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尽皆安静了下来,章衡赶紧拱手道:“诸位叔伯,且先听小子说几句。”
众人看向章衡。
章衡深吸了一口气道:“诸位叔伯,小子也不与你们说什么救灾重于天,再怎么重过天,也不可能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这话听着不好听,但事实便是如此。”
众人一听,虽然不好意思点头,但心下却是赞同的。
章衡继续道:“……自汉唐以来,西域便有丝绸之路,丝绸之路也是中原王朝的对外的重要窗口,也是极其重要的经济来源,但自从西夏崛起堵塞通往西域之路,大宋朝便失去了这条与西域诸国沟通的重要通道了。
现在的国朝,几乎相当于没有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了,大宋朝的陶瓷丝绸茶叶等等,都失去了通向外国的道路,举目四望,除了海洋,已经没有别的道路了……”
众人皆有沉思之色,有更加机敏一些的,脸色有着期待。
“……现如今的大宋朝大家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国库入不敷出,百姓遭遇天灾又遭遇兵祸,上百万的百姓直接面临饥饿,上千万的百姓在饥饿线上挣扎,其余的大部分也就混个温饱,只有一小撮的人才能够安享富贵,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章衡看向众人,众人面面相觑。
高易简忽而拍了一下桌子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别整得你想鼓嚷别人造反似的!”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章衡一脸的无奈:“老大人,您这话说的……”
章衡调整了一下心情道:“意思是,大宋朝必须给国内的产品找一条出路,原来的路已经被堵住了,再不找出一条新的道路,大宋朝就只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虚弱,无论朝堂上下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章衡举目四顾:“……所以,海上丝绸之路必须打开!”
众人顿时哗然。
“章判官,这个是朝廷的想法吗,难道朝廷已经在讨论这个事情了么,什么时候能够放开?”
“对啊对啊,这要是放开了,这可是大好事啊!”
“呵,愚蠢!”
一个面相强悍如同海盗的人忽而道,众人纷纷看向他。
“张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难道不是好事情么?”
张麻子呵呵一笑:“咱们现在是偷偷摸摸的跑海,虽然危险,但这可是独门生意,敢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跑海的人终究是不多,可要是放开了,你们想,会有多少人蜂拥进来?”
众人一听,顿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看向章衡。
章衡朝张麻子竖起了大拇指:“这位张老哥的确是思维独特,但他想的没错,这是一定会发生的。
大宋禁海目的是什么,是防止铜钱外流,大宋朝时不时就要闹钱荒,为什么,因为大宋的铜钱太好用了,几乎是周边国家的通行货币,一旦放开,大宋朝估计要年年患钱荒。…
所以,基于这个考虑,朝廷即便要开海,也不可能一股脑的开,只会选择一处港口进行开放,而且被允许出海贸易的,也只能是官家的海商,或者说是与朝廷相近的海商,而且这一处港口,最好是距离近好管理,所以,大家认为朝廷会开哪个港口?”
张麻子虽然被章衡夸了,但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杭州!”
章衡笑了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张麻子朝章衡拱手道:“杭州本来便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从京城至杭州乘船即可,正是最合适的所在,江南官多,海商多与那些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要开港,出了杭州,我想不出还有哪个港口可以代替。”
章衡微笑点头:“便是这个道理,而且,大家想过没有,一旦他们成了官商,他们还会允许你们继续跑海么?”
章衡这话一出,顿时许多人骂了起来。
“蒲伊呀母!就那帮人的尿性,肯定要勾结官府打击咱们的,到时候别说跑海了,估计老巢都要被连锅端,咱们在路上的亲人朋友估计也讨不了好去!”
“娘的,这是肯定的,到时候就没有咱们活路了!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说得对,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老大人,您是我们泉州的大恩人,您可不能看着我们泉州被打压啊!”
……
高易简冷哼了一声,其他人顿时都噤若寒蝉。
高易简冷眼扫了一圈,所有人都乖乖低眉顺眼,他呵呵道:“章判官,我们没有说不帮忙,你又何必危言耸听,老夫可没有听说过朝廷有在讨论此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众人顿时纷纷看向章衡。
章衡一笑:“老大人,宋夏之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大宋打不下去了,因为没钱了,西夏也打不下去了,因为他们也打不动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西夏这个国是已经立起来了,大宋奈何不了它!
西夏占据通往西域的要道,自此这条道路是彻底断绝了,现如今大宋困顿,而海上这条道路,老大人认为,这条道路会永远被忽视么?”
高易简道:“就算是开港,未必就是开杭州,开杭州,未必就不能开泉州。”
众人脸上有希冀之色。
章衡缓缓摇头,彻底熄灭他们的期待:“泉州凭什么跟杭州争!杭州背靠整个江南,那里是大宋最为富裕之地,也是出产最为丰富之地,江南赋税是大宋的半壁江山,开江南,则大宋富,开泉州,只有福建富,大宋富与福建富,孰高孰低?”
众人顿时失色。
高易简却是皱起了眉头,直指核心:“章判官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章衡是来求他们做事的,却在说这些事情,明显这些事情不是无关的事情,章衡肯定认为可以靠这些事情来打动他们,那事情便有转机!…
果然章衡笑道:“我可以为泉州争得一线生机,但是,也需要各位自己做出努力!”
张麻子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此次京西江淮大灾,便是我们的机会,若是我们能够在此次灾情之中为国分忧,到时候开港之时,朝廷会酌情予以一条生路?”
章衡差点为张麻子拍掌叫好,这人不去说相声实在是太浪费了在,这专门找一个捧跟的都没有这么专业啊!
“没错!百万灾民啊,若是诸位救活百万灾民,到时候开港,没有一个官员敢阻拦泉州,谁敢阻拦,将会成为众失之的!”
章衡断言道。
众人看向高易简,章衡所说他们不敢尽信,但他们相信高易简。
高易简微微闭着眼帘,似乎在快速地思索,忽而道:“章判官怎么保证泉州海商出现不会被治罪?”
章衡不假思索道:“诸位船只无须打旗帜,只需找一处隐秘处卸下粮食,没有人会知道你们是谁。
然后小子的密折会出现在官家的桉头之上,泉州海商的功劳不会被磨灭的,一旦开港口,官家一定会有所回报的。”
高易简睁开眼睛,目光如电看着章衡:“你如何敢保证密折一定会出现在官家的桉头之上?”
章衡笑道:“家师曾公亮,以大学士知郑州,原来是知制诰,递一个密折,轻而易举;
与我一同前来的商行大掌柜,原来是内库大掌柜,她的母亲是官家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与后宫十分密切,想要进宫便进宫;
枢密副使吴育,乃是在下座师,以宰执之尊,帮弟子第一封密折,大约也是不难的吧?
若真没有办法了,我请包拯包御史弹劾小子,说小子为了赈济京西江淮两地百万灾民,竟然与不法海商勾结,运送百万石粮食赈济灾民,其心叵测!……”
章衡将自己的关系给一一说了出来,连高易简都有些动容。
但不仅如此,章衡还扔下了一个大杀器:“……小子是天子门生,三元及第,你们知道小子第一次授官差遣是什么吗?”
高易简闭着眼睛仔细回忆:“邸报上说,你第一次授官是……将作监丞签书……”
他的眼睛蓦然睁开,有些震惊道:“……开封府判官!”
他的惊诧引起了其他的好奇,张麻子赶紧问道:“老大人,这有什么出奇的吗?”
高易简横了他一眼道:“这很不正常,章判官虽是状元,但以往状元官职能授讲座简丞,但差遣一般都是到一般州县当通判的,没有第一次授官便放在开封府的,开封府那是什么地方,天下第一府!这是官场新人能进的地方嘛!”
他看向章衡道:“……莫非,是陛下安排的?”
章衡一笑:“现在小子已经不是将作监丞了,而是秘书丞。”
高易简童孔大地震:“不到一年时间,连升两级?”…
章衡腼腆一笑。
简在帝心嘛,怎么升也正常吧?
高易简短时间的震撼之后,笑容变得和煦起来,呵呵笑着:“都坐下,都坐下,诶,酒楼东家呢,都坐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上酒菜,这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先吃喝起来,一边吃一边聊嘛,事情就算是谈不好,难道就不能吃饭喝酒了嘛!这是什么规矩,福建人就没有这样的!……”
张麻子等人俱都有些无语,好话歹话都让您给说完了。
不过大家都理解高易简,当然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酒菜一上来,气氛便热烈了许多。
在高易简的带头下,十几人纷纷向章衡敬酒,章衡喝了第一轮,顿时有些熏熏然,高易简还捣鼓着再来一轮,章衡将杯子一放笑道:“大家估计还有很多的问题吧,再喝下去,今天就没有办法分说了。”
众人看向高易简,高易简点头。
于是这才将酒杯放下来,慢慢吃着,慢慢喝着,但讨论却是十分的热烈。
“……章判官,在下有一疑问……”
“……章判官,老朽想问一下……”
……
章衡尽量详细解答众人的疑问,他的眼界很宽,因而解决问题时候的思路非常宽阔,也十分的灵活,无论多复杂困难的问题,在他的审视之下,立即便可以有解决方案出来,直到夜深,十几大海商尽皆叹服。
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心有疑虑,最后决定先行派出一支船队,先行试探性的北上运粮,如果没有问题,之后再大规模的运送。
章衡表示理解,于是先跟着运粮船队北上,在福州的时候下船,与福州知州沟通好筹办粮食之事,之后继续北上,在温州停留了几日,在这里向衢州、处州等州发出筹粮的通知,然后继续北上。
章衡不愿意再进杭州,于是一路北上打算将粮食运到密州,从密州卸粮,可以快速的抵达京西地区,但在苏州暂歇的时候,听闻七月上旬,王伦乱军已经被歼灭,于是章衡改变了主意,改在海州卸粮。
这批粮食只是试水而已,并不多,在海州先卸下,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让他们返航,大量的运送粮食上岸。
章衡带着粮船靠岸,使人通知海州知州。
海州知州闻言大喜。
海州被王伦乱贼来回冲杀,又有官兵来回收刮,早就一贫如洗,海州境内灾民十来万,海州知州连连向朝廷上书请求赈济,坦言朝廷再不赈济海州,就算是王伦乱贼被剿灭,这些灾民很快也会变成乱民的。
只是上书之换来几份斥责书,命他不要只看到困难,还得积极想办法解决,地方上的事情,地方官府得负起责任来,不能凡事只看着朝廷,不然要你们这些知州作甚之类的话。
海州知州欲哭无泪,几乎想挂冠而去,但想一想当官的好处,便只能忍了,写了几分告民布告,让灾民赶紧回家去耕田,看看能不能在秋天到来之前种下,或许明年便有收成了。…
倒不是全然没有作用,的确有灾民回家了,但这些是受灾不太严重的,只是受兵祸的牵连跑出来的,那些当真受灾严重的,他们哪里肯回,他们正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啊!
海州知州只能关起门来,将双眼蒙住,不见则心不烦,反正人死的差不多了,也就消停了。
只是到时候难免要被朝廷斥责,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需上书哭诉说什么灾情过于严重,非人力可扭转之类的话,将责任推给上天就好了,反正遭灾又不仅仅是海州,其他比海州还严重也是有的,谁也别说谁!
之后便还是官照做,酒照喝,但升官却是别想了。
但此时海州知州却是接到一个章衡的通知,说让那他去接收赈灾粮,顿时令他喜出望外。
他急急赶到海边,发现港口处已经堆起来一座粮食的小山了。
他赶紧找到章衡,先是寒暄,后是感谢,还想拉着章衡去饮宴,但章衡哪里坐得住,与之应付了一圈,然后便往汴京赶去。
他必须争取时间,找到赵祯要一道旨意,先将此事给定下来,否则若是让别人先给告了,到时候就被动了。
他风尘仆仆赶到汴京,先回发运司交印绶。
许元看到他,顿时大喜:“章判官回来了,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你呢。”
章衡笑道:“倒也无需担心,漕粮的事情如何了?”
许元笑道:“很顺利,长江沿岸已经备了足够的粮食,现在通道已经打通,可以源源不断的运到汴京了,只需三月时间,汴京便有足够的粮食了,你呢,你去南方筹赈济粮的事情可有成效?”
章衡点点头道:“有些成效,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有大批的粮食进入江淮了。”
许元闻言吃惊道:“此事还真让你给干成了?”
章衡挑了一些能说的说了,但找泉州海商的事情却是隐而不说,然后说自己得回家一趟,便先走了。
但他却是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吴育的府上。
吴育刚回到家,便听仆人说章衡来了,赶紧到大厅相见。
吴育见到章衡,也是松了一口气,斥责道:“你这小子,偷偷跑南方去,你不知道有多危险么,你就是一转运判官,亲自跑去南方作甚?”
章衡赶紧将事情详细说了说,吴育听完大惊道:“你真是胆大包天啊!漕粮是供应汴京只用,你竟然私自运去江淮赈济,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的前途就完了!”
章衡点头道:“所以,现在要赶紧去官家那里请一道旨意,另外……”
他低声道:“……运送粮食的是泉州的海商,此事也需得老师明了。”
吴育顿时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一会之后才指着章衡怒骂道:“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你这是前途都不要了啊!勾结不法海商,这要是曝出去,你这官就算是当到头了!”…
章衡一揖到底:“学生知道错了,还请老师相救!”
吴育喘着粗气道:“你啊你,真是不省心啊,真是不省心啊,我真想踢死你!”
骂归骂,但却是不含湖。
吴育立即带着章衡赶到崇政殿求见赵祯,枢密副使求见,赵祯以为又出了大事,赶紧召见,连着章衡也一起进了。
赵祯看到章衡,却是愣了愣道:“居正怎么成了一黑子?”
吴育苦笑着将章衡去了南方的事情说了说,然后一踢章衡的膝盖,章衡触不及防跪在了地上,吴育喝道:“你干出如此荒唐之事,还不跪下请陛下恕罪!”
赵祯吃了一惊赶紧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要跪着请罪这么严重?朕已经听说漕粮之事已经没有问题了啊,居正有功,哪里来的罪?”
吴育恨铁不成钢道:“官家您听他说!”
章衡只好跪着将事情娓娓道来,期间他悄悄地看了一下赵祯,赵祯神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将事情说完,章衡跪拜在地道:“……小臣胆大包天,自作主张,自知罪大恶极,还请官家治罪!”
章衡跪伏在地,却久没听见赵祯说话,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抬起头来,却看到赵祯笑眯眯地看着他。
章衡:“……”
赵祯笑了笑,拿脚踢了踢他:“起来吧。”
吴育双眼都要瞪出来了:“陛下,就这么饶了他?”
赵祯摇摇头道:“当然不可以,不过过是过,功是功。他的罪过是将粮食运到海州去,功是筹集到足够多的粮食,而且还想办法运到北边来,这方法是个好方法,以后沟通南北,可就不仅仅只有漕河一道了,这是大功。”
吴育道:“他还勾结不法海商!”
赵祯看向章衡道:“居正,朕觉得你没有将话说清楚,话里还有话,你不准备说说?”
章衡有些为难道:“这些话有些大,臣位卑言微,臣来说恐怕不合适……”
赵祯笑了起来:“大宋朝建言可没有对官位做规定,只要对朝廷有用,他就是一小吏,也有建言之权利,说吧。”
章衡赶紧将自己关于开海的想法给说出来,赵祯想了半晌道:“大宋有市舶务,只是规定不准私船下海,不算是禁海,自立国后收回江南以及福建,一直都有港口,各国商贾纷至沓来,在大宋流行的诸多香料、药材、犀牛角象牙、珊瑚、琥珀等等皆是外国商贾带来的,此事你不知么?”
章衡点头道:“臣自然是知道的,但这不是海贸,官家知道外国商人来大宋贸易,为的是什么吗?”
赵祯点头道:“大宋有瓷器、丝绸,但他们最看重的应该还是金银铜钱,这也是大宋金禁止私船入海的原因。”
章衡点头道:“所以这便是臣请求开海的缘由,大宋海商出海,不仅可以带着瓷器、丝绸出海,还可以带上大宋的各类精美的手工艺品、精美的生活用品,农用品等等。…
这些都是本身可以卖出好价格的东西,到了海外肯定是要是大受欢迎的,但因为大宋的金银铜钱本身价值太高,所以他们宁愿带走铜钱金银,也不愿意带着产品回去。
如果是咱们大宋自己的商船出海,则可以带着这些各类用品出去,为大宋带回来大量的金银铜锡各类贵重金属,大宋的的商业也会因此繁荣起来,朝廷能够收到赋税将会爆发性的增长,百姓的生活也不会这么困顿。
陛下,大宋承平百年,人口繁衍众多,现在已经是地少人多的局面,想要让百姓过得好,朝廷收到更多的赋税,便只有从商业开始。
而商业想要发展,则需要消费,消费想要振兴,光靠大宋国内的民众是不够的,因为大宋民众困顿,根本就没有多大的消费力,所以,必须依靠与外国贸易。
大宋的技术乃是天下第一,只要咱们的产品到海外去,就没有不受欢迎的,只要打开海贸,那么到时候各行各业的产品都会蜂拥而出,各行各业都会因此而兴盛起来,百姓便会富裕起来,朝廷国库也会因此而充盈!……”
章衡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也不管赵祯能不能听懂了。
但神奇的是,赵祯真的听懂了,他的眼睛灼灼有光,吴育看着有些奇异。
这些时日,他们这些宰执大臣们经常一起开会,因为大家都觉得大宋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时候了。
范希文献上了《答手诏条陈十事》,当时官家看了之后颇为激动,但也没有看到他眼里灼灼有光啊!
但现在却在章衡的阐述之中看到,真是奇也怪也。
吴育在想着心事,赵祯却真是满心的激动。
说实话啊,范仲淹的《答手诏条陈十事》他看了,但总是觉得不对劲,总觉得依那施行是要出问题的,但现如今国家的状况,好像是不改真的不行了,但该怎么改,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范仲淹等人算是聪明人吧,大约听他们的也不会有错,有错,也是他们的错,关我什么事?
嘘,这些话可不好让别人知道。
但章衡这些他却真是听明白了,倒不是他对经济有多懂,而是因为他之前研究过陆尹宁给他送来的《食货论》,食货论是经过多人共同创作的作品,但基本理论便是章衡杂糅出来的后世经济理论。
赵祯时常因为朝廷缺钱而冒火,所以有这么一本经济圣经一样的书籍,当然要好好地研究,反而让他有了明白章衡所说这些东西的基础。
他是听明白了,章衡的意思其实用一句话便能够概括,便是——内需不足则拓展外需。
这是多么洞悉本质的东西啊。
范仲淹那都是什么玩意,什么冗官冗兵冗费,那是本质问题吗,本质的问题难道不是缺钱吗?
当然这只是他内心吐槽而已,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道理却没有什么不对,朝廷是真的缺钱!…
无论如何,变革也好,不变革也罢,钱都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基础。
章衡提出的海贸却是十分的符合他的胃口。
赵祯咋吧了一下嘴巴,问道:“居正擅长算账,给朕算一算,若是开海贸,能给朕……嗯,给朝廷带来多少的收益?”
章衡挠了挠头,这个还真的不太好算,但他自有办法帮赵祯理解海贸对于这个国家有多重要。
章衡道:“陛下,您知道市舶务每年收多少税赋么?”
赵祯点头:“大约一百万贯,这个数字好记,因为朝廷就只在杭州与明州设置市易司,这笔钱挺大,又不复杂,朕记得比较清楚。”
章衡点点头道:“这笔税赋不少,但给国内的民众带来的利益却是不多,因为出口的是丝绸、陶瓷、铜钱金银这些东西,跟大多数民众没有什么关系。
其次进口的也只是一些香料药材象牙这些奢侈品,也不是普通民众能够消费的东西,所以税赋虽多,但对于经济的刺激并不大,能够重复创造税赋的能力也不高。
但若是出口工艺品、工业品、农产品、农用品等等,这些都是可以工匠农民参与到生产中去的,他们会因此获利,他们手上有了钱,便会投入消费,那么内需便也蓬勃起来了。
这么说陛下您可能没有什么概念,臣给您估一估这个税赋……”
吴育的耳朵竖了起来。
“……如果开海禁,大量出口大宋各类优势产品,那么光是这一项,就将每年给大宋朝带来至少五千万到一亿贯的收入,当然,这是比较保守的,那么光是这个,市舶司那边每年按照如今商税来算,便是至少五百万贯起的税赋,这个仅仅是市舶司能够收到的。
实际上在前面生产这些东西的环节上,还有很多的隐形税赋,那一部分加起来更多,这些只是税赋上的体现而已,如果将因为外需打开,刺激内需的蓬勃发展因此收到的税赋,可能要达到十倍以上,也就是可能有五千万贯以上的商税……”
听到这里,吴育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章衡与赵祯都看向他。
吴育呵呵道:“陛下,您别听这小子瞎扯,他还年轻,他哪里知道三司这几年的全部税赋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四千万贯,他这嘴巴一张便是五千万贯一个亿的……这不是瞎扯是啥,陛下您别怪他,毕竟才十几岁的年纪……”
赵祯却道:“朕相信他。”
吴育嗯了一声:“……年轻人犯错,连上帝都要原谅……嗯?陛下……您相信?”
赵祯点点头。
章衡大喜:“那陛下同意开海了?”
赵祯点头道:“朕想。”
章衡喜气洋洋:“那请陛下下旨吧。”
赵祯笑呵呵点头,坐下写了道旨意,写好之后给章衡看:“来,居正,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章衡心中怀着激动,过去看了看,然后提醒道:“陛下,您上面只是补了关于筹集赈灾粮以及命臣可临时机变,召集当地民众参与运输赈济粮之事,开海之事您没有提及。”
赵祯点头道:“此事暂时不行。”
章衡脸上的喜色渐渐停滞。
赵祯看了一下吴育,吴育会意:“行了,回去老夫跟你说,陛下乏了。”
赵祯微笑道:“这旨意会很快过中书省通进银台司,很快便会到你手上,这就算是补上了,下次,可别这么冒失了,有什么事情先来朕这里问问,没有问题了,朕自然会给你旨意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该懂的,朕可是需要你来做好多事情的。”
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但章衡还是很想问问海贸的事情,吴育却将他给拉走了。
到了马车上,章衡也已经意识到了很多事情,也没有急着问,而是等候吴育告诉他。
吴育笑道:“怎么现在不着急了?”
章衡反问道:“老师您不信我说的海贸的事情?”
吴育呵呵一笑:“你不是吹牛的人,我自然信你。”
章衡诧异道:“那您……”
吴育笑道:“给君上预测事情的事情,不要说得太满,有十分的把握,你便说五分,不会错的。”
章衡不由得失笑:“我是这样啊。”
吴育哈哈一笑:“就知道你不懂……咦?”
他惊诧看着章衡。
章衡点头笑道:“打了折说的,若真是全面开放,大宋将会迎来一个盛世!”
可不是么,南宋因为失去了半壁江山,所以不得不依靠江南全力发展海贸,反而迎来一个无比繁华的年代,到了宋理宗、宋淳宗的时候,每年的赋税竟然达到了一亿两千万贯!
足足是现在的三倍!
吴育愣了半晌,也只是苦笑起来:“真想看看你所说的盛世啊,但不行啊,很难的。”
章衡看着吴育,等候他继续说下去。
吴育道:“海贸之利丰,你以为衮衮诸公不知道么,但难啊……”
吴育看了一下章衡道:“江南海商背后有谁,你知道么?”
章衡低头想了一会道:“吕相淮南人,丁谓苏州人,夏竦江州人,王钦若临江军人……”
吴育笑道:“你看,你不是很明白么?”
章衡摇头道:“我不明白,年初三月,吕夷简已经罢相,夏竦三月刚回到枢密使任上,便被言官弹劾被免职,丁谓五年前在光州病死,王钦若更是死于十七年前,如果他们是江南海商的后台,那么他们的后台已经是倒塌了,这个时候不正是最好的时候么?”
吴育摇头道:“你知道章相、晏相遇到事情不决,会如何做么?”
章衡摇头。
吴育道:“去吕府咨询。王钦若、丁谓、夏竦、吕夷简都是江南推出来的代表,一代接着一代,你想想,他们在朝廷里面的根基到底有多深!…
海禁之所以一直不开,得益者是谁,便是江南海商,别的人敢下海,他们就敢让朝廷打击,他们下海,却是近乎公开,。
你去江南求这些人帮忙赈灾,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避之不见么?”
章衡道:“他们还是怕身份被公开?”
吴育不屑道:“屁!他们不怕,他们是不愿意你去赈济,江淮大灾,江南商人可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
章衡闻言脸色一变:“那我给江淮送去赈济粮,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好事?”
吴育呵呵一笑:“知道怕了?”
章衡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们不出现,是因为不愿意冒身家性命的险,原来还想***呢,呵呵,真好啊,真好!”
吴育看着章衡脸色不对,顿时意识到年轻人大约接受不了这个事情,赶紧宽慰道:“此事不是你的错,你也无须担心,官家已经帮你补了手续,你这就只是按照旨意行事,别人也怪不到你头上来,而且,你有老夫、明仲以及春卿护着呢,不怕的。”
章衡很快便调整过来了,展颜与吴育一笑:“嗯,有老师你们,我不怕,以后可真不能干这些事情了,太可怕了。”
章衡心有余季的样子,吴育顿时心下宽慰:知道害怕就好,以后行事也能谨慎一些。
见到章衡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吴育嘱咐道:“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你回去歇歇,然后回府衙,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职责之内的事情要谨慎,职责之外的事情……别做了,知道么!”
“嗯?”
吴育不厌其烦道:“范希文他们要变革,要整顿官场,你可别顶风作桉,这些时间你老实些。”
章衡苦笑道:“弟子在您眼中便是这么爱惹事?”
吴育嗤笑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你也不是什么惹祸精……”
章衡心道,老师还是懂我的,知道我这是为国为民……
吴育继续道:“……你这是祸事本身啊!”
章衡:“……”
章衡本想留下来蹭饭吃的,但吴育这么说,他再也无颜……多吃几碗!
被吴育拿走的颜面,就要吃回来!
吴育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不免面露厌恶:“怎么好好地一个大宋人样子,吃起饭来竟是这么丑陋,你这是饿了多久?”
章衡龇牙一笑,牙缝里带着的青菜叶子顿时令吴育胃口全无,将碗快往桌子上一放:“老夫吃饱了!”
章衡闻言赶紧将吴育面前的鲥鱼连盘端了过来:“啊,老师不多吃点,不吃了啊,那行,这鲥鱼可别浪费了……”
吴育虎着脸看着章衡将整条鲥鱼给吃了,还仔仔细细地将鱼头给嘬干净了。
吴育:“……”
虽说江南海商势力庞大,根系错综复杂,但据章衡所知,接下来便可能是江南海商最脆弱的时候了,若说有可能,便是这几年的时间了,如果不趁着这段时间将这扇门给推开,再过几年,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对于章衡来说,之所以执着与开海禁,自然是想兑现对泉州海商的承诺,人家现在还在帮自己运粮呢,自己既然答应了,自然要全力谋划。
另外一个可能说出来便有些黑暗了,就是他就想给江南海商天天堵,他妈的,自己求上门去,竟然没有一个人理自己,太特娘的伤自尊了啊!
所以,老子不仅要让你收割江淮灾民的图谋落空,还要撅了你们的根基,将海禁放开,到时候看你们还能够这么横不?
章衡笑得贱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