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晚卿的印象里,卫琛从未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过话。
更没有否定过她的决定。
在过去的这八年里,他待她的好,胜过他们太傅府里所有人。
包括母亲袁氏,以及父亲,还有长姐顾晚依等。
以至于顾晚卿都快忘记了,年幼时的卫琛,有多么孤高冷傲,阴郁古怪。
八年的时间,顾晚卿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卫琛之人。
可就在刚才,他的严厉冷肃,却让她觉得陌生,甚至心底深处,暗暗生出畏惧。
卫琛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势。
方才那一瞬间,顾晚卿感受到了强烈的威压,以至于她愣坐在凳子上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锦……”顾晚卿低喃,不明白卫琛为何这么大的反应。
她只是想去国子监而已。
偌大帝京中,哪个高门子弟不想进国子监开拓一下眼界?
要知道,国子监每年招收女学子的名额有限。
若是她能通过考核进入国子监,那也算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好事。
顾晚卿没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有哪里不合适,所以她不理解卫琛为何反对。
卫琛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那双幽沉的眸定定看了顾晚卿一阵,长眉微蹙,声色温和了许多:“卿卿,你既已及笄,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去国子监,不过也是虚度光阴罢了。”
“不若你早些……”
“谁说我去国子监是虚度光阴了?”
“我若学成,你又怎知我不会是第二个谢怀珍?”顾晚卿打断了男人的话。
因心下不敢苟同卫琛的说法,有些恼怒,她拍案而起,眼眶莫名就红了。
也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委屈,令顾晚卿娇俏的鼻尖酸涩不已。
明明卫琛高升,她替他欢喜不已。
为何她要求学,不甘于做一名平凡的女子,只为嫁人。
怎的他就不答应,也不为她欢喜?
还说什么她已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还说她去国子监是虚度光阴!
顾晚卿越想心里越不服气。
她以为卫琛是这世上最懂她爱护她之人,未曾想他竟也同母亲那般,只盼着她及笄以后,便立刻谈婚论嫁。
卫琛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一句无心之言,会令顾晚卿心生委屈,红了眼眶。
见她撑在桌沿的手,指节蜷紧,攥握成拳。
他便知她这是真的生气了。
只是他方才的话,尚未说完。
如今她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比起去国子监求学……不若早些嫁他。
国子监里那些夫子能教授给她的东西,他自然也能。
只要她不去国子监,他哪怕为她辟出一块地,修建一座书院,再请来谢夫子为她授业解惑。
也未尝不可。
可卫琛知道,他眼下若是求娶,顾晚卿怕是也不会答应的。
她要去国子监的心志之坚定,怕是九牛二虎之力也动摇不了半分。
他的卿卿是什么脾性,他自是最为清楚。
于是缄默了许久,卫琛再次开口,也没再与顾晚卿争论。
只是缓声想要解释:“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顾晚卿此刻正在气头上,偏不肯听他解释。
卫琛的话才将将起了个头,她便离席不搭理他,拎着裙摆怒容满面地往外走。
连卫琛唤她也不搭理。
只抿紧唇瓣,低着脑袋蹬蹬下楼。
卫琛撩着衣摆一路跟下楼去。
却见顾晚卿背影决绝,已经冲出摘星楼。
那一刻他便知晓,此番他就算是追上了她,怕是也无济于事。
这八年来,那小妮子已经被他宠出一副娇气的性子。
不过她也独独对他如此。
在旁人眼中,她始终是那个雍容闲雅,天姿国色的大家千金。
正因如此,卫琛才深以为,在顾晚卿眼中,他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在他眼前的她,是最真实的她。
所以即便她的性子骄纵任性些,他心下也欢喜不已。
出了摘星楼,顾晚卿才察觉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天穹欲坠,细如丝线的春雨飘扬而下。
这雨倒是应景,正赶上顾晚卿心情不好的时候。
一想到来时乘坐的马车,是卫琛安排的。
顾晚卿心下一横,打算一头扎进雨里,自己从摘星楼走回去。
还好昭澜拦得快,将她挡回了檐下。
垂首恭谨道:“顾小姐,夜长路滑,不好走。”
“还是让昭澜护送您回去。”
昭澜一向面冷话少,做事一根筋。
拦下顾晚卿的路,便像一头蛮牛似的,立在她身前,说什么也不肯让道。
顾晚卿向来拿他没办法,便回头朝摘星楼里看了一眼。
虽然没看见卫琛的身影,但她知道他定然在她看不见的某处窥望。
想来昭澜拦她,便也是卫琛的意思。
偏偏顾晚卿磨不过昭澜这个一根筋的,最终气呼呼的妥协了,随他上了马车。
直至那马车渐行渐远,藏身许久的卫琛方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有昭澜护送顾晚卿回府,他自是不用担心。
眼下也是该想想,顾晚卿要去国子监这件事,当如何应对。
她既然去意已决,怕是他再怎么劝说,也只是白费口舌。
而卫琛也清楚,不让顾晚卿去国子监,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
方才卿卿的话也没错,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不让她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说到底,卫琛也只是担心顾晚卿去了国子监,会遇见荀岸而已。
他这几年,费尽口舌说服了父亲,允他从文,参加科考,一步一步爬到刑部侍郎的位置。
只因在卫琛心里,荀岸不过是当今四皇子赵渊手中一颗棋子罢了。
究其根底,上辈子太傅府是毁在四皇子赵渊手中。
所以这一世,卫琛最应该提防的人是他。
为了能够早日与四皇子抗衡,他这几年身心都在朝中,倒是把荀岸这一枚最重要的棋子落在了一旁。
如今顾晚卿及笄,要入国子监。
一切正沿着前世的轨迹发展,卫琛只能想办法阻止。
既然阻止不了顾晚卿进国子监。
那他便从荀岸下手。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找到荀岸,杀了他。
太尉府的马车顺着城中长街,不疾不徐地行到了太傅府后门。
昭澜下车,替顾晚卿撑了伞。
闷声不吭,将她迎下马车。
待将顾晚卿安稳交到府内丫鬟手里,昭澜才欠身退下,驾着马车原路返回。
霜月没想到自家小姐竟回来得这般早。
她才出门多久?可有一个时辰?
顾晚卿脸色沉沉地回到房中,径直坐在了桌前,愤愤地拍了一下桌案。
她还是没想明白,卫琛到底为何不让她去国子监。
霜月为她倒茶,被顾晚卿拍案的动作吓到了,拎着陶瓷茶壶的手抖了一下,撒了几滴清茶在桌上。
“小姐……你这是跟谁置气呢?”霜月小声嘟囔,扯着袖子悄然把桌上的几滴茶渍擦干净。
“还能是谁?”顾晚卿看了霜月一眼。
霜月心得意会,却又不敢置信:“难不成是卫小三爷?”
“不应该啊……”
卫小三爷待她家小姐,从来都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能惹她生气?
顾晚卿转头轻哼了一声,“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官海沉浮,仕宦不易,能有多少人坚持初心,始终不变的?”
“想必阿锦定是受朝中迂腐之气熏陶久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小声嘟囔着。
霜月伸长耳朵也没能听清。
丫鬟枝星适时进来,柔声询问顾晚卿可用了晚膳。
顾晚卿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难受更甚:“气都气饱了……”
她撇撇嘴角,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枝星笑了笑,接话道:“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准备,小姐小坐片刻。”
说完,她又退出去了。
知道顾晚卿虽然嘴上说气饱了,但肚子里没食儿肯定难受。
果然,饭菜上桌,顾晚卿大快朵颐的样子,活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逗笑了霜月和枝星两个丫头。
填饱了肚子,顾晚卿倒也没那么气了。
屋外雨势绵延,欲落欲停。
湿寒之气淬得人骨头发冷,顾晚卿便抱了个暖手炉在窗前坐着听雨。
细密的雨落在院里几株芭蕉的叶子上,窸窸窣窣,倒是抚平了她的心境。
约莫亥时二刻,夜雨停了。
雨后的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又掺杂些草木的清香。
顾晚卿沐浴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纯棉中衣。
丫鬟枝星和霜月在为她铺床,两个丫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若银铃。
寒香苑里,大概也就顾晚卿这主屋里还有声音。
其他地儿,灯火早就灭了,沉寂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两个丫鬟为顾晚卿铺好床褥,关好窗户,便也退出门去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顾晚卿一人。
对着窗前的烛台发愣,还在想今日她与卫琛闹得不愉快这事。
其实卫琛已经道歉了。
他那番话,不过是无心之言。
顾晚卿心下也已经原谅他了。
只要明日,卫琛着人送一封书信再与她解释一回。
顾晚卿便打算顺势与他和好。
若卫琛没有表示……那她明日便自行上门找他,把他今日送她的梅花木簪还与他。
届时,他应该便会再一次放下身段耐着性子哄她了吧?
就在顾晚卿暗自盘算明日如何与卫琛和好时,她身旁的窗户上忽地映上一道长长的黑影。
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顾晚卿听见了外头传来的熟悉的男音:“卿卿……雨停了。”
“你若还未睡下……可愿出来陪阿锦赏月?”
男音温润,试探的口吻。
十分小心翼翼。
与之一窗之隔的顾晚卿噗嗤笑出了声。
谁又能想到,平日里孤高自傲,目空无人的太尉府三公子、刑部侍郎,
竟也有夜探香闺,屈高就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