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
海州。
自去年入冬以来,海州滴雨未下,这在海州这种沿海地区相当罕见,虽然一抬眼便是茫茫大海,但陆上却是到处裂开了嘴巴朝着青天,就像是的孩童一般。
海州通判章衎皱着眉头用脚掌轻轻搓了搓地面,顿时烟尘四起。
“连海州都干涸成这般模样,其他的地方,大约更加干旱了吧?”
章衎出来巡察地方,州里怕他出事,派了录事参军护卫一旁。
录事参军叫赵广达,乃是海州当地人,闻言笑道:“大约是如此了,不过说来也是邪门了,最近些年,不是大水便是干旱的,咱们江淮这边,几年钱财遭受了旱灾,当时要不是朝廷赈济及时,估计饿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章衎闻言点点头,赵广达所说江淮大旱是庆历二三年的事情,当时应该是老幺章衡跑南方调配来的粮食,用来赈济江淮了,不过江淮人也大约不知道背后其实是章衡在出力。
不过这种话章衎也没有多说,毕竟这种事情最好是别太声张,实际上章衎连章衡是自己弟弟的事情也没有说过。
章衎忧心忡忡,此次他走访了海州诸县,一路看下来,心情愈加的担忧起来。
六月份,原本已经是将近秋收的时候,这时候出去,应该到处都是一片金灿灿沉甸甸的麦田,但现在的麦田却是大多荒芜,到处可见的是神情呆滞的农户。
章衎感同身受,因为那些神魂落魄的农户,便是七年前的章家兄弟,当年兄弟三个的水稻灌浆时候阴雨绵绵,导致水稻灌不了浆,那时候他们便也是一般的失魂落魄。
“走吧,回州里去吧。”章衎与赵广达道。
赵广达闻言一喜:“其他地方不去了?”
章衎点点头道:“没有必要去了,情况大多类似,今年,颗粒无收矣。”
赵广达笑道:“那也无妨,海州港现在每天都有海量的粮食运进来,通过咱们海州,运抵各州县去,有这么多的粮食,大约今年不会闹饥荒了。”
章衎闻言脸上算是有了些笑容,这个他是知道的。
虽说他们兄弟三个现在天各一方,老三章衡在汴京,老二章术在密州,他在海州,但书信往来却是从来都没有少过。
兄弟三人经常用书信沟通各种政务的事情,尤其是章衡,会给他们讲解他在不同岗位上做的事情,目的自然是让两位兄长多了解一些政务上的事情,也让他们知道该如何在官场上生存。
而章衎章术两人则是给章衡讲在地方上的见闻,倒不是为了开阔章衡的眼界,章衡也是在州县上干过的人,不至于不知道,他们很多时候是遇到了困难,在请教章衡有什么更好的处理方法。
所以,章衎知道章衡入职户房以来的主要工作便是预备着今年的赈灾工作,他对章衡是很有信心的,所以虽然有些忧心忡忡,但知道应该事态不至于过于失控。…
一路回到州里,进了城之后,章衎忽而心头一动,然后与赵广达道:“赵参军,这一路上感谢你的陪护,辛苦你了,进了城了,咱们便各回各家吧,这一路上太辛苦了,我要回家大睡两天才行。”
赵广达闻言喜道:“也好也好,章通判这筋骨比我这习武之人还要强健得多,跑了这么一趟,我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但看章通判竟然是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不像是个读书人,倒比我还像是个武人!”
章衎笑道:“从小农活干多了,才打磨的这身筋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赵广达呵呵一笑,两人作揖告别。
章衎骑着小毛驴,在城内悠悠走着,经过一家米面店,章衎翻身下了毛驴,然后进入店内,店内掌柜看到有人进来,有些不耐烦道:“现在没有米面卖,外面写着呢,不识字么?”
但随着章衎走进,那掌柜感觉屋内有些阴暗起来,发现来人身形十分巍峨,虽然穿着文雅,相貌也是端庄,但风尘仆仆,看那身形,却像是汪洋大盗一般,原本臭着一张脸的掌柜立即站了起来,脸上不自觉地成了谄媚模样:“客官你好,小店暂时没有粮食出售了……”
章衎皱了皱眉道:“怎么就没有粮食了?”
掌柜谄笑道:“现在不是秋收了,旧粮已经卖完了,新粮一时间还没有呢,现在到处都绝收了,哪里还有粮食。”
章衎道:“不可能,现在海州港不是天天都有粮食运过来么,咱们海州应该也有大量的粮食的。”
掌柜赶紧道:“那些是内藏库的粮食,我们是拿不到手的,到不了我们手上来的,客官,我们这里真的没有粮食,您要不去其他店里看看去?”
章衎道:“其他店就有吗?”
掌柜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下章衎的大手,生怕挨揍,只好老实道:“大约也是没有的。”
章衎沉声道:“哪里有?”
掌柜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您若是有关系,可以找一下张员外家,咱们海州的粮食大多都在他那边呢。”
章衎想了一下道:“海州张家……他家怎么就有粮食?”
掌柜赶紧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客官,小店真的没有粮食,您若是卖粮食,请去别的店,小老头还有事情忙呢,就不招待您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说着便要上来推攘章衎,被章衎瞪了一眼,又讪讪躲在了一边。
章衎又问了几句,但掌柜不肯多说,章衎只能离去,到了其他的米粮店看了看,果然还是没有粮食售卖。
章衎心中颇多疑惑,原本要歇息两天的,但现在却是歇不得了,第二天早上便赶到州衙。
章衎来到州衙的设厅找知州。
知州安汉章看到章衎,笑道:“章通判回来了?你不是昨天才回来的么,路途艰苦,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章衎礼貌笑了笑道:“下官身子骨强健点,也没有觉得多么的辛苦,忧心州里落下来的事情太多,便赶回来处理了。”
安汉章呵呵笑了笑:“也好也好,那章通判过来是有事情?”
章衎脸色顿时一沉道:“安知州,昨日下官回来,路上看到很多米粮店都没有米粮售卖了,这是怎么回事?”
安汉章闻言眼神有些闪烁:“嗯,有这么回事,本官是知道的,因为现在旧粮已经卖完了嘛,今年绝收的多,所以,店里面没有米粮售卖也是正常嘛。
现在海州有南方来的粮食,主要优先供应西北诸路,咱们暂时没有粮食也是正常,不过这种情况应该也会逐渐缓解的,等到西北诸路储备粮食都到位了,便可以轮到咱们这边了。”
章衎闻言点点头,不过心下还是有些不放心:“那需要多长时间?”
安汉章呵呵道:“很快了,很快了。”
章衎心下有些疑惑,道:“到底是多久?”
安汉章脸色一沉:“章通判,你这是在质问本官么,具体需要多久,本官怎么知道,西北那边需要多少粮食,原本就不是本官该问之事,你若是想知道,可以找转运司那边问去!”
章衎无奈,只能拱手作揖:“知州恕罪,是下官冒昧了,您先忙,下官告辞。”
出了设厅,回到通判厅,章衎想了想,回头招呼通判厅的胥吏:“走,去海州常平仓。”
胥吏一听似乎是吓了一跳:“通判,咱们去常平仓作甚?”
章衎道:“自然是去巡查常平仓,现在灾情这么严重,得先巡查一番,不然过些时间要赈灾的话,仓里面没有粮食,那可是大祸事!”
胥吏劝道:“通判,您刚刚回来,还是多歇息歇息为好。”
章衎闻言看向胥吏:“发生了什么事情?”
胥吏支支吾吾低声道:“通判,常平仓,内藏库的事情咱们最好都不要去沾手,水太深。”
章衎盯着胥吏道:“杨芳,你虽然不是我带来的,但这么写个时间以来,我可没有亏待过你,有什么事情你应该与我说清楚,该怎么做,得由我来做决定才是。”
杨芳愁眉苦脸道:“您出去这么些时间,州里面有些变化……”
“细说。”
杨芳看了看门口,走到章衎的身边低声道:“咱们州衙每个官署都收到了一笔费用,收到了这笔费用之后,咱们就不好多问常平仓与内藏库的事情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咱们最好也是睁一笔眼闭一只眼为好,否则怕有危险。”
章衎心思灵动,一听顿时明白了,低声道:“有人侵占常平仓?”
杨芳大摇其头,低声道:“那怎么敢,前些时间户房特使来查过了,侵占的粮食也给还回去了,现在不是这个事情。
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内藏库那边希望到时候常平仓这边放粮的时候,量要少,最好不放,说是等着明年春天时候再用,那时候是最难的时候,以有备无患。”…
章衎闻言怒道:“今年都不放粮?那百姓去哪里找粮食吃?这不是要饿死人么?”
杨芳赶紧嘘声示意章衎不要过于大声:“通判,您小声点,您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章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常平仓不放粮,市面上粮食又少,所以粮价肯定会飙升,到时候粮商便可以大挣特挣了,听说,海州的粮食都在张家手上,所以,咱们通判厅收到的钱是张员外那边贿赂的?”
杨芳点点头。
章衎感觉满心怒火,他压着心中的火气道:“这钱你怎么敢收?”
杨芳苦笑道:“知州、佥判、各参军都收了,州衙上上下下都收了,估计连转运使司那边也有份,您说,如果咱们通判厅不收……”
一股热血冲上脑袋,然后一股寒冷也迅速占据了章衎的全身,令他浑身颤栗起来,杨芳看得害怕,惊道:“通判,您怎么啦,您身体不舒服么?”
章衎哆嗦着道:“估计是风寒入体,你先出去,本官先歇息歇息,是了,给我泡……泡一杯热茶!”
杨芳匆匆而去。
章衎委顿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寒颤之后,竟然出了一身大汗。
他感觉到一张庞大无比的利益之网,所有人都是这张网上的猎物。
杨芳泡了一杯茶进来,轻轻放在桌子上,看着有些呆滞的章衎,轻声道:“通判?”
章衎似乎是忽而醒了过来,看着杨芳,然后吁出一口气道:“有多少钱?”
杨芳赶紧道:“咱们这边分到了八百贯,毕竟咱们通判厅毕竟是州里面的二号,知州那边应该有一千多,咱们也不可能少太多嘛。”
章衎脸上有了喜气:“不错,就按照以往的规矩给分了吧。”
杨芳大喜道:“好,您分七成,剩下的三成小人与其他的同僚给分了。”
章衎呵呵笑道:“嗯,灾年了,都不容易,看着米粮也要升价了,到时候大家米粮怎么办呢?”
杨芳笑道:“外面饿死人,也不至于饿到咱们。
常平仓的米粮不放出去,但咱们州衙的人吃喝还是可以保证的,不用操心这个的。
现在咱们州衙的俸禄可以选择用米粮来抵钱,价格还是平日的价格哦,若是家里人口少的,甚至还可以卖出部分。
不过通判您现在先别卖,等到冬天时候,到时候估计才是价格最高的时候,到时候十倍的价格都未必打得住。
这个我们是有经验的,之前江淮大旱饥荒,那时候粮价比平时高出二三十倍,要不是后面朝廷赈灾,咱们都能发大财!哈!”
章衎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也有发大财的期望,聊得相当开心。
要不是章衎还有事情要处理,简直可以聊到下班。
杨芳出了通判厅,鄙夷的嗤笑了一声:“平日里看着清高,看到钱的时候,还不是两眼发光了?”
杨芳扭头走向设厅,知州安汉章看到杨芳,点点头道:“如何?”
杨芳谄媚笑道:“只用了不到六百贯,那副没有见过钱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发笑。”
安汉章鄙夷一笑:“农家子,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也罢,如此也不会节外生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