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过来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卫子夫已经生下皇长子,被立为后。做了十一年皇后的陈阿娇则被废除皇后之位,幽居长门宫了。
很不巧,我就是陈阿娇。
我躺在榻上,看着手中宫人刚刚送过来的《长门赋》,叹息一声便将它送进了一旁的火烛里。上好的绢帛一下子便被火舌吞没,顷刻便化为灰烬。
「娘娘,这赋乃您千金求得,您怎么就这样给烧了?」一旁的大宫女绿袖语气焦灼。
我淡淡一笑:「覆水难收,徒劳无益。」就算再作十篇《长门赋》阿娇的结局也不会因此改变。
「娘娘!你万不可如此消沉,您与陛下夫妻十余载,是有着情意在的。只要您低个头,给陛下认个错,陛下一定会原谅你的!」
「原谅我又如何?金屋易主,人心已变,那终老长门又有何不可。」阿娇不育,荣宠数十年都无子,复宠又如何?有那个心思还不如想想此后数十年如何消遣时光来得实际。
就在这时有宫人来报说堂邑侯世子、阿娇的哥哥来了。原来是他在外面看上了一名歌姬,他说那歌姬怀了他的孩子,他想把那歌姬买回府去。
所以来问我借钱。我一个废后,哪来那许多金子借他。所以我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他还要纠缠,却被赶来的窦太主提着扫帚赶了出去。
「小娇儿,我苦命的娇儿,娘对不起你啊,要不是你两个哥哥不争气,也不至于害你丢了后位幽居这长门宫啊。」窦太主未语泪先流,虽说人是荒唐,可却是真的疼爱阿娇。
「母亲,阿娇不觉得苦,我在长门宫住得很好。」
阿娇因巫蛊之祸被幽居长门宫好歹还得了个善终,卫子夫一代贤后又如何?还不是落了个悬梁自尽的下场。
「你能这么想,阿娘就放心了。好歹这长门宫也算是自家园林,怎么也比那牢笼一样的椒房殿住着舒心。」长公主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手宽慰道。
「阿娘说得对。」
刘彻因巫蛊之祸杀了数百人,却只是贬了阿娇叫她幽居长门宫。汉武帝对阿娇,其实还是有偏爱的吧。
只可惜,不能亲眼见一见这位千古一帝。
陈阿娇被废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惬意。
住在自己家的园子里,不用应付武帝满宫的莺莺燕燕,拿着皇后的俸禄,享受着皇后的待遇。
这简直就是带薪休假,我理想中的生活啊。
人生苦短,当然得及时行乐。我又不是陈阿娇,可不会郁郁而终。
今天春色撩人,春风吹得我心痒难耐。于是叫上了绿袖一起放风筝。绿袖很不够意思,自己的风筝飞得好,就不管我了。
我的小风筝,摇摇晃晃地就飘向了墙头,挂在了墙边的杏树上。
杏花满桠,看起来很好爬。于是我捋起袖子,爬了上去。
树枝扑扑瑟瑟,我伸出手去够风筝,却始终差一点点。终于够到的时候又有一阵风吹过,把风筝吹到了墙外。
我踩着杏树扒着墙头往外看,希望墙外有行人能帮我捡一下风筝。这时刚好有一男子经过。
我连忙开口:「劳驾,请帮我捡一下风筝。」
那男子环顾四周然后指了指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对,就是你。劳驾公子帮我捡一下风筝。多谢。」
那公子拧着眉弯腰帮我捡起了风筝,隔着墙递给我。
我接过风筝就要下树,那公子却叫住了我,「你要我帮你捡风筝,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
我一愣,迟疑地道了一声:「多谢?」
那公子却不依不饶:「只有多谢?」
这人可真小心眼,只是捡个风筝也不依不饶。
我只好取下身上看起来最小件、最不值钱的耳珰,抛给他。
「这个送给你,多谢你帮我捡风筝。」不理他在墙外还有话说。
捡完风筝回去找绿袖,绿袖一见到我就问:「娘娘,您的耳珰怎么不见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搪塞,支支吾吾了半天。
「一定是放风筝的时候弄丢了,奴去帮你找回来。」
「不……不用了。」我连忙制止她。
「那可是您与陛下成婚那年陛下送给您的,是您最喜欢的一对耳珰。」绿袖吃惊地看着我,我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我并没有继承阿娇的记忆,半猜半蒙装失忆才没露出什么破绽,我怎么知道那是阿娇最喜欢的东西?
只能有些内疚地说:「反正都过去了。」
三日后,平阳公主设宴,特地差人邀我务必赴宴。按理说,平阳公主向武帝举荐卫子夫,她与阿娇的关系应该很不好才对,怎么会特地邀请阿娇赴宴呢?
我虽然心有疑虑,还是让绿袖准备了礼物,找人套了车马准备去平阳公主府赴宴。
平阳公主府环境清幽,雕梁画栋,朱瓦碧甍,炉喷冰麝奇香,盆种芝兰瑞草。琼台贝阙,美不胜收。
我由众人指引着,穿过假山流水九曲回廊,来到了设宴的地方,见到了平阳长公主。
我正欲与平阳公主见礼,平阳公主却是亲切地迎上来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入座。
「阿娇无事要多出来走走,别在长门宫闷坏了身子。前些日子,姑姑还要我多去劝劝你,只是这些日子我被府里的事绊住了脚。这不一闲下来,就派人去请你了。」
平阳公主热切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与阿娇不合,这……难道是我想多了?
「多谢公主挂念。」言多必失,少说少错。我在心里默念。
入座之后,众人鱼贯而入,次序上菜,不一会就摆了满桌佳肴。这时平阳公主屏退左右,一边热情地招呼我用膳,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举杯敬她一杯酒,谢她今日款待,「长公主有话不妨直言。」
这时平阳公主才斟酌着开口:「楚服的事,你不要怪阿彻,他只是一时冲动。你们夫妻十几年总是有着情分在的,不要为了此事伤了彼此的颜面。」
平阳的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这话听起来的意思……难道阿娇勾结楚服施巫蛊之术的事另有隐情?
我不是当事人,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说:「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公主宽慰之意阿娇心里明白。」
平阳公主似还想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有宫人走进来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她听完便对我说:「府中有些内务要处理,阿娇稍坐,我去去便回。」
我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平阳公主便离席了。主人离席,我便自在许多。不免多饮了两杯酒,公主设宴用的是果酒,甘甜却不醉人。
我在席间等了许久不见公主归席,甚是无趣。于是拎了一壶酒,请宫人带我去花园走走,好歹吹一吹风。
到了花园之中,我想随意走走便不想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于是便让她们都回席间候着,等平阳公主归席再来寻我。
我一个人在平阳公主的花园里坐着,自斟自饮,春风拂槛,露华正浓。有酒,有花,有清风明月,甚美、甚美。
我喝得正高兴,就被人挡住了月光。
入眼的是一双黑革军靴,我头也不抬:「兄台让让,你挡着我的光了。」
我又喝完了一杯酒,还无人应答。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位英隽男子,身长八尺,五官精致,只见他此刻薄唇微抿,不怒而威。我愣怔了片刻,这人似乎哪里见过。
脑内灵光乍现,我用手指着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酒杯,「你是那日帮我捡风筝的人!」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顺势夺走我手里的酒杯。我作势去抢,他手一抬我便够不着了。看样子他是在公主府当差,怕我在此吃醉了酒闹出事端连累他被责罚。
我只好坐下来倾壶而饮,「你用不着担心,果酒而已,不醉人。不用担心主人家怪罪。」
他拿着酒杯自顾自地坐在我的对面,「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从他手里夺回酒杯,再次斟满漫不经心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莞尔失笑:「哦?那你是谁。」
我身体向前一倾,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得知我身份之后的惊恐。
「我是大长公主的幺女,当今天子的发妻,前皇后陈阿娇!」
然而,他只是眸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但显然那不是恐惧。
我颓败地坐回去,一下子失去了气势:「你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吗?」确实,一个废后有什么好怕的。
「哦~」那人含笑点了点头,温和地附和,「那确实是很了不起的身份。」
我喝完最后一点酒,趴在桌子上看月亮。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眼睛生得好看形似桃花,目含春水,漆黑如墨,灿若星辰。
「那……你是谁?」
那人沉吟片刻,轻轻吐出两个字:「卫青。」
「我是卫青。」
我吓得惊跳而起,卫……卫青!
「你……你……你……」卫青?那个历史上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位极人臣,空前绝后的卫青!
那个因姐姐受宠,被窦太主绑架陷害,后来娶了平阳公主的卫青?
我这是,碰到活阎王了。现在的卫青虽籍籍无名,可要不了几年他就会在北境战场上大放异彩了。
还真是冤家路窄。
「你当真是卫青?」我急切地追问。
那人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深深叹息:「你要是卫青,我就只能向你磕头认错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是阿娇这个前人为我栽的树,可都没结出什么好果子啊。
构陷卫青,得罪了卫家姐弟,联合楚服,行巫蛊之术,踩了刘彻的底线。开局我就失宠获罪,被贬出了长安。
本想安静苟存,却又引起了卫青的注意。武帝迷信,要是发现我行为有异,指不定我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烧死的皇后。
「既然你是大长公主幺女,当今天子的发妻、前皇后阿娇,我又怎么敢要你磕什么头?认什么错呢?」
「建章宫一事,是我母亲糊涂。」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为窦太主派人暗杀他的事求他原谅。「卫将军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卫青挑眉反问。
我讪讪一笑,确实,他帮我捡个风筝都不依不饶,实在不像心胸宽广的人。
「我请你喝酒,我听人家说杯酒可以泯恩仇。」说完,用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好一个杯酒泯恩仇,没想到皇后竟是如此性情中人。」卫青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才接下那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看他喝了酒,我才放松下来。
「什么皇后,我早被废黜。现在真正的皇后是你姐姐。」果酒不醉人,但没想到后劲还挺大。这一会儿我已经感觉有点飘飘然了。
「不错,皇后确实是我、姐姐。」卫青点头认同。
「我也做过皇后,我做皇后之前也是别人的姐姐……皇帝的姐姐。」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摇了摇头想散散酒气。
却没想到晃完脑袋更晕了,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有点醉了……我得回去了……」说着我便站起来去找绿袖。
「绿袖!绿袖……」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头重脚轻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倒。卫青一个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跟他道了一声:「多谢。」
「我送你回去。」说着不容我拒绝便将我打横抱起。
我还想推脱推脱说两句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封建糟粕,可我的神志已经被酒精麻痹得混沌一片了,最后就那么在卫青怀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却不安稳。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一会儿百爪挠心又一会儿畅快淋漓。就如窗外的雨,时疾时徐。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如同雨中的浮萍,雨滴时重时轻,我就随着大雨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令我忍不住地时时喟叹。
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之前养的狗,在清晨的时候跑进我的房间,用它毛茸茸的脑袋在我的怀里拱来拱去,又用它温热的舌头不断舔着我的脸和脖颈,试图将我叫醒。
可我实在太困太困,太累太累,连眼睛也睁不开。
等我一觉醒来,发现我已经回到长门宫自己的寝殿了。宿醉之后,只觉得喉咙干哑口渴难耐。
「绿袖!绿袖?」我起身去寻绿袖,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她人,只能自己去外面找茶水。刚出去就看见绿袖从外面回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回来的?绿袖在长公主府等了一夜呢!」
我刚睡醒脑子还有点不大清明,懒洋洋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裳:「我一直在寝殿啊。好像……好像是卫青送我回来的。你没看到吗?」
绿袖摇了摇头:「没有,长公主说您在公主府安顿了。奴在公主府上等了一整晚,然后她们才告诉我说您已经回来了。」
「没事,」我摸了摸绿袖的脑袋,「安全回来就好。」
「绿袖,我现在又饿又渴。」我眼巴巴地看着绿袖。
绿袖像是受到了鼓舞,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猛地点头:「奴这就去准备饭食!」
用过饭后,我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才缓解过来浑身的酸痛,活了过来。喝酒伤身,真是一点也没错。
入夜后,所有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月亮。春夜微凉,我拥着狐裘倒也不冷。
「啪嗒」,一颗石子滚到我脚边,我朝着石子掉下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坐在墙头之上。夜风吹起他的衣摆,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我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他得意一笑,意气风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大长公主的幺女,当今天子的发妻,前皇后阿娇姐姐,怎么一个人在看月亮?」
我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你不好好在长公主府饲你的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从墙上跳下来,手里还拎着两个酒坛。他走到一旁的葡萄架下,大剌剌地坐在石凳上。把两坛酒往石桌上一放,「我来请你喝酒,你不是喜欢长公主府的果酒吗?我给你带来了。」
「不了不了,这果酒虽好喝,后劲也大。昨天喝醉之后,今天醒来还浑身酸痛。」我话音刚落,他那边就止不住地笑出声了。
我不满地瞪向他,他才持拳遮唇佯装咳嗽收敛了笑意。
我重新躺好继续看我的月亮,想着这个时候要是有点音乐再来点烟花就更好了。
「你独居长门,心里怨恨……他吗?」
我看着月亮里阴影,笑了笑,不知道阿娇怎样,但是我:「不怨。」
「再也不需要满地去找六便士,想看月亮就可以看月亮。多好。你知道吗?两千年以后,月亮里就没有嫦娥了。」
本来气氛烘托得很好,我正抒着情,可这个不解风情的古人。拧着眉疑惑地看着我问:「什么是六便士?你为什么要找它?」
我单手撑脸揉了揉眉头,「比喻……这就是一种比喻。我从前生活得很辛苦,如今在这长门宫,吃好睡好,没有琐事烦心反而无忧无虑了起来。」
说完发现卫青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赶忙改口,「骗你的骗你的,我一个被贬出长安的废人,自然每天都过得痛不欲生、郁郁寡欢、强颜欢笑。为了回到陛下身边不惜千金买赋,诶……痴心妄想罢了。」
说完再去看卫青,果然神色缓和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差点露馅。
「你想回长安吗?」卫青抬起头看着月亮平静地问道。
「想啊。」我随口敷衍。不行,这个话题不能再聊下去了,「但是我这个时候更想听点音乐,要是来点音乐就好了。」
卫青见我一副遗憾的样子,挑着眉问道:「你这有乐器吗?」那跩跩的样子,一下子让我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好像有只陶埙!」
我冲进殿里找出了那只装饰用的陶埙,交给卫青。他坐在葡萄架下,拿起陶埙吹了起来。埙曲古朴绵长,悠悠的曲声穿越千年的时光,在明朗的月色之下传进了我的耳朵。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埙这种古老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带着犹如远古的风穿过千年星河迎面而来,那种厚重感,震撼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犹如天籁之音,随着星辰倾泻而来落入一路的山川河流之中,缓缓流动在神州大地之上。
曲终良久,我才回过神来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我点点头,若有所思,月出、佳人,这是拐着弯夸我吗?
「好听!」憋了半天就来了这么一句,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你有福了,一般人可听不到我吹的曲子。」卫青坐在石凳上自斟自饮了起来。
「那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听到卫大将军的曲子呀。你这么说,我很骄傲啊。不枉此生不枉此生。」我想到卫青的结局不由得有些唏嘘,顿了顿又说,「卫青,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崇拜你的。」
「是吗?那……陛下呢?」卫青抬头望着月亮,又饮了一杯酒。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啊,自然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咱们的这位陛下啊,是有雄韬伟略的人,和那些碌碌之辈、中庸之主可不一样。陛下他……会名垂千古的。」
「那你呢?」卫青接着问,顺便递了一杯酒给我。
我接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托陛下的福,或许在我死后会在史书上留下,皇后陈氏、惑与巫蛊、被贬长门的记载吧。」说完,又不免同情起阿娇的遭遇起来。
可怜的阿娇,在正史上都没能留下名字来。
「阿娇无子、无福,孤老长门,应为后世警醒吧。」
「阿娇,事已至此,你可有什么遗憾吗?」卫青愁眉苦脸,一副对我临终关怀的样子。
我拍了拍卫青的肩,啊!我居然拍了卫青的肩,真不可思议。
「有啊,我还想看汉宫巍峨,雪满长安。想看一看两千年前的神州大地,去看云梦泽去看祁连山。还想看你,荡平西域,收复漠北!」还想看霍去病封狼居胥,封神祭天。
说完又忍不住拍了拍卫青的肩膀,不愧是武将,真结实。「我可遗憾了,卫青。只能困在这小小的长门宫。」
「只要你愿意,总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长门宫的。」卫青眉眼带笑,意味深长。
我无奈苦笑:「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若是在阿娇没做上皇后之前穿越而来,或许真的有机会去踏一踏这河山。
「不说这个了,你今日请我听曲子。下一次、嗯……三天后,我请你看烟花!」卫青此后会戎马一生,为大汉立下赫赫战功,但是他此刻却不过是个少年人罢了。
汉朝没有烟花,这个叫卫青的大将军,踏遍千山行过万里,终此一生都没有看过一场年少时的烟花。
「什么是烟花?」
「三日之后,你来就是了。保证叫你大吃一惊。」
因为在卫青面前夸下了海口,这几日我一直关起来门来躲在长门宫里倒腾火药。用硝石、硫磺、碳粉调配火药,又加入了用孔雀石磨出的粉末、然后灌入竹筒,放好引线。
这时绿袖找来了。
「娘娘……」
「绿袖你来得正好。」绿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娘娘,大长公主差人来传话……」
「先等等,先陪我看个东西。」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烟花,正要紧的实验阶段呢,绝不允许被打断。
我将自制的烟花放在空地上点燃,爆竹声响起,一道火光冲上天空,炸开一朵小花。可惜现在是白天,看不明显。
「成了!成了!」可我依然很兴奋。我搂着绿袖激动地说,「绿袖,你待会把这些竹筒放到院子周围空旷的角落,今日……戌时!戌时三刻的时候,找人把这些竹筒点燃,知道了吗?」
绿袖见我兴奋的样子一脸茫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刚才说大……我母亲差人来说什么?」
「嗷嗷,大长公主请您过府叙话!」
窦太主找我什么事情呢?我今天心情好,高高兴兴地差人备了马车回娘家去了。
我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厅内丝竹声声、笑语一片。我刚踏进厅内又看见陈须蒙着双眼在和一群姬妾嬉戏。真是本性不改,不知死活。
陈须蒙着眼嘴里喊着美人儿,却摸到我这里来。他钳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像是真怕我跑了:「诶!美人我逮到你了!」我冷着脸一把扯下他脸上的丝帕。
待他看清是我后,双手握住我肩的力道明显变小了,随即惊喜的表情就挂在了脸上。
「妹妹!你怎么回来了?」说着赶走了一屋子的乐人舞姬,「去去去,都下去。」
复又笑嘻嘻地看着我,脸上的横肉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都要挤没了,「妹妹,你来得刚好。我近日新得了一件宝贝,正要给你送你呢,可巧你就来了。」一边神秘兮兮把我拉到一边掀开一块红绸子。
红绸下面盖着的是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这么大的珊瑚何止是宝贝,简直是稀世罕见。
「你当真要送我?」这个陈须不务正业,放荡荒唐,专靠妹妹接济过活。如今不知从哪得了个宝贝,竟然舍得拿出来?
「当然是送你的了,你不就喜欢珊瑚、东珠这些娇贵的东西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还经常说,将来要用这些宝贝装满阿彻送你的金屋子。」
他这话一说完,就被人拽了袖子。我这时才发现他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挺着肚子的美人儿。
陈须这时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满面赔笑地转移话题:「阿娇,你看,这就是哥哥前阵子买下的歌姬。」这随意的样子,和刚才向我献宝时的态度别无二致。我心里一声叹息。
那歌姬见状就要向我行礼,我连忙扶了一把:「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必多礼了。」
我把陈须拉到一边低声问他:「你哪来的钱?」
陈须一脸状况之外:「平阳公主亲自赠我的。」
「平阳公主给你的?」我比此刻的陈须还在状况之外。
「对啊,那日你去平阳公主府赴宴回去之后,平阳公主就亲自派人把钱送来了。妹妹,不是你向平阳公主开得口吗?我正要谢你呢!」
我开个NTM的口!我甩开他的袖子:「我去见母亲!」
我随仆从来到了窦太主的房间,迎面出来一名年轻男子,十六七岁面容姣好。他笑着向我行了一礼。我正疑惑他的身份,脑子里灵光乍现突然猜到了他是谁!差点就想掩面而走了。
馆陶不愧是馆陶。
这时窦太主也从房里走出来了,看到我站门外。连忙过来将我搂在怀里,嘴里说着:「我的小娇娇,你呀!要苦尽甘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母亲?」
窦太主搂着我进到房间,安置我坐下。
「昨日,陛下召我进宫,你猜他说了什么?」看着窦太主喜上眉梢的样子,想必是件大好事。
「母亲,你就直说吧。」
「陛下托我问你想不想回长安!儿啊,陛下这是回心转意了,想要接你回宫啊!」窦太主喜笑颜开,我心里却犹如晴天霹雳。
不对呀,不对呀,我应该老老实实在长门宫养老,不应该重回汉宫去美人心计啊!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大长公主府,马车摇摇晃晃,我却怎么也想不通,武帝为什么突然要接阿娇回宫。
马车行至长安街,突然一阵强烈颠簸,马鸣人沸。我在车内被摇晃的马车撞来撞去,几欲跳车,好不容易借力捞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一匹骏马高高扬蹄,嘶鸣着要踏下来。
马背之上端坐一位年轻人,勒紧缰绳擒住烈马,那年轻人孔武有力,英姿勃勃,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把马停在了我的马车前。
「你是什么人?竟敢当街纵马!」为我驾车的车夫指着他骂。
那年轻人桀骜不驯,不答反问:「敢问,这可是长门宫那位娘娘的车驾?」
「知道是娘娘的车驾,还不赶快让开!」
「陈娘娘,这便是我的回礼。自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怨两清了。」说完掉转马头就要离开。合着他弄这一出就是为了来吓我。
「等等,你是什么人?」我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我总得知道,阿娇到底给我种了多少棵树吧。
那年轻人闻言回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冷冽得像是要把我穿透。
他嘴唇一张一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卫、青!」
我听他说完,瞬间如坠冰窟。
「你……你当真是卫青?」
他脑袋一扬,骄傲地说:「如假包换。」
如果他是卫青,那么那个陪我喝酒、与我赏月,为我吹埙,和我约好今日要一起看烟花的人,又是谁?
我跌坐回马车里,失了神。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长门宫,连晚饭都没心思吃。遣散了满院子的人,自己坐在院子里。满脑子都是两个卫青。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夜幕降临,月悬枝头。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他来了,他翻墙而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
「我来迟了,被一些琐事绊住了脚。」他在我面前坐下,和颜悦色,「等得着急了吗?」
我看着他的脸,心想这一点也不像历史教科书上画的样子。他怎么会是他呢?他那么大一个大人物,为什么要哄着我玩呢?
「今日,母亲请我过府叙话。母亲说,陛下想将我接回长安。」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想错过他的任何表情,「卫青,你说我要不要回长安?」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笑着,神色如常:「你不是说想回长安看雪吗?等回了长安,到了冬天……」
「是!」我情绪激动地打断他,「我是说过想看长安的雪,可是我还想……」话到嘴边又顾及起他的身份,那些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好转移了话题:「我从大长公主府回来的时候,有一个人纵马冲撞了我的车驾。我问他是谁,他说……」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当帝王的谎言被拆穿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叫、卫青!」
可他听完之后竟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潋滟着一汪潭水,随着他朗朗的笑声微微波动,「看来,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阿娇姐。」
他果然不是卫青!
我紧张地把手握成了拳,心脏狂跳不止。我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历史上与足以与始皇帝相提并论的汉武帝刘彻!
「为什么要骗我?」因为他是汉武帝,我连质问也不敢大声。
他带着笑意温柔地牵起我的手,我却忍不住地发抖:「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忘记我呢?阿娇姐。」
我紧张地放慢了呼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告诉我,阿娇,你为什么要忘记我?」
「我……我不知道……」
刘彻笑得很是无邪,他把我搂在怀里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一吻:「阿娇,没关系。你可以忘记我,但不可以不爱我。」
「可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了!」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并往后退了两步。
刘彻不为所动:「就算你不是皇后,你也还是朕的妻子。朕只是废后可没有休妻。」
废后还不算休妻?果然,皇帝就是皇帝。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就是说就算我不是皇后,就算他不爱我、不要我,也不会允许我爱上别人,也不会放过我。
果然,帝王终究是帝王。
「所以只许你明珠暗投,不许我琵琶别抱?」
「阿娇,你忘了。我答应过你,要把你好好藏起来的。你这辈子就算不做皇后,也只能是我的阿娇。」
「阿娇,跟我回长安吧。」
回了长安,我还能这么自由自在地生活吗?
「不,我不回去。」
「不回去?不回去,你难道还要在这长门宫为那个死去的楚服守丧吗!」
「阿娇,朕的忍耐是有限的。楚服她敢觊觎朕的女人,敢与你同吃同睡,她死有余辜!」
刘彻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忍不住讥讽出声:「楚服她与我同吃同睡死有余辜,那么比之你与韩嫣又如何?」
刘彻果然暴怒:「阿娇!你知道朕一向痛恨巫蛊之术,楚服她却诱你行巫蛊之术,朕岂能留她?」
「若巫蛊之术当真有效,为何此刻她卫子夫还能好端端地当她的皇后?」
「阿娇,你在嫉妒她对吗?」刘彻怜惜地捧起我的脸,与我额头抵着额头。
我推开他,走到一边背对着他。
「我没有。」
刘彻跟了上来,从背后搂住我,他把头埋在我的颈边,绵柔的呼吸在我的脖间缠绕,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阿娇,我想你了。还记得那天从姐姐府上回来,发生什么了吗?」
刘彻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在我脑中响起!我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旖旎的画面。
暴雨、春雷、喝醉的女人和淋湿的男人。他们拥抱、缠绕,彼此慰藉,在空旷的大殿中,他们呼吸急促,衣着凌乱,他们面颊酡红,时时喟叹。
我痛苦地捂住了脑袋,不愿再去回忆。
此时,烟花一簇一簇升起,在低垂的夜幕中炸开,色彩纷呈,美不胜收,点亮了长门宫四角的天空。我却在一声声烟花中逐渐崩溃,忍不住地发抖。
刘彻看着漫天烟火,轻轻地对我说:「阿娇,你果然让我大吃一惊。」可这愉悦的声音落到我的耳朵,却如同杀人魔音。
带薪休假不想要了,终老长门不想要了,此刻我只想逃离这个可怕的男人。
刘彻走后,我就开始做噩梦。想到他一生几个女人的下场,加上他喜怒无常的个性,我就害怕到发抖。
我胆小如鼠,我分外惜命。我得想法子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某日黄昏,我乘坐马车悄悄进了城。在夜幕降临之后来到了一座偏僻的宅院,我穿着宽大的斗篷隐住身形,敲开了院门。来人见是我,一脸疑惑,我摘下兜帽。
那人惊讶道:「是你?」
「进屋说话。」我不等主人招呼,便踏进了院子。
「你来做什么,我说过我们已经恩怨两清了。」卫青冷冷开口,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今天,不谈恩怨。我是来,求你一件事。」
卫青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有见过求人还带这么硬气的。
卫青思考了片刻,迟疑地说:「你我之间似乎不是可以相求的关系。」
我认同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这次来是为了你姐姐。」
一提到他姐姐,卫青瞬间警惕了起来,甚至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放心放心。」我拍了拍他的肩,「我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
啊,开心了。我这次居然真的拍到了卫青的肩,我兴奋地忍不住搓搓手。卫青的肩上,担的可是大汉江山啊。
我忍住笑意,正色道:「我想见你姐姐。」
卫青一副我疯了的样子盯着我,让我很是无奈。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谁让阿娇的人设是个疯批美人呢?
「我没疯,你这几日若是进宫,见到你姐姐。就说我要见她。告诉她,如果她想稳稳当当地做她的皇后的话,就请务必前来见我。」
离开卫青家,夜已经深了。我让人驱车赶回大长公主府。这几日长门宫是不能回了,躲在大长公主府才能避一避皇帝。刘彻再疯批也不至于来大长公主府要人吧。我赌姓刘的,要脸。
我在大长公主府待了好几日,也没等到卫青的消息。说实话已经开始有点急了。这日午后烦躁不安,于是便去了花园走走。
刚进花园,就看见陈须之前买回来的那名的歌姬挺着大肚子,在花园里与一名男子拉拉扯扯。那男子跪在她的脚边,苦苦哀求。
「秋娘,秋娘求你救救我。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救救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妹。我若没了生计,那我们全家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秋娘拨开他的手,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的处境也艰难。世子爷他在府中都说不上话,何况我一名歌姬。我这……实在做不了主啊!不如,我帮你引荐,你去求求董君?董君喜好风雅,说不定他能帮帮你。」
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大长公主府也是乌烟瘴气,一介面首在众人眼里却俨然已经成为一家之主了。这样的家族怎能不落败呢?
我走上前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歌姬见我过来连忙惶恐跪下,我伸手扶住她,「跟你说了,你不用行礼。」
「娘娘,这位是我的……之前在乐坊的故交,他因在乐坊犯了事,被赶了出来。得知我进了堂邑侯府,于是,想来求我想想法子……」那歌姬试探着看了我一眼,又连忙摆手,「不过……不过奴已经拒绝他了!」
转过头又朝那男人说道:「延年兄,我人微言轻,真的帮不了你。」
「你说他叫什么?」
「回娘娘,他叫,李延年。」
「他是乐人?」
「是。」
我点点头,巧了这不是。
「我正要去趟平阳公主府,平阳公主喜好音律,你不妨跟我走一趟。若能得到平阳公主的青眼,或许可以救你一命。」
李延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愣怔了半天。那小歌姬见状推了他一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我家娘娘!」
李延年这时才回过神来,朝我磕头行了一个大礼。我找人套了车马,带着李延年准备出门。途中遇见了陈须,陈须见我要出门便跟了过来。
「妹妹,你上次托我打听卫青的住所干什么,是不是要收拾他。这事你放心,交给哥哥就行了。」
陈须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听闻此言猛地回头,差点与他撞了个头碰头。「我警告你啊,离卫青远一点。我的事,你不要插手。你若是还有点出息,就去投军,不要每天待在家里混吃等死。」
「妹妹!」陈须拉着我的袖子,「我这是为了你好。若是卫青有朝一日发了势……」
「他发势也和咱们家没关系。倒是你无官无爵,想要荒唐到几时啊?」说话间已经出了门,见陈须还要跟着我,我不免有些头疼。
「你要去哪?」
陈须结结巴巴:「我……我出去,转转……」
我叹了一口气,「你这次买的歌姬,买得很好。你要多听听她的话,对她好一点知道了吗!快回去!」我将陈须呵斥回府,就带着李延年来到了平阳公主府。
来到了平阳公主府,平阳热情友好地接待了我。说话间,我便趁机将李延年介绍给她。
「我近日得了个乐人,可我在长门宫不便养什么乐人。想着公主喜好音律,便唐突带来了。公主不会介意吧?」
平阳公主笑着拍拍我的手,「阿娇手下的人,必是好的。就让他留下来吧。」行,很好。现在就等着李延年的妹妹长大在平阳公主跟前露脸就行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在他们要把李延年带下去安置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李延年一愣,点头称是。我这才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是,就好。
我在平阳公主府用了晚饭,席间我借口离席摸到了平阳公主的马厩,找到了卫青。
「卫将军。」
卫青正在低头喂马,听我这样叫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我连忙抢答,「我知道你不是将军,我预感你早晚会是。你姐姐到底答没答应见我?」
卫青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转过头继续喂马,嘴里嘟囔着,「戌时。」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戌时。」卫青又重复了一遍。
我大喜过望,「好的,知道了。」说完,拍了拍卫青的肩,然后扭头就走。赚到了,赚到了。
倒不光是为了卫子夫肯来见我,主要是红珊瑚保住了。我从大长公主府出来的时候,特地带上了陈须送我的红珊瑚。想着如果卫子夫当真那么沉得住气,不肯见我的话,我就把红珊瑚献给长公主,求她帮我牵个线。
平阳公主跟刘彻是一头的,陈须买歌姬的钱,估计就是刘彻授意的。所以她未见得会帮我,可红珊瑚是稀世珍物,人人都喜欢。我不信公主会不动心。现在看来,省了。
陈须,怎么说也是我哥哥,我得为这个败家子留点后路。
这日戌时,我悄悄前往了卫青的宅子。到了门口,敲了几遍门,都无人应答。我忍不住了,推门而入,院门居然没锁。
不一会,卫青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尘不染的女人,看样子她就卫子夫。
「青儿,你快去换身衣服,小心着凉了。」卫子夫一双秋水剪瞳温情脉脉,眼里全是对卫青的关怀。
卫青咧嘴一笑,在姐姐面前憨傻得像个孩子。他摇了摇头,「姐姐的事重要。」
得,听了这话,再看这眼前的这温馨场面,我就笑不出来了。敢情,这是怕我会吃了他姐姐啊。
我默默叹口气,「我长话短说,」我开口把他们姐弟的注意吸引过来,「陛下有意接我回宫,我不想回去。希望你能帮我。」我对卫子夫没意见,我还挺喜欢她的,也同情她的遭遇。我也不想对她这个态度,可谁让我现在是陈阿娇。
卫子夫低眉顺目:「若陛下,想接姐姐回宫,子夫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想跟她来回拉扯,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办法,你就算有办法,可害怕陛下厌弃,也未必敢用。所以我只需要你去见太后,告诉太后我想去霸陵为太皇太后守陵就行。」
卫子夫闻言一愣:「姐姐,当真不想回宫?」
我闻言一笑,「下堂弃妇,可有再当家的道理?你放心,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皇后,想来,阿娇也会累的……」
「姐姐为何不自己出面,去找太后?」卫娘娘不愧是能稳坐三十几年皇后宝座的人,这份明哲保身的玲珑心思,愧不能及。
「我若出面,陛下绝不会应允。陛下现在……」看样子我必须逼卫子夫一把了,「兴致所在,得了趣儿,怎会轻易放我离开?」
果然听了这话,卫娘娘黛眉微蹙,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紧张了。她咬了咬唇,才下定决心点头答应道:「好,我帮你!」
啊,真可爱。好温柔。
我点了点头,准备告辞,路过卫青的时候笑着看了他一眼,「快去换衣服吧,」眼神又在他身上游走了一会儿,顿了顿才调侃道,「青儿。」
卫青登时满面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姐姐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卫娘娘叫住了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点翠金步摇递给我,「这……是,楚服的东西……」
我接过步摇,捏在手里道了一声,「多谢。」便匆匆离去,生怕漏出什么破绽。
卫子夫乖巧柔顺,很得王太后的欢心。由她出面,事情就成了一半。王太后听了卫子夫的话,也怕刘彻再在我这里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便找到皇帝,寻了个由头,说自己最近常常梦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说她在那边得知了阿娇因使用巫蛊之术被废的消息,很是伤心。
窦太后生前最疼阿娇,希望阿娇能够为她守陵,在她的陵前静思己过,为国祈福。刘彻迷信,又最怕窦太后,想拒绝都没有理由。
于是不久后我便乘坐一辆马车,轻车简从地离开了长门宫。走之前将卫子夫给我的步摇埋在了长门宫的院子里。此后阿娇与楚服的故事我便不愿再去深究,就留与后人评说吧。
马车出了长门宫,窦太主与陈须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为我送行了。
窦太主泪涔涔地握着我的手:「我的儿,霸陵不比长门宫。我的儿此去,要受苦了。」说罢又擦了擦眼泪,「不过,你外祖母生前是最疼你的,你去为她守陵尽孝也是应当。儿啊,你在霸陵若是短缺了什么,尽管差人来找母亲,我让你哥哥给你送去。」
我点点头:「知道了,母亲。」
「要我说啊,外祖母真是的,走都走了还非得让妹妹去给她守什么陵啊~」话音刚落就被拍了脑袋。
「臭小子,你给我好好说话!不许对外祖母不敬!」
陈须抱着头躲了几步,委屈巴巴地说,「我这不是……心疼妹妹嘛……」
「那你就不心疼外祖母啦!」窦太主还在叉腰指鼻骂着陈须。
「我哪有不心疼外祖母……守陵的日子确实不是人过的嘛……还好只去三年……」陈须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你还说、你还说……」
看着他们母子吵吵闹闹的样子,我不由得会心一笑。第一次觉得原来,那些写在史书上冷冰冰的名字,也曾都是有血有肉真实存在过的鲜活生命。
告别了馆陶母子,马车向东行了几十里,我们停车整顿,稍作休息,绿袖离开去解决个人问题。我下车溜达找了棵大树想坐下来休息。
刚走过去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春衫薄,被砸这一下还挺疼,我低头去找砸我的东西。好家伙,居然是颗金珠子,怪不得这么疼。我蹲下捡起那颗金珠子,抬头往树上看去。
树上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背靠着树干坐在大树一根粗壮的枝干上,一脚踩着枝桠,胳膊枕在腿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我好奇地想走近瞧瞧。
「拿了赏还不快滚!」那少年却突然呵斥出声,声音颤抖虽然极力压制,但我还是听出了哭腔。
少年是祖国的花朵。我平时就爱跟十几岁的小孩儿玩,逗小孩特别有趣。此刻这个少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所以也没有计较他的无礼。
「小人儿,你怎么啦?是有人欺负了你吗?」我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
「少管闲事!赶快离开,不然我用金丸砸烂你的头!」
年龄不大,脾气还不小。我在心里腹诽,又想到幸好张汤不在,这孩子看起来非富即贵,张汤若是知道我在腹诽,恐怕要治我的罪。
「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不过去就不过去,我稍稍离远了一点,随便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拿出绿袖准备的糕点在一旁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就听见「咕噜咕噜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拿着糕点举到眼前,「啊,这髓饼可真好吃,又香又甜还压饿。」
说罢,头顶的咕噜声更响了。
我忍住笑意向树上招呼:「诶,小孩儿,你要不要尝尝?」
「谁要吃你的东西!」哟,还挺犟。
「不吃就算啦!」我叹了一口气,「那我只好一个人吃完咯。反正这漫山野岭的也找不到其他东西。」
回应我的是一阵咕噜声。
我这次是真的笑了,「小孩儿,你真的不吃啊?」
少年一阵沉默。我便知道他要向「饿」势力低头了,少年人正长身体的时候,根本禁不住饿。
「你要下来吗?」我循循善诱。
少年没动,我就知道他此刻需要个台阶。
「坐那么高吃东西容易噎着,我没有水。」我根本就在胡扯,小孩儿也知道我在胡扯。但是他这次快速用袖子抹了一下脸,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努力装酷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我递给他一块髓饼。他接过之后立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看样子是很久没吃东西了。髓饼放了半天有些干,他这么狼吞虎咽没吃几口就噎着了。
我连忙把水囊递给他,并拍了拍他的背。他忙不迭地接过去,大口大口喝了几口水,咳了几声。然后才说:「你不是没有水吗?」
「骗你哒,」我因为心情愉悦好像此刻也变成了一个小朋友,说话的语调都轻快了起来。「为了骗你下来。」说完,我又补充道。
「狡猾。」小孩吃着髓饼嘟囔道。
「小鬼。」这时我看到绿袖已经解决完自己的事情,正朝这边走来。我连忙悄悄朝她摆手让她退后,绿袖不明所以但点点头还是退了下去。
这小孩刚放下戒备,肯定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
小孩吃完了髓饼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眼睛就一直看着前方,显得有点深沉。
良久,小孩才重新开口,眼睛却仍然看着前方:「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哭。」
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枕着胳膊惬意地闭上眼睛,「你不想说,我又为什么要问呢?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吧。」
那少年沉默了一阵:「我没有家了,我娘死了。」我听完便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少年小小的背影,有些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落寞与哀伤。
「那你爹呢?」我问出之后才觉得后悔,心里一阵愧疚。
所幸那少年还很平静:「我没有爹。我只有娘。现在我娘也死了,这个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觉得这里……」少年捂住胸口的位置,「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特别难受。哭也没用……」
我坐了起来,轻轻搂着少年的肩膀。谨慎地思考了一会,「你知道,这个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吗?」
少年摇了摇头。
我继续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天上的星辰组成的。星星爆炸才产生了构成世界万物的元素,其中最小的单位叫做原子。这世上所有~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原子开始的,也都会以原子的形态结束。所以你的母亲没有离开你,她只是变成了这世界的万物守护你。」
那少年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他眼里沁着泪花看着我,漂亮的唇紧抿着,「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这次没骗你。我们爱的人,永远都不会死去,只是回到了万物起始的地方。」
少年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谢谢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收拾好心情,就快回家去吧。我也得走了。」
「你要去哪?」
「我要去东郊霸陵。得赶紧出发了。」我说着站起来又拍了拍他的头,「你也赶紧回家去吧。」
「姐姐,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
「姐姐?我都能做你阿姨了。」我掏出那颗金珠子给他看,「能用金珠子打人的孩子,上一个是韩嫣。你用得着我收留吗?」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会刚好是叫……」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我不想回家,我娘刚死,我在家里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所以我不想回去。」
「小孩,拐卖儿童可是犯法的。我把你带走了,你家人找你怎么办?好了——」我揉揉他的头,「赶紧回家吧。」说完我便回到了马车上去,招呼绿袖准备继续赶路。
马车又往东行了一阵,终于来到了霸陵。我站在陵园门口,一声长叹。霸陵确实不比长门宫。前来迎接的宫女们,个个都形容憔悴朴素得让人难过。
我都有点后悔了。不在好好在长门宫享清福,跑来霸陵自讨苦吃。
怪不得刘彻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让我来霸陵。他就是笃定了阿娇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头,要不了多久就会求着回去。
诶,可惜。
我永远都不会亏待自己。
武帝有钱,我来的时候早就料到霸陵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所以就托窦太主去管王太后要钱,把我的俸禄涨了两倍。毕竟是去为太皇太后守陵,王太后自然不好拒绝。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初到霸陵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大家的伙食,保证三餐有肉,饭菜管够。所以我来到霸陵的第一个月,所有人就都面色红润了起来。
我还小小地改善了一下她们的工作制度,改成轮班制,减轻她们枯燥又无意义的工作量。
陵园内不许打闹嬉戏,所以我就允许她们走出陵园,到山下的溪边浣衣,她们常常借着浣衣的名义在山下逗留玩耍大半日。虽然仍有护陵军看守,但是浣衣仍旧成为了她们最喜爱的工作。
我还放她们轮流回家探亲。
这个举动十分冒险,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后怕。守陵不比在宫里当差。这些守陵的宫女,非死不得出陵。一旦来了皇陵,就只能日日点着蜡烛苦苦煎熬,熬长了年岁熬烂了青春。
所以她们都说守陵还不如殉葬,免得憔悴望西陵。
所以放她们探亲,我冒了很大风险。怕她们一去不回,也怕自己因此闯下大祸。可看着我面前的这些大好年华的青春少女,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一日一日在此煎熬,了无生趣的、麻木绝望地活着。我实在……于心不忍。
第一个被我放回去探亲的是一个叫且奴的小姑娘,今年刚刚二十岁。我刚来的时候,她面黄肌瘦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但却十分乖巧听话。平时绿袖交代她的事,她总是能一丝不苟地完成。
可我放她回家探亲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不止是她,我那次放回探亲的一共有十人,没有一个人回来。
当时霸陵的一位掌事姑姑还劝我,她是文帝时期的一位末位嫔妃,文帝仁慈,去世之前将所有低位后妃全都放还归家,她因家中无人所以自愿留下为文帝守陵,如今已经将近三十年。
她说:「小娘娘,这些守陵的宫女,就像是渔夫船舱里的鱼,你现在看着她们死气沉沉的,可你一旦把她们放出去,那就是如鱼向海再想让她们回来,可就难了啊。一旦有守陵宫女出逃,宫里若是追究下来,恐怕就算是你也担待不起啊。」
于是第二日,我便召集起所有守陵宫女训话。
我说:「我初到霸陵之时,见你们生活困苦,拿出自己的俸禄为你们改善伙食。见你们生活苦闷,便许你们下山浣衣,你们这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在山下玩水嬉戏。你们说思念家人,我便冒着被问罪的风险,放你们回家探亲。
「可是,各位。我本没有理由要这样做。我只是同情各位的处境,想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这本是基于我的善意,可如今你们也看见了。我放你们回家探亲,却没有一个人如期归来。如果宫里追究下来,我将难辞其咎。」
「所以,希望各位今后好自为之。探亲之事,今后也不要再提了。」我同情她们的遭遇,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我无法帮她们和这个世道做抗争。
她们是历史洪流封建产物下的悲剧,结果早已注定。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她们在此之前过得好一点而已。
我话一说完,她们就乌泱泱地跪了满地。
有性急的宫女早已出声求情:「娘娘,您发发慈悲吧。奴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奴连老娘长什么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娘娘若是放奴回家探亲,奴不要五日,三日,三日即归。绝不逃走!」
她此言一出,各种声音便不绝于耳了。
「奴也不会逃,一定如期归来!」
「是啊,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娘娘……」
她们左一言又一语,不住地给我磕头,不一会儿就哭了一大片。人性如此,不管她们此刻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一旦看见自由就在眼前,难保不会陡然生变。
虽然我心里清楚,可我还是想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只不过这次,我要她们找人担保,如果她们中间有人不回来,那么为她担保的人就将无法再探亲。
这个方法很有成效,每个人都希望有人为自己担保,每个人都怕自己担保的那个人不回来。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真正与我同一立场。风险平摊,才会人人自危,才能同舟共济。
只有,那十个人的逃跑,真正让我犯了难。在她们被问罪之前,我必须给宫里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在陵园附近瞎转悠,不知不觉来到了她们浣衣的溪边。女孩们嬉戏打闹着,阳光下一张张明媚的笑容,是在山上陵园中见不到的风景。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墙外就是鲜活的生命,墙内就是枯萎的人生。
啊,我不由得感叹。还好,我没有生在这个时候。
我正发着呆,一支流箭飞来,插在了我的脚边,护陵军瞬间警惕了起来。我朝着箭来的方向看去,远远的马背上坐着一名少年。
远远地看不真切,直到他朝我挥手。
「你们先带她们回去吧。」我看着惊慌失措的宫女们,冲为首的护陵军说道。
那首领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抬手作势就要打他。
「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那首领也是个年轻人,成日里跟我嬉皮笑脸惯了。嘿嘿笑着说,「没有没有,那属下先带她们回去。」
他们走了之后,我也朝那少年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是数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孩。
「小鬼,怎么是你啊?」
他锦衣华服,逆着光端坐在马背上。骏马高大他又颀长,背后有光。我站在马前,不得不用手挡着光,仰着头跟他说话。
那小鬼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抿紧了唇。
我心下了然,「又跟家里闹别扭了?」
那小孩点点头,「我不想回去了。那人是我娘后来嫁的人,他要纳妾,容不下我。」
嗷,就是继父。
「我把他打了一顿,跑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捂着酸痛的脖子:「你先下来。」我仰得脖子都酸了。怎么每次这小孩都喜欢坐那么高。
「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孩翻身下马,站地上同我说话。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答非所问地说:「我来找一种名叫鹓鶵的鸟。」
「鹓鶵?真的有这种鸟吗?」想到我还有十名宫女的窟窿,也没有什么心情管鸟了。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我急匆匆地说完就要走。
「姐姐,你去哪?」
我指了指山上的霸陵:「我是看守霸陵的一个守陵女官,却私自放跑了十名看守霸陵的宫女。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来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没想到,姐姐你的胆子比我还大。」
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
「什么办法?」我下意识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