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把这句话告诉皇兄的时候,皇兄的手里的书翻过一页,问:「你话里的上字,怎么理解?」
自然不是皇兄这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理解方式,在他眼里我这个未出嫁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形象?
是因为我久久不嫁人,被宫里宫外调侃成「老公主」,他觉得我按捺不住了吗?
皇兄对我的质问毫无反应,他没问哪个暗卫,只对大殿阴影处说了句「送她」就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这事成了,自开国太祖培养出的专属皇家暗卫组织鳞,它的首领永远都在皇帝身后的阴影中。
回去的路上心情并不愉悦,皇兄答应得太快,像我跟他讨玩具一样爽快,他以为我又是想要小玩具,天子之妹,公主之尊,要个暗卫当面首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可我是认真地欢他,这个从小保护我的暗卫阿九。
我与皇兄的生母是先皇最为宠爱的贵妃,皇兄出生的时候宫中流言四起,说三皇子会威胁到皇后膝下的太子,这个流言也让母妃和皇兄吃足了苦头,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多亏了先皇破例给了母妃和皇兄鳞的暗卫,才让皇兄平安长到五岁,而我也能有惊无险地出生。
生我的时候母妃差点醒不过来,先皇守了三天三夜,我也因祸得福,成了所有公主中唯一有专属暗卫的一个。
知道鳞存在的人只有皇帝,皇兄和母妃是隐隐感觉到不寻常,直到皇兄坐到了那个位子上才从开封的记录里看见了过往岁月中的惊心动魄,窥探到了父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作为帝王的父皇,作为父亲的父皇。
但我不一样,我是在六岁被面容模糊的宫女太监哄骗到皇宫角落废弃宫殿里时就知道,我的影子里一直有一个人。
声音温柔的宫女说母妃崴了脚,在御花园等我,我曾在母妃的宫里见过她几次,周围也都跟着从小侍奉我的宫人,没有疑心地便跟了上去。
后来日头越来越远,宫殿越来越破旧,斑驳的红墙上留着怪异的污渍。
宫女姐姐的脚步突然很快,比我还高的杂草后面出现一口枯井,往日对我悉心照料陪我玩耍的宫人们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送公主上路。」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宫里真的很冷,比母妃为了保护皇兄,把掺了毒的糕点都给我吃了的时候还冷。
大而重的手掌压在我身上,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由着他们把我推到井里。
跌下去时看见天黑得像深渊。
我以为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时,亮白的光闪过,影影绰绰围在井边的宫人突然朝两边倒下去。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襟,阿九趴在井沿抿着唇死死抓住我,我呆傻地抬头看见他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冷太空,让我记到现在,直到现在那双眼睛在我记忆里都未曾暗淡。
当然那天不是话本里的英雄救美,阿九那时候九岁,手里拿着的剑比他人还高,一个人瞬间对付那么多宫人已是极限。
特别是夏季的宫装都是纱制,好看的双面绣在我衣襟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鸾鸟,那只鸟在阿九手里一点点裂开。
布帛碎在阿九手里,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他抛了剑朝我跳过来。
枯井极深,好在是夏天,井底的烂泥救了我们的命。
阿九在下落的时候护住我,给我当了人肉垫子,我身上只有些皮外伤,漆黑的井底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手指陷在滑腻腻的烂泥里,碰到稀碎的硬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上一个摔死的人的骨头。
纵使我从小早慧,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底,加上腿上的疼痛,也不过坚持了半刻钟,还不见人救我,我扁了嘴从默默掉眼泪,到啜泣,最后号啕大哭。
俨然忘记了我身下还有一个人,阿九沉默得像是个垫子,毫无存在感。
等我哭得头晕眼花开始抽噎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井底空气稀薄,再哭容易窒息而死。」
我吓得哭声都断了,发出了猪叫,想起来还有这个舍命救我的小哥哥,年少不懂事加上恐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脱口而出,「救我!」
那时阿九应该伤的比我还重,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沉稳冰冷,有让人安心的感觉,烈火一样要把我烧死的恐惧终于被浇灭不少。
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开始挣扎着要起身,我感觉到自己一直靠着的地方原来是他的胸口。
他一动鼻尖就闻到了血腥味,这种代表死亡的味道我一个月前才闻过,是皇兄的伴读李小公子从假山跌下来后散发的味道。
我慌了,我怕他也会死掉,「你受伤了?快别动!」
我话音刚落他就没动了,认真仔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是,跌下来时被枯枝插入腹部,右手肘骨折,被公主砸到,肋骨大概断了几根。」
大大小小还有其他伤,我听得害怕,连忙打断他,惊讶地说,「你还一直让我压着你,受这么多伤一声不吭,你不疼吗?」
「习惯了。」
为什么疼痛也能习惯。
我笨拙地挪着身子,刚动了两下,他伸手又按住我的肩,「做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从你身上下来,不能压着你的伤处。」
「不必,井底阴凉,直接接触淤泥身体会受寒。」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或许会有虫蚁。」
我汗毛直竖,恨不得立刻从井里蹿出去,全身僵硬。
几个呼吸之后还是继续挪到旁边,接触到淤泥后一瞬间就陷了进去。
阿九沉默着,漆黑的枯井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甚至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安静下来就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没话找话地跟他说话。
「你是谁?」
「……」
「你叫什么名字?」
「九。」
我问的问题他大部分都沉默,只回答了我他的名字。
「阿九,你还在吗?」
「嗯。」
每隔一会我就叫他一声,他不厌其烦地应我。
再后来我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带着哭腔说:「我好困,我怕睡着了你丢下我一个人。」
阿九沉默,在我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不会。」
我得了这句话,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是朦胧的幔帐。
全身高热得发烫,我睁不开眼睛,腿上疼得我想大叫,但是没有力气,吐出来的只是呻吟。
我听见母妃说我贪玩乱跑,事后定会好好罚我。
我听见皇后威严的语调,缓慢地给我定性,五公主顽劣粗野,毫无半分皇家风范。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
高烧里我一直挣扎在噩梦中,我努力追上母妃,拼尽全力跟她说我不是贪玩,是别人推我,我好害怕。
等我从噩梦里逃脱,猛的坐起身,守在旁边的女医馆笑了,她们邀功似的去找贵妃。
在陪伴三皇子读书的贵妃姗姗来迟,母妃艳丽得光彩夺目,她一步一步拖曳着宫装而来。
我委屈又激动地向她哭诉事情的真相,她缓缓抬手,止住我的话,扶了扶发髻上流光溢彩的步摇。
「你下次莫要贪玩,这次调皮,禁足三月,小惩大诫。」
「母妃!我不是!」
「为了你哥哥,你是。」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华美的宫装缓缓而动。
偏殿的大门合上,殿外得了赏的女医官们高声谢恩,殿内的我坐在空旷的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禁足三月,侍奉的宫人只有送饭的时间被允许进来。
晚上我在死寂的床上看着月光悄悄爬进大殿,到了第三根柱子的地方它又开始往外溜。
我忍不住算着时间。
现在三皇兄应该下了晚课。
现在父皇陪着母妃和三皇兄吃饭。
现在母妃陪三皇兄温习明天的功课。
现在母妃在细细交代三皇兄的宫人夜里要警醒些。
「阿九,你在吗?」
我的声音在殿里有了回音,没有人回应我。
关到半个月,宫人送来的衣服被我扯烂,面对我的反抗,宫人们含笑换上新衣,而外面流传新流言,五公主粗鄙,摔砸皇上赏赐,心怀怨怼,不知感恩。
我麻木地靠在床上看移动的月光。
「阿九,你在吗?」
「嗯。」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殿梁上黑暗里我看不清楚,端着烛台努力凑过去,那点点光也无济于事,梁上的人显然也不想出现。
我放下酸痛的手,重新坐回床上,有了人跟我说话,我滔滔不绝地把这段时间的委屈跟他说。
说到哭,抹了眼泪继续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了,梁上的人都没有声音。
我大喊:「你说话啊!」
「嗯。」
我扯着身上的被子,「我只是担心母妃。」
「嗯。」
「我没有贪玩。」
「我知道。」
我拉着被子捂住头,闷闷地小声说,「谢谢。」
阿九很听话,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问什么他都会答。
我让他陪我吃饭,他就在宫人离开后会下来坐在旁边,装模作样地跟着我吃。
我吃一口,他动筷子吃一口,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眨眼就消失。
晚上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觉,他从梁上翻到宽大的床上,抱剑靠在床里。
我躺在床上才认真地看了他,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为了行动方便穿着黑色劲装,肤色有点白得不正常,但是长得很好看,比在节日里进宫的命妇们带来的那些小公子都好看。
「阿九,你为什么不躺下来?」
「习惯。」「阿九,为什么抱着剑?」
「匕首不好抱。」
「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
「命令。」
「阿九,这几天你去哪了?」
「养伤,受罚。」
我越说眼皮越沉,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受罚。
如果是现在我会更先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禁足的时间有阿九陪我我好受了许多,虽然他的话很少,但我喜欢跟他说话。
要解除禁足的前一天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外面,「他们都说我很坏,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靠在梁上闭目的阿九回答得很慢,「不知道。」
禁足的事之后我安分了许多,面对居心叵测的莺莺燕燕们,我学会了天真笑着装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后来她们都在说五公主呆傻,和聪颖的三皇子不像是同母所出。
我学会了人前乖巧地跟在母妃和三皇兄身后,不抢三皇兄的风头。
夹枪带棒的语言不敢对着三皇兄都落在我身上,我笑着不去反驳,继续傻乐,母妃一副被刺到的样子皱眉不语。
母妃说人样样都好会招人嫉妒,总要有一处不好让人宣泄不满,为了三皇兄,我要做那个污点。
我一个人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我这是被母妃拉出去给三皇兄挡刀吗?」
风里飘渺的「嗯」消散很快,阿九从来不会说谎,着实恼人。
我跳下秋千,踢着石子,「阿九,你要好好学武功,当天下第一人才行。」
「好。」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世上只有阿九会保护我了。
上次我随口一句话,阿九似乎当真了,在我睡着确保我安全之后他就会消失,第二天带着伤回来。
虽然他不说,但是黑衣被血濡湿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在变强,我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我立志要给他当最好的后盾,找来了女医官开始学医术。
简单坚持了八天,我的医术之梦就破灭了,那不适合我。
我退而求其次,学女红吧,阿九跟我相处久了,也会跟我说话,他问我:「有何用?」
我捏着绣花针落了一针,笑吟吟,「你若是伤了,我可以帮你把破了的衣服补起来。」
不敢缝人肉,我可以缝布呀!
阿九点头,「嗯。」
那之后阿九成了我的练手工具,一天下来我学会的刺绣,总要抓着阿九黑色的衣摆绣上一会。
「阿九,你看这是什么?」
我炫耀的把绣了一个下午,花花绿绿的衣摆递给他看,他答:「鸭子。」
我挫败,闭门苦学了一个月,再绣,绣在他衣袖上,「阿九,这次能知道是什么了吧?」
「怪物。」
我给阿九绣的刺绣都存不过一天,他会拿匕首把那块衣服割了,理由是金线银线太夺目容易暴露目标。
「那你穿一辈子黑色吧。」
「好。」
时间过得很快,阿九已经比他那柄剑高了许多,拿在手里不会再有违和感。但时间也过得很慢,在我被嬷嬷押着学绣繁复双面绣时,总觉得日头怎么都不会落。
我的刺绣也渐渐被人讨论了起来,母妃掩面长叹,我唯一可见人的地方就是女红,
黑色的衣角上五瓣花绣好最后一针,我喃喃自语:「我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阿九抽回衣角,「不是。」
我渐渐地长大,稚嫩的脸上有了母妃的影子,透过我好像能看见艳绝后宫的贵妃少女时模样。
所以皇后格外厌恶我,厌恶我这张即将绽放风华的脸,她总觉得再过几年就会看见当年贵妃入宫的样子,是她悲剧的开始。
那时我十分怕她,她总在公主们下学后将我传唤到凤仪宫,让我待在正殿里,皇后身边的大姑姑来教我刺绣。
有时皇后在,有时不在,不苟言笑的大姑姑永远都在,我六神无主地跟着她学,心不静怎么都学不好,出错了扎破手指,那便更慌张,在凤仪宫一个时辰,能把手指扎得都是血。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与太子哥哥熟络起来。
我终于熬到皇后说我可以退下了,吹着红肿的手指往外面跑,冒冒失失地撞上了一个人,杏黄的太子朝服撞了个满怀,我捂着脸在想完了,会给皇后留下把柄。
温文尔雅的太子笑了笑抬手止住身后跟着的人,他弯腰屈了手指敲在我额头上,「你是贵妃那里的小五,慌些什么?」
我捂着头,「着急吃饭。」
这句话把太子逗笑了,他似乎是想吩咐贴身太监去准备饭菜,话到嘴边变成了,「不过下晌你便馋成这样,快些回去吧。」
我绕过那些人跑出去,忍不住回头,太子一行人已经穿过了大殿的门不见了。
太子在陪父皇学习政务之后都会来凤仪宫,我偶尔会碰见他,他看见我在角落里被大姑姑押着学刺绣,忐忑不安的样子,总会找理由让我提前解脱。
我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太子来的时候,他陪皇后说话,大姑姑就会把我赶到殿外去玩,我晃着手里的枝条抽打花枝出气。
温和的声音带着戏弄,「这是母后最喜爱的魏紫,你要怎么赔?」
我连忙丢了枝条装傻。
太子绕着我走了一圈,看见我脚下稀烂的花瓣,好笑地摇头。
「若是不喜学刺绣,你跟贵妃提一声便是,大妹妹今日在学堂下学后跟着太傅学画。」
我嗫嚅地说,「我喜欢刺绣,母后这里……很好。」
母妃早已说过要我来皇后这里,我贵为贵妃之女皇后不会如何,顶多有些磋磨。
她对我说,「你去皇后那里,她有个地方出气,也就不会一直盯着你哥哥了。」
所以我不会回去的。
太子年长我十岁,他没有再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这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让我想逃跑。
「也好,大姑姑的刺绣在江南也是出名的,现在随母后进了宫也未曾退步。」太子含笑摸摸我的头,「明日若你还来,我送你个好东西。」
母妃和皇后势如水火,我那天晚上一边担心皇后所出的太子会对付我,那个好东西让我吃苦头,一边又忍不住期待,甚少有人对我这么温柔。
我纠结第二日要不要装病,双眼挂了黑眼圈,「阿九,明天你不能让我死了,也不能让我受伤。」
「嗯。」
第二日我跟着大姑姑学刺绣,眼睛却一直往殿外看,大姑姑咳得让人以为她得了风寒。
太子终于来了,他说的好东西是一只翠绿色的纸鸢,纸鸢尾巴上坠了两条飘带,我喜欢得眼睛黏了上去。
太子轻笑,「现下不是放纸鸢的季节,只能试试,放不了便罢了。」
一群人在凤仪宫折腾了半天,那只纸鸢摇摇晃晃地上了天,稳重的太子今天跟个调皮捣蛋的公子哥一样,惊呆了周围人的下巴。
太子擦了额角的汗,把线递给我,我紧紧地抓着,那个纸鸢左摇右摆地掉下来。
「罢了罢了,强求不来。」
太子看着落了的纸鸢,眼神有些落寞,他很快把那抹情绪藏起来,摸摸我的头,「带你去吃芙蓉糕。」
那天掉了的纸鸢隔天出现在了我床脚,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我不记得我有让阿九去捡回来过。
在凤仪宫学了一年,我也不那么惧怕那里了。
上元节,太子问我要不要出宫玩,他奉旨出宫,可以让我藏在他的车轿混出去。
出宫是个很大的诱惑,可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太子。
那时我有了些小心思却还不够沉稳,我问他,为什么对贵妃所出的我这么好。
太子陪着我坐在廊下,仰头着四方红墙围住的天,「你我是兄妹,大哥就该对妹妹好。」
这就有些假了,我心不在焉地打算着告退走人,太子呵呵一笑转头看我,「真话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很寂寞,没人帮他,现在我总想帮帮你。」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太子说的那个人是谁,我对父皇常年流连在贵妃的锦云宫习以为常,没有意识到,皇后才是他的发妻,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在上元节那天踏上了太子车轿。
「阿九,你去外面过吗?」
「没。」
「那你想去看看上元节吗?」
「不。」
「你想看!」
「嗯。」
「唉,那我勉为其难带你去看看吧,不是我想去,是你想去。」
「嗯。」
太子派了些人跟着我,天子脚下不会有人造次。
京城上元节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和冰冷华美的皇宫截然相反,鼎沸的人声吵得我头疼,但是不讨厌。
阿九被我拽了出来,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人走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街上的路人都离这个凶煞似的少年远远的。
「上元节,耍花灯,阿九你黑着一张脸人都被你吓跑了。」
想来也是可怜,能陪我游玩的只有阿九,阿九又不是个正常人。
我买了碗元宵,白瓷碗里白白胖胖的五个元宵挤在一起,我刚要吃,阿九敏捷地从我碗里舀走一个吃掉。
「阿九,你要吃我可以再给你买一碗。」
「试毒。」
那碗汤圆远远比不上宫里的,上元节很热闹,可跟我没有关系,渐渐地我有些无聊,算着和太子约好的时间,还不如回去宫里看月亮。
更无聊的是我想买个并蒂莲的花灯,比我更快一步被人买走了。
我没什么趣味的提前去和太子约好的城墙下等他,上元节京城内燃起烟花,璀璨的烟火在黑夜里绽放,人群兴奋地抬头观赏。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我对阿九说:「下年上元节我们再出来。」
太子来接我的时候隐隐有些沉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问。
回去之后我睡醒的第二天看见了窗边别着的一盏花灯,并蒂莲的花瓣栩栩如生。
上元节后宫里沉闷的风雨欲来,阿九藏在阴影里听见老鼠一样迅速在下等宫人间流窜的闲言碎语。
上元节时有个带着黑衣人抢劫的女土匪,专抢姑娘的花灯,十分无耻。
女土匪的话题很快被另一个压了下去,镇远将军杨老将军的孙子,杨小公子在上元节强抢民女,还打死了那女子的相公,抛尸在上元节放花灯的河里。
如若是一般纨绔宫里不会有如此诡异的沉默,只因为杨小公子是太子的表弟,杨老将军是皇后的父亲。
而杨小公子做出恶事时,太子奉旨上元节前往镇远将军府,以表对戍守西北的杨老将军亲近之意,也慰藉皇后思家之心。
现在无人敢碰这一惨案,因为无人敢问,杨小公子做事时,太子是否知情,太子是否同行。
这件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无视,像是在酝酿暴雨。
凤仪宫宫门紧闭,母妃告诉我最近不要与太子那边走太近。
我待在锦云宫里安安静静地刺绣,把阿九从梁上喊下来,拽着他的衣摆绣了一个又一个的并蒂莲,最后黑衣上怪异地出现许多莲花。
凤仪宫和东宫许久都没有动静,我悄悄溜去看过,凤仪宫外面有侍卫把守,东宫更是戒备森严。
这样的阵仗让我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人感觉到不妙,「太子哥哥被软禁了吗?」
阿九这次没有回答我,他是作为暗卫被培养起来的,有时候他的脑子还不如我,不然也干不出当街抢人家小姑娘花灯的事。
过几日让人更心惊肉跳的话传了出来。
太子纵容亲眷行凶——失德。
历朝历代,储君最重视的就是德行,这两个大字砸下来谁都当不起,这还是当朝大儒,太子早年的太傅所说。
「阿九,带我去东宫吧。」
阿九抱着我在皇宫上飞檐走壁,瓦片被踏出轻响,我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不敢乱动。
阿九轻松地避开所有守卫,鬼魅一样从太子寝殿屋檐翻身落到地面。
月色下太子散发赤足,只披了件外袍,与月共饮,风流狂放。
太子如果不是太子,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富家世子,与红颜知己泛舟,与三五好友游湖,乘兴写诗,而不是被困在深宫。
我和阿九在守卫重重之下出现在太子面前,太子不慌不忙,重新斟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只是今晚没糕点给你吃了。」
「大哥。」
我坐过去,太子看了眼我身后的阿九,他说,「是你吧。」
阿九未曾说话悄然退到暗影中,那时我没有明白太子的话。
「小五,你不该过来。」
我也知道,但是我想要来看看太子是否安好,那个在午后给我准备好吃的零嘴的太子,那个会从宫外给我带玩具的太子,那个会让我坐在他肩上放风筝的太子,那个让我叫他大哥的太子。
他是我的大哥。
「宫里的兄弟们都长大了,潜龙在渊,我再没办法压住,水下暗潮汹涌。」
以后我不能在太子的保护之下,忽视他是皇后之子、我是贵妃之女的事实,只当一对皇宫里的普通兄妹。
「其实我不愿学这帝王心术,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求得一知己,走遍大江南北,阅尽山河风光,领略各地风土人情,再给家里的幼妹带上些有趣的小玩具。
「这样母后也不用入这深宫,不用在这红墙里一点点怨恨绝望。」
太子醉了,他温柔的嗓音有些沙哑,向我说了许多事。
比如曾经有个红衣女子,她从小在西北长大,一袭红衣英姿飒爽,骑马入京的那天惊艳了整个京城。
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她是三十万杨家军的大小姐,她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生了那个男人的第一个儿子,男人向她承诺这个孩子的将来。
后来年轻漂亮的女人越来越多,她太高傲,谁也不愿意低头,两人渐行渐远,年少的恩爱短暂得还没有色衰就爱驰,还有那让男人越来越顾忌的杨家军。
太子还说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在父母的宠爱中诞生,又一点点见证父母的离心,他从小就不被允许软弱,不允许哭,必须做到父亲的所有要求,藏起所有情绪。
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前行,他只要走错一步身边的人就会被父亲责罚。
后来母亲给他生下了一个妹妹,他惊喜地看着襁褓的小人,将来会有人跟他一起了,他会照顾好这个小家伙。
第二天下学回去,他看见昨天还热闹的偏殿空荡荡的,他的妹妹被抱给祖母抚养。
那个小小的拨浪鼓被久久地放在柜子里。他看见曾经爽快热烈的母亲一点点在这个阴冷的深宫里变得阴沉偏激。
他被束缚得死死的。
「小五,快回去吧,这里不要再来了,听话,躲得远远的,不要沾上一点,其实贵妃和三弟对你很好。」
太子让我走,他却像是不甘心一般,对我说:「我那个表弟,生性胆小内向,因为她是女人。」
阿九抱着我回去,我拽了他的衣袖,「先不回去,我们去那里吧。」
阿九和我一起坐在皇城最西边的废弃宫殿顶上,晚上的风很大,吹得阿九黑色的黑色斗篷飞舞。
这里就是小时候我和阿九跌下去的地方,父皇的震怒让宫人再不敢靠近这里,反而成了我和阿九的秘密之地。
坐在这里已经看不见锦云宫,我扯着阿九的斗篷让他坐下来,我们两个并肩沉默,阿九的冷漠让我觉得我们两个是哪里来的傻蛋,但好处是我对他什么都可以说。
「阿九,杨家人把女儿当儿子养大概是想让她去西北战场。」
「这个事就在太子奉旨出宫之际,太巧了,巧得让太子他们必须跳进这个坑里。」
「若是要求详查还杨小公子清白,那她的性别暴露,杨家犯了欺君之罪。」
「这件事,杨家自己就不会查。」
能做到这么巧妙,我想到的只有如日中天的贵妃一派。
我扯扯阿九的袖子,带了鼻音,「阿九,你以后只听我的话好不好。」
阿九的袖子里侧绣着一朵梨花,小小白白,他指尖颤动一下,「嗯。」
一月之后,杨家携杨小公子的尸体于城门外请罪。
育于太后膝下的大公主匆匆出嫁,嫁到北方苦寒之地,出嫁时父皇未曾给过封号。
凤仪宫与东宫解除了禁足,已查明一切皆是杨小公子所行,太子不知情,与此事无关。
但皇上在朝上亲口申饬了皇后,说皇后放纵京城杨家,家风不正,辱没杨老将军门风,带累太子。
解除禁足后皇后却未开凤仪宫宫门,太子在大公主出宫那天被父皇带走议政,不能送嫁。
我悄悄地跑出锦云宫,让阿九带着我追上大公主的出嫁队伍,在花轿穿过长长的宫门时我跳上车驾,把一只玉做的兔子放在大公主身前,「大哥不能来,他让我送给你的。」
我想了想又憋出来一句,「他让你照顾好自己。」
盖着红盖头的大公主没有反应,车驾驶出宫门之际阿九带着我走了。
我们两个站在城墙上目送大公主离开,鲜红的队伍像是红色的缎带缓缓地在京城前行。
大公主出嫁后只有一个女儿的德妃立刻求着父皇给二公主赐婚,定下了京城里一个书香世家的公子。
宫里半年内嫁了两位公主,往后的三公主年龄差得大,还要过两三年。
「二皇姐生性文静,很适合她。」我撑着下巴,膝上放着绣好的帕子。
「轮到我的时候,父皇会给我指什么人呢?」
「不知道。」
阿九还是那么诚实。
这一年的上元节太子应该没办法带我出宫了,人人都能感觉到父皇对太子的态度疏离。
我在宫里偷偷摸摸想要做个花灯,盖在被子里摸索着动手,突然我头顶的被子被扯开,阿九负剑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干嘛?」
「上元节。」
我才知道阿九已经成为了在这个皇宫里带着个人都来去自如的人。
原来阿九还记得去年我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我自己都忘了,只记得去年走马观花看了京城繁华,还有城里人真多。
今年的上元节跟去年记忆里相比没什么区别,偶尔还能在街上摇头晃脑的说书人嘴里听到我的传说——抢花灯的女土匪。
女土匪不抢花灯了,老老实实地掏钱买了个兔子灯提在手上,顺便给旁边的冷面人也买了个粉粉嫩嫩的兔子灯。
阿九对我的命令都是听从,他冷漠提灯走在我旁边,那股气势还以为他提的是刀,这副怪异的模样惹了不少人掩嘴而笑。
「阿九,他们都在笑你。」我坏心眼地戏弄他,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无趣。
阿九和我提灯并肩顺着人流而行,他们都向着西城门汇聚,那里是宫里要放烟火的地方。
走到一半阿九突然停下来,他看着一个摊子,摊子的老伯没被这个冷面黑衣人吓到,还笑吟吟地说:「你们两位又来了,去年你还抢小姑娘的汤圆吃。」
老伯记性真好,今年买两碗。
热腾腾白雾漫起,我努力吹着第一颗汤圆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人群兴奋起来。
天边出现了第一朵艳丽的牡丹烟花,五彩斑斓的光落在阿九如墨的黑发上。
「阿九,我们快赶不上烟花了!」
热闹的京城两侧房屋屋檐上,黑衣人端着两碗汤圆飞檐走壁,身后还负着一个少女。
我和阿九坐在城楼上,双腿悬空,伸手似乎就能抓住烟花。
可现在我没手,我们两个端着碗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吃汤圆。
赶在后半夜溜回了锦云宫,才进去就看见三皇兄站在我寝殿前,我与三皇兄从小到大私下的相处并不多,我尊敬兄长,他爱护幼妹,仅此而已。
我有些怕他是来对我兴师问罪的,让阿九带着我翻墙回去,钻到被子里假睡,打发宫女出去说我已经睡下了。
宫人说三皇兄回去了,我松了口气。
「三殿下让奴婢把东西给公主。」
我挥挥手,「明日再说,我累了。」
年中的时候总是坐在凤座上,面容隐在阴影里的皇后第一次夸了我,说我刺绣是她见过最好的,如今连大姑姑都比不了了。
我回去后翻来覆去想这句话有什么意味,最后呕心沥血熬了半个月绣了个荷包。
荷包上有只凤凰,我特意向大姑姑讨教,又去要了江南进贡的线,绣出来的凤凰流光溢彩,在不同光线下或展翅,或敛羽。
皇后举着对光看了一会,随手放在宫人手中的托盘里,问,「是否还绣有其他的。」
「回皇后娘娘,没有了。」
「知道了,退下吧。」
皇后娘娘的这句话又让我回去想了许久,是不满意,还是觉得绣得慢。
这样想起来,是不是应该绣个东西给太子,过了几天我绣了个猪头扇坠送给太子,东宫那边送了一道神仙肘子来,我跟阿九分了吃了,好吃。
皇后娘娘说我翻过年就十七了,而且刺绣学有所成,往日不必去凤仪宫。
口谕传来的时候我有些空落落的,我不能从太子那里混吃的了。
突然闲下来,无聊的我开始折腾阿九,我在他戴的黑色斗篷上绣了一朵又一朵的银边红云,这样他在黑暗中也可以闪闪发亮。
在我绣第十七朵的时候,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我说,今日早朝皇上震怒,呵斥太子优柔寡断,无故施恩,收买人心,有不臣之心。
面对雷霆之怒的皇上,太子只是平静地在大殿之上一下下地叩首。
「父皇息怒。」
金銮殿上究竟如何在场的人都三缄其口,宫人口里流传的也是只言片语。
但只听那几句我就遍体生寒,帝王之怒,太子可承担得起?
东宫又一次被封,这次连我也不敢溜过去,因为母妃来警告我,太子现在就是个火坑,谁靠过去都会尸骨无存。
皇上越发长时间地逗留在锦云宫,享受了曾经太子太子待遇的是三皇兄,随行父皇出入议政。
他们说,太子刚出生得盛宠,从小就养在皇上身边,现在三皇兄的势头像极了那个时候。
这些话我不敢多听,只是安安静静的,按照母妃的吩咐给父皇送上绣的小玩意儿。
其中以一扇九龙屏风最为惊艳,得了父皇「掌上明珠」四个字。
快到年末的时候,像是消失了的太子解除禁足,因为皇后病倒了。
太医们说是气候变换,皇后凤体支撑不住,没人敢说皇后是郁结于心,忧思过重。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当起了瞎子、聋子。
皇上去看望皇后被拒之门外,皇上怒而离去。
东宫传出太子在皇后病重之际,在宫内饮酒作乐。
朝野之上开始出现一个声音,太子失德,耽于玩乐,皇上极为不满,意废太子。
往年过年和上元节这种重要节日,父皇都要与皇后一起,帝后主持宫宴祭祀大典。
今年父皇以皇后凤体不适,甚为担忧,不忍皇后劳累为由取消了帝后祭祀,全程只有天子出面,但是宫宴上陪同的是贵妃与三皇兄,我落座在三皇兄身侧,太子远远地被安排在下首。
宫宴之前太子悠然地自斟自酌,他身边像是有堵看不见的墙,把热闹隔绝在外,无人敢靠近,他毫不在意,反而乐得轻松。
这样的心态落在父皇眼里,便是太子不满。
宫宴结束,回到锦云宫,我在廊下捏雪球,听见店内茶盏被摔碎的响动。
「逆子!他是觉得朕让他当这太子委屈他了吗!朕如了他的愿!」
我的手指被雪团冻得僵硬,不敢发出声响悄悄离开。
今年的上元节很热闹,我坐在天子下首,万众瞩目的位置,烟火盛放,觥筹交错。
我低声呢喃,「还是去年我们在城墙上看的好看。」
晚上,我床边放着个发着微光的兔子灯。
「阿九,来年我们再好好过一次。」
开春的时候皇后好了,她偶尔会去御花园散步,太子也会陪同,我悄悄地跟着去看了一次,被太子发现,招招手让我过去。
皇后披着厚重的大氅,没什么表情。
「刚好是放纸鸢的季节,这次不会再落了。」
太子乐呵呵地让宫人去找纸鸢,没有一点阴郁的样子,我只好从善如流地陪着他玩。
春天风大,两只纸鸢被风拉扯着上天,很快就变成了两个点,我拽得有点费劲,风中回头,看见皇后坐在八角亭里,面容憔悴,出神地看着两只不受控制被拉扯上天的纸鸢。
「啊,小五的线断了。」
我被太子拉回注意力,手上的线一轻,两只纸鸢消失了一个。
太子把他的线也扯断了,摸摸我的头,「没事,大哥的纸鸢去陪你。」
「我不是小孩子。」我推开太子的手,气鼓鼓地跟他好好探讨一下我的年纪。
两个人跟小孩子吵架一样斗嘴。
「我马上就可以嫁人了。」
「整天把嫁人挂在嘴边,你想嫁给谁?」太子笑吟吟地把手放下下巴,故作沉思,「我朝的青年才俊,有谁配得上掌上明珠呢,让孤想想。」
我羞得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嘴,恶狠狠地踩了太子一脚,太子抽着冷气没有形象地单脚跳了两下,「你这蹄子是牛吗?踩得这么疼。」
皇后咳嗽了几声,她脸色比刚来的时候多了几分温暖,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生气,她说风大要回去了。
那是腥风血雨前最后的风平浪静。
我在午后摘花回去,廊下听见了父皇和母妃的私语。
「太子妇人之仁,难当大任,非帝王之材。」
「朕欲废太子,另择贤者。」
十月,杨老将军在西北战场失利,身受重伤,杨家军颓败之际,军中年少武将危急时刻挑起大梁,用兵如神,将来犯外族驱出百里之外。
那位少年武将得天子夸赞,他进京领赏时我看了一眼,我见过他,三皇兄的伴读,母妃母家李氏旁支一个不起眼五品小官的幼子。
杨老将军天子未曾责怪他,只是说念其年事已高,身上新伤旧患,恩准回京养伤。
杨老将军卸下兵权,动身回京。
贵妃烈火烹油,皇后寂然无声。
「阿九,他们都说我会嫁给那个李小将军。」
我和阿九一起在城墙上看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进宫面圣,贵妃母家之子娶贵妃之女,天作之合。
「嗯。」
我气闷地嘟着嘴,「可我不想嫁。」
「不嫁。」
「又不是我不想嫁就可以不嫁的。」
公主也不能随心所欲啊。
身边的阿九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斗篷上有绣着的云纹。
漆黑的双目微动,手握上剑柄,「杀了他。」
我撑着下巴,看着面容冷峻的阿九,「人是杀不完的,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你杀得过来吗?」
阿九目光锁定了那个少年将军,「嗯,你不喜欢的,都杀。」
起码不是现在,我拉住了真的动杀心的阿九。
父皇说皇后体寒,在深冬时节要前往温泉行宫避寒。
同行的基本整个后宫都来了。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外面大雪纷飞,京城渐行渐远。
我把兔毛手套的最后一根线尾剪掉,叩响马车壁,打开的车门不过瞬间,风雪还没完全进来阿九就已经进来了。
「手。」我撑开兔毛手套,阿九伸出手,被我戴上手套。
阿九甩了甩手,想把这个碍事手套甩掉。
「不准。」
一身黑衣的暗卫戴着毛茸茸的兔毛手套。
温泉行宫和宫里相比是好玩一些,太子最近被看守得越来越严密,我也不能过去。
阿九被我拉着在雪地里堆雪人,行宫的雪都被宫人特意留出来给人玩耍的。
阿九抱剑靠在树下,我挥散了其他宫人他才肯出现。
砰。
丢出去的雪球撞在树干上,阿九侧着的头回正。
我继续朝他丢一个雪球,他偏头躲开。
「不准动!」
阿九不动,被我的雪球正中红心,他扒拉着脸上的雪沫有些茫然。
「游戏,这是一种游戏,大家都这么玩。」我握着雪球,准备再来一次。
「游戏?」阿九看了看我,看了看雪地,他突然闪身到我面前,按着我的头按到雪里。
「咳咳咳。」
我努力把头从雪里抬起来,满头满脸都是雪沫,阿九嘴角有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游戏。」
不不不,这个游戏原本不是这种会出人命的。
在鹅毛大雪的一天,我看见阿九在看一个纸条,他把纸条捏在手里,再松开手粉末消失在雪里。
晚上我没有睡,盯着黑色的床顶,外面有簌簌的落雪声。
「可以不去吗?」
阿九在窗外的脚步顿住,「不可以。」
「那你还会回来我身边吗?」
「会。」
「你保证。」
「我保证。」
阿九握紧了刀,黑衣覆上白雪,消失在风雪中。
那天阿九没有回来,行宫寂静的可怕,我住的地方很偏僻,离帝后很远,只有几个行宫的宫人还在我这里。
似乎阿九第一次跟我分开。
第二天,阿九没有回来。
第三天,阿九没有回来。
第四天,阿九没有回来,宫人出不去我住的别苑,说外面封锁了,很反常,大家人心惶惶。
第五天,阿九没有回来,宫人里有宫女吓哭了。
第六天,阿九没有回来,夜晚的风雪有胆寒的喊杀声。
第七天,雪停了,清晰地看见帝后住所方向燃起了红光。
我平静地在宫里绣一条手帕,红梅朵朵似血。
整齐肃杀的军队踏破白雪,行宫门被撞开,宫人们还来不及逃跑就已被斩于刀下。
前几天伏在我脚边扯着我裙角哭着说害怕的宫女的头滚到我脚边,她的表情停留在尖叫的瞬间,现在她不会害怕了。
血原来这么难闻。
长刀依次出鞘,稳稳地指向我,在战场上淬炼过的军人,让人本能地胆寒。
我落下最后一针,咬断线尾,红梅傲雪的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膝上。
刀阵分开一个开口,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他摘下头盔,露出在西北饱经风霜的脸,左脸上有一道贯穿半张脸的刀疤,冷冽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
「好气度,现在还有闲心绣花。」
我不惧不怒,平静地看着男人,他的眉眼总让我觉得熟悉。
「为自己准备身后事而已,将军杀我,可用此帕覆面。」
纯白的帕子上飘落的红梅,像是一滴滴血。
中年人看了眼,嗤笑,「可惜公主的技艺,不过不行,妖妃的女儿,需要斩下头颅,高悬城门,以振奋三军。」
他刻意加重了「斩」字,想击碎我伪装的镇定,等着看我痛哭流涕。
可惜我没有,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那可惜了,我从早起就赶着绣出来的。」
我站起身挥落手帕,「将军,请吧,想要在哪里杀。」
中年将军挑眉,认真地看了我,又说了一次,「公主好气度。」
出了宫门我才看见宫道上血洒满了白色的雪地,温热的雪融了冰雪,冰雪又迅速冻上,原本漂亮的宫道一片狼藉。
中年人走在我身边带路,他的手一直搭在刀柄上,「我们战场上下来的人,没有什么狗屁老少不杀,妇孺不杀,在战场上,谁都是敌人,不杀他们,死的就是自己,就是兄弟。你自认倒霉吧,如果是别人说不定饶你一命,碰上的是我,我绝不会手软。」
脚下的雪又滑又难走,才走了一会裙摆上都是血水污渍。
「将军难道以为时至今日,皇后和贵妃还能各退一步和平共处吗?」
中年人沉默。
早已不死不休了,在这个旋涡中的人谁也停不下来。
代表皇后的他,代表贵妃的我。
我被他送到了行宫正门,军人们默契地退开,他唰地抽出刀,用袖子擦着刀刃。
「你不让我讨厌,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冲进来的时候皇帝和妖妃已经不在了,包括你的亲生哥哥三皇子,他们把你留在行宫里当做诱饵,让我们误以为他们依旧在行宫,所以我们必须杀了你稳定军心。」
我在打量宫门,想我的头会被挂在哪,「嗯,我知道。」
一个被天子宠爱的儿子,一个没什么用的女儿,无论从情还是从理考虑,都是昭然若揭的答案。
中年人用余光注意着我,见我还是没反应,认输地叹气,颇为愤愤,「你们宫里的人,包括那个狗皇帝都让我想吐,我可以为了我妹妹杀进行宫,你哥哥却把你往死路上送。」
我想起来他像谁了,那双眼睛,很像皇后,我突然问他:「大哥在哪?」
理智很快回笼,在中年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立刻说,「当我没说。」
中年人当我胡言乱语,他高高地举起了刀,「公主,上路吧!」
我感受到脖子后的凉风,认命地闭上眼睛,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清晰地听见兵器撞击的响声。
中年人愤怒地吼一声,周围士兵抽刀齐呼迅速列阵。
在骇人的肃杀中,我看见一身黑衣的阿九一步步走过来。
刚才他朝中年人掷出的兵器是阵亡士兵的,而现在他缓缓抽出自己的长剑,剑刃如虹,剑影鬼魅般闪动,拦在他身前的两个人已经脖颈处浮现出血线,捂着脖子倒地。
阿九跨过那两具尸体,扯下黑色斗篷擦掉长剑上的血,松开手让狂风将斗篷卷走。
略显苍白的脸色,毫无感情的双目。身为暗卫,当众露出真容是准备好了以死相搏。
「离开。」
我不想让阿九来做这件无意义的事。
「走。」
向来最听我话的阿九这次无视了我,他像杀神,毫无波动地杀着一切挡在前面的人,只是想走到我身边来。
我让阿九成为天下第一人,他做到了,他面对人数众多的西北军不落下风。
喊杀声此起彼伏,被围在中间的阿九沉默的出剑,沉默的杀人,他每次挥剑都是为了往我这里靠近一步,甚至放弃了防守,让刀落在身上。
那双幽深古井无波的眼睛,穿透人群看着我。
「阿九,离开!你一个人走得掉的!」
我朝他喊,中年人面色深沉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倒下,手里拽着我。
「你救不了她。」
中年人的刀滑过我的脖子,阿九脸色微变,侧身避开致命的攻击,一柄长刀穿透他的左腹,他手机的长剑割裂空气,尖鸣着刺穿中年人握刀的右手腕,中年人被剑带得踉跄着倒在雪地里,长剑剑刃几乎穿过了他的手腕。
就这一瞬间的空隙,阿九已经从人群中闪出,眨眼来到我身前,带着我几个起落逃出行宫。
震慑西北数十年,从地狱血海里历练出来的杨家军精锐,仅面对一人却死伤数十人,还被那人劫走手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这是无法想象的耻辱。
紊乱的呼吸在雪林里吐出一团团白雾,干净的积雪被拖出来凌乱的痕迹,坑坑洼洼的雪里有一条延伸的血迹。
「你自己走!」
我这个没受伤的人反而被阿九半拖半拽地在雪林里走。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皮肉伤,最严重是腹部的伤口,每次走动都涌出一股血,黑衣都被浸透。
这样的伤他也从没有喊过一声,一路上都是沉默,现在力竭无法使用轻功,只能和我在雪地里步行。
我回头,看见身后的雪,发狠地往回抽自己的手,「你自己走。」
我这点力气都拉得他停顿了一下,他抿着唇继续拽着我。
行宫外是一片山林,我从小都没走过这么多路,还是在没过膝盖的大雪里。
走到最后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几乎是被阿九拖着走,双腿麻木,我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头挂在城墙上。
总比现在我被人找到的时候是具冻得狼狈不堪的尸体。
「我不想……活了。」
反正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的死活。
模糊的视线只看见一身黑衣的阿九走在我前面,一句话我断成了两半才吐出来。
「不行。」
我放松了所有力气倒在雪里,阿九艰难地把我抱起来,继续往前。
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有这种执念,可怕得不像人,谁都无法阻挡他在这个雪原里穿行。
「谁派你来的。」
谁能让他这么忠心耿耿,父皇、母妃,还是三皇兄?
「我自己要来。」
一个暗卫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思想了,我想说话,结果连呼吸都困难。
低沉的声音在雪林里被埋在落雪之下。
「你不能死。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我不想你死。」
我没有死成,再睁眼是简陋的篷布。
这里是父皇率领心腹驻军的军营,驻扎在行宫外三百里。
备受瞩目的李小将军也在,一瞬间我就想通了所有关节。
召回李小将军,早已准备好的驻地,一场请君入瓮。
我是被外出查探情况的李小将军捡回来的,没人提到阿九,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他是不能见光的皇室暗卫。
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活着跑到这里来,我的死是他们的预期,活着倒是意外。
没有人期待我活下来。
耳畔忽然响起昏睡前那句轻语:「我不想你死。」
阿九不见了,我无论对着身后的阴影喊多少次都不会出现。
违背了命令去救一个被抛弃的棋子,打乱了他们的棋局,这个后果一个小小的暗卫承担不了。
我在军营里闭门不出,越发安静地养伤。
第二年的上元节,圣驾回宫。
打着「清君侧,斩妖妃」旗号擅自领兵回京的皇后哥哥被判了谋逆,斩立决。
这个男人斩首那天,不肯下跪,对着皇宫所在的位置破口大骂。
「妖妃蛊惑圣心,挑拨太子与圣上父子之情,罪该万死,圣上被奸人蒙蔽!」
刽子手斩下他的头时,他依旧保持着怒目而视的样子。
第二日朝堂之上,圣上落泪,痛斥太子罔顾人伦,竟与杨家军一同围行宫,觊觎圣驾。
痛心疾首地回忆太子才五岁就带在身边一同上朝。
「太子仁爱,却优柔寡断,毫无决断,杨家居心叵测,撺掇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破坏天家之情!狼子野心!罪不容赦!」
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头抵地面,噤若寒蝉。
圣上接过大太监呈上的锦帕,擦了满脸泪水,沉重的字回荡在金銮殿之上。
「朕感念父子之情,不忍杀子,废太子,囚于别苑,望其静心悔过。」
太子被废,囚于皇宫外别苑,羽林卫亲自看守,无人可见。
杨老将军伤情复发去世,杨家下狱,成年男子一律斩首。
与杨家来往密切者都被带走,下落不明。
一场腥风血雨以三个月后三皇子封为太子而落下帷幕。
皇后病重,由贵妃暂代皇后之责,凤印被送到了锦云宫,贵妃一时间风头无两。
暑气腾腾的夏日我坐在宫门前看空荡荡的秋千,自从行宫回来我越发安静。
她们都说五公主是在那件事情中被吓傻了。
我不曾理会他们。
只是觉得这个宫里忽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子、阿九,他们都没有了,我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里。
夜晚的声声雷鸣,第二天终于暴雨砸下,冲散了这个夏日的暑气,倾盆大雨打得人抬不起头。
我双腿疼得痛不欲生,自从雪林里回来我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受寒,受寒腿就会疼得无法走路。
我的宫门被人拍响,说砸更贴切,那个声音急切又凶狠,生怕轻了里面的人听不见。
我突然心跳得很快,从台阶上冲出去,后面宫女诶诶诶地叫着,撑着伞来追我。
费劲地推开大门,往日端庄严厉的大姑姑全身湿透,发髻凌乱,她跪在门外朝我磕头。
她的额头一下下地砸在地面上,血水和雨水一起溅起。
「求五公主传太医!救救皇后!
「救救皇后啊!」
锦云宫里,我不卑不亢地对着端坐大殿之上艳丽的贵妃说话。
「孩儿双腿不适,恳请母妃传太医。」
那双妖媚凌厉的凤目审视着我,「就等不及那么一时三刻?」
太医院御医均有要事在身,无一人可得空闲入后宫看病。
「是。」
凤目微微眯起,无声的对峙,许久,长长的叹息,「本宫准了。」
我转身要出去,后面响起贵妃的声音,剥去了往日的张扬强势,竟然软得像是点点温柔。
「他们都说你不像我,其实你才是最像我的,看着温柔文静,只要认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有了贵妃的话,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有空了。
匆匆赶到凤仪宫,这里与我曾经来过的凤仪宫好像两个地方。
让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和富丽都化作了角落里的灰尘,颓败的气息充斥着每个角落。
皇后躺在床榻之上,像是被锦被上流光溢彩的凤凰压的她呼吸起伏都看不见。
我全身发冷,那些太医火急火燎地跑过去,大姑姑跪在旁边看着。
皇后可能真的会死。
有太医没日没夜地守着,皇后慢慢缓过来一些,能睁眼吃东西了。
她不肯吃药,也不肯让人通知父皇。
她的心死了,在熬最后一段时间。
父皇没有让人告诉皇后杨家满门抄斩,但我知道有个人有能耐把那个消息透给皇后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如此还不用惹火上身。
我让我的宫人告诉父皇,皇后病重。
父皇来的时候脸上的慌张没有掩饰好,只是看见皇后面色冷淡、穿戴整齐地坐在椅子上后化作了恼怒。
那天帝后不欢而散,父皇说皇后是装病逼他,想让他赦免太子。
但他不知道,皇后得知他要来,强撑着坐起来细细化妆掩饰病容,不肯让人看出来她因为杨家败落,亲子被囚就一蹶不振。
她唯独不肯对父皇示弱。
夏天的暴雨没有停的时候,皇后一天天都躺着,睡也睡不醒的样子,她不吃药,即使凤仪宫整天都有太医在轮守熬药,她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到暴雨停的那天,难得的阳光出现,云破日出,第一缕光照射在皇城里。
皇后突然好了起来,她眼睛明亮,让我想起来太子给我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红衣少女。
她不需要人搀扶,步伐轻快,身后跟着愁云满面的太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寝殿。
我就站在她身后,她笑了,抬手指着横跨了皇宫的彩虹,「看,是彩虹。」
她的手刚放下,宫门外站着明黄朝服的父皇。
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妇隔着宫门对望,年过中年的他们眼角都有了岁月的痕迹,略显迷茫的目光,恍惚间似乎都看见了曾经年少的样子。
红衣烈火的少女,温润如玉的公子。
宫人们高呼万岁跪倒一片,两人如梦初醒,互相看向对方都只有厌恶。
相隔大红宫门,帝后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皇后昏迷,凤仪宫灯火通明,我悄悄站在凤仪宫外。
我看见所有太医院的太医被传唤进宫,从喧闹变成死寂。
父皇来了,不到一个时辰后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宫人们说皇后不肯见他。
我目送着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