想帮经海平,二也是看到了“互联网”在中国的巨大潜力,而彼时,距离邮电部设立通过美国Sprint公司接入美国的64K专线并开始向中国社会提供“互联网”接入服务仅仅一年多。后来,泛海推出个人主页和电子邮件,从此用户狂增猛涨,社会上还亲切地称“电子邮件”为“伊妹儿”。直到退休前,蒋梅都是泛海集团的COO(首席运营官),而这回退休,同样,有想帮经海平的因素。经鸿还很小的时候,泛海那些老人就说:“你妈一直是女强人,在上个公司时,生你当天还在办公室工作呢!”
走进客厅,经鸿发现厨师已经将晚餐都布置好了。经海平很注重养生,有一个厨师团队,还有一个制定菜谱的营养师。
“换件衣服,吃饭吧?”蒋梅问。
“嗯,马上就来。”经鸿一边上楼,一边解扣子。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泛海是做互联网的,CEO也不需要从早到晚西装革履,businesscasual就好。
再回餐厅,经海平和蒋梅已经落座了。
经海平问了问泛海近期的一些情况,经鸿一一回答了。事实上,从CEO的位子退下来后,作为泛海的董事会主席,经海平也会经常问问泛海集团的近况,一开始经鸿需要请教父亲的地方还有非常多,然而渐渐地,他自己就能将一切都处理得游刃有余,“近况”之类的在饭桌上当新鲜事讲讲就好,经海平也基本上不会再给什么意见了。
说完公司的事儿,经鸿将刚才门口的对峙当作八卦来闲聊。
果然,经海平厌恶地道:“周昶,跟他父亲一个样儿。那个车是周不群的,周不群退下来后他儿子坐起来了。”
经鸿:“……嗯。”不过一辆车而已,也没什么。
事实上,经鸿倒没见周昶本人干过什么突破下限的事。
经海平又道:“你刚才说,因为鲲鹏、华微的合同,你们俩又打起来了,哎……”说到这,经海平深深叹了一口气,“喝醉酒的事儿之后,刚接班时,周昶那小子低调了一阵子,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草包呢,可最近是越来越凶了。”
“这个我倒能理解。”经鸿吃了一口酱鸭,“事儿过去一年半了,也没见着什么后续。如果现在不凶,将市场都让给我们,清辉未来肯定完蛋。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微弱风险放弃竞争。这半年来他确实是搞得我们很难受。”
蒋梅听了,笑道:“你还挺惺惺相惜。”
经鸿无语,问:“什么跟什么?”
经海平咂了一小口葡萄酒,突然道:“看见葡萄酒,我又想起周不群早期创业的一件事儿来。”
经鸿立即配合地问:“是什么?”
“我讲过吗?”经海平也不大确定,“应该是99年吧?还是哪年啊,清辉办公司年会,将市领导都请过去了。”
经鸿说:“没讲过。您继续。”经海平讲过很多周不群的“垃圾事儿”,但这个,还真没讲过。经鸿记性好,他很确定。
“好,那我继续讲。”经海平又喝了一口,“然后呢,当天的压轴曲目,是周不群自己表演!他就这样,像这样啊,擎着一杯葡萄酒,在舞台上一边儿唱一边儿走。”经海平绘声绘色,十分入戏。
经鸿问:“然后呢?”
“然后啊,唱着唱着,周不群就走下来了。”经海平接着讲,“他拿着酒杯,一边儿唱,一边儿走到领导面前……等唱到了最后一句时,周不群单膝跪下,举着酒杯,献给了领导……!你猜猜,他当天晚上唱的歌儿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经鸿直接放弃了,“90年代的歌儿,我不熟。”
“很有名的歌儿。”经海平说着,用手指头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一字一字地回答,“《三、杯、美、酒、敬、亲、人》!!!”
经海平说完,还颇为时髦地用上了个网络用语,“我服啦!”
听完,经鸿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说:“我虽然不会这样做,但我觉得还挺好笑的。”
经海平摇了摇头,道:“亏周不群是大学生,干得出来这种事。”
不过,从泛海的老人口中,经海平早知道他的这个儿子下限比自己低得多,手段也比自己毒得多。但他没办法干预什么,因为今天的商场也比他那时候残酷得多。他那时候,90年代,遍地都是澄澄黄金,基本只有要好的想法、好的产品,就一定能做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儿子只要大的方向不偏出去,就可以了。
单说“三杯美酒敬亲人”这件事儿,经鸿真的觉得好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而已,在周不群干过的事里根本就排不上号儿。不过,经鸿也理解父亲的厌恶。父亲是60年代出生的清华大学毕业生,有理想有追求,一直都被称作“儒商”,不喜欢没尊严的投机商人也正常。当然了,他父亲对周不群的厌恶主要还是因为别的,比如抄袭创业公司的产品创意,比如试图将批评自己的记者送进监狱,等等等等,因为弄过一个“广告联盟”周不群还有一个“流氓广告之父”的名号。经海平毕竟是个商人,还不至于单单因为“卑躬屈膝”就对一个人产生恶感,他没那么单纯。
想了想,经鸿又问:“那最后呢?领导喝了吗?”
经海平悻悻地道:“喝了。一饮而尽。那个年代跟现在不一样。对某些人这招好使。”
经鸿又“噗嗤”一声。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好笑,是父亲的样子好笑。
“周不群,最初就像哈巴狗。”经海平不愧是清华学霸,都扯这么远了最后还带扣回主题的,他一挥手,道,“后来生意做得大了,就觉得自己出息了,厉害了,各种排场讲究起来了,迈巴赫都开起来了。前簇后拥,牛轰轰的,仿佛别人都不记得他哈巴狗的样子了。”
厉害,经鸿在心里吐槽:又回到了迈巴赫。
这个时候,餐桌上的蒋梅突然说:“最近那个周昶好像对‘越关’提出收购了?”
经鸿点头:“对。”
经鸿和经海平其实都很喜欢这种感觉——就是母亲/妻子可以参与工作话题的感觉。在一般的企业家家里,女主人的话题仿佛只可以是生活起居。
“奇怪,”蒋梅又问,“‘越关’的老板,不是总骂周昶吗?周昶怎么还要收购它?”
“对。”经鸿回答,“越关老板之前刚说周昶就是智障儿童。”
越关是中国最早做社交网络的,而清辉呢,起家于搜索引擎,之前一度都要掉出“互联网四巨头”了,可前几年清辉凭着WebServices云计算和基于视频的社交网络又重新回到了头部行列,甚至超越另外两家,与泛海分庭抗礼。清辉现在最大的增长点一个是云计算,另一个就是基于视频的社交网络,因此越关老板总在骂周昶,毕竟利益上有直接冲突。
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上个月,周昶竟然突然提出全资收购“越关”公司,还发了一份有条件的收购要约①,且价格对股东们非常非常有诱惑力。因为越关是在美国注册又在美国上市的,一开始,越关老板心急火燎到处张罗反收购,叫股东们千万不要将股票卖给周昶,但有天晚上,这个老板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觉得:“不对啊,等等,周昶愿意出这么多钱,那我干嘛不卖?别说其他股东想卖了,我自己也很想卖啊!”于是越关的董事会突然间就改了主意,接受了清辉的报价。
蒋梅纳闷地问:“总被骂,周昶还花高价收购越关?亲自给那老板送上一座金山银山?”被骂了就收购对方那是小说里的东西,事实上这一点儿都不霸气,被收购的那个人能数钱数到手抽筋。
“不知道。”说到这里经鸿正好吃完,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擦擦嘴巴,又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我不觉得周昶真的会这样做。”
“那……?”
经鸿将餐巾纸撂在一旁,语速还是慢悠悠的:“依我看,周昶指定在打坏主意。”
蒋梅竟然“噗嗤”笑了。
可经鸿确实觉得:周昶肯定在干坏事儿。
越关惨了。
…………
吃完晚饭,经鸿陪着经海平看了会儿养生节目,蒋梅又走出来,对经鸿说:“儿子啊,你最喜欢甜的东西,听说你要回来,你付姨又做了几个小蛋糕。”
“嗯?”经鸿望向家里阿姨,“谢谢付姨。”
付姨年纪已经不小,为经海平这一家子已经工作23年了,看着经鸿长成这样的。当时经海平和蒋梅工作太忙到家太晚,经鸿整个中学阶段其实都是付姨照顾的。发达之后,经海平也并没有学其他富豪弄个什么管家团队,他当不习惯大资本家。经海平就只是在几年前,付姨年纪大了、他自己也开始养生了以后,又聘了一个营养师、一个厨师团队,还有一个深度清洁团队,每天到点儿来、到点儿走,付姨只做做额外工作。
经海平曾不屑地说周不群家非常扯淡,餐巾叠成天鹅形状,筷子摆成什么形状,英式管家端盘子时拇指不能碰到盘子,而是必须四指托着盘底,盘子一点都不能摇晃,周不群还显摆地说管家是用乒乓球练的——盘中盛着乒乓球,管家端着盘子走,乒乓球不能滚动。还有什么,酒杯要用水蒸汽熏,以保证擦拭之后玻璃不留一丝水渍……经海平曰:受不了。经鸿的理解是,这“受不了”类似于“最烦装逼的人”。
经鸿喜欢甜食,以前不喜欢,最近几年作为人类的本能开启,喜欢上了,不过他的味蕾是中式的——太甜也不行。作为32岁的CEO这个喜好显得幼稚,但幸好,他还有家,有家人,还有像家人一样的人。
“小蛋糕”其实是泡芙,不过蒋梅每次都说“小蛋糕”。
薄纸掀开,大托盘里是六个泡芙,付姨说:“做了两个海盐芝士的,两个提拉米苏的,两个奶油草莓的。你看看?”
经鸿又道:“谢谢付姨。”拿了一个他最喜欢的海盐芝士味道的。虽然早不做晚饭了,但偶尔,付姨还会张罗着给经鸿做上一点经鸿喜欢的东西。她总说,经鸿肯定还是最喜欢她做出来的。
经鸿拿着泡芙,探着脖子,咬了一口。酥脆的泡芙外皮、咸咸的芝士馅儿立即刺激他的味蕾。
不错。
“经鸿!”这时蒋梅突然风风火火地拎着个桶走过来,“用这个桶接着渣子!别吃得到处都是!”
经鸿:“?????”
蒋梅一把将那个桶塞进经鸿的膝盖中间:“拿着!蛋糕渣子不好收拾,别弄得沙发上面下面到处都是,你付姨都六十多了!”经海平和蒋梅都是六十年代穷苦出来的,还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没那么大富人架子,甚至说,他们平时吃的、用的,跟其他人也差不多。
“蒋总啊,”经鸿乖乖揽过那个桶,调侃自己已经退休的妈妈,“我都32了。别人肯定不知道,泛海的CEO在自己家吃点东西也得用一个桶接着。”
蒋梅笑了:“吃小蛋糕掉一地渣比吃小蛋糕抱着桶丢人多了。”
经鸿想了想:“不至于吧?我怎么觉着——”
“至于。”蒋梅这个时候居然表现出了女强人的不服输,直接打断了经鸿,“这么说吧,你更想被你的对头,周昶,看见吃小蛋糕掉一地渣,还是更想被看见吃小蛋糕抱着桶?你更能接受哪个?”
经鸿简直惊呆了。
这是什么破类比。
他用差一儿就下三白、被所有人说杀气重的一双眼望向自己的妈妈,无奈问:“我都不选,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