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盛十四年,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太子殿下他说要退婚。
在爹爹的坟前,我上了柱香,心下一阵悲凉,想他风光霁月一生,临了化作一坯黄土眠于一口棺。
林嬷嬷将那退婚圣旨递给我,我寻了个火折子,看也没看便将它点着了。
「太子殿下真威风,跪在宫门只一夜便断了这姻亲,又搏许千金美人笑,倒是叫我好生吃亏。」
万莫不知,十几年前长辈间一纸姻亲,却要我去受那负俗之累。
我扬了扬手中的灰,寒气在指缝间擦过,残烬毫无留恋地四散于空中。
「寡恩薄情之人的骨灰,想来也是同这殆尽的燃尘无二致,轻飘飘撒了无踪迹罢?」
忽地不自觉想起了昨夜被抓到的南胥国细作。
他好似很惊讶会是一个女子担任这劳什子刑侍郎。
我将他流露出的不屑收入眼底,手起刀落。
月华流淌在我那双替父亲书写过无数折子的手上,常年握笔的指尖生疏地使着尖刀,茧子沾上的血珠清辉下格外剔透。
「将这副鱼目送给陛下,以太傅的名义,就说汴安当年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刑部缺一个孟姓的尚书。」
告诉那个蠢皇帝,没人陪他下棋了,我要掀翻这桌子。
(2)
长盛十年,我是在这一年遇到的太子。
我是有福气的人,哪家姑娘能受帝师的谆谆教诲,哪家姑娘的爹给女儿成天灌输「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的理念。
如若我那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父亲不会在我听他传道授业时走神拿戒尺掌我手心,不会于寒夜正酣天未明时将我拖起来念书。
那便是天大的福气。
我鼓起勇气爬上他的肩膀,亲亲那个令万千京城少女魂牵梦萦的脸,委婉的告诉他,他的女儿愿长眠于床榻不复醒。
人人都说太傅清冷至极,他的女儿不过「一亲芳泽」,他便失了神。
于是我每日起来的时辰更早了。
极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是个有脾气的人,哪家姑娘能让天子尚敬三分的太傅面带愠色的满街寻,哪家姑娘又能整日精力充沛去爬一万三千六百石阶,登那山祈寺?
那必然是我孟野云。
山祈寺里有个骑着小羊羔的小和尚和笑眯眯的方丈。
「小和尚,我寻思着和尚天天吃素斋,你是怎么吃胖的?」
小和尚端着圆包子般的小脸,自小在山中长大,被露水山月滋润,如一块未被掌眼的羊脂玉,渗着灵灵水气。
我戳了戳小和尚脸上白嫩嫩的婴儿肥,软肉凹陷又复原,被戳得紧了,挑起桃红。
「小僧也不知呢。」
他神色如常,小腿却磨磨蹭蹭,默默地后退半步,身畔的小羊羔瞪着一双乌溜溜小眼睛。
「那你可否告知我你的法号?」
「小僧没有法号的。」
小和尚是个别扭精,问他名字,便守口如瓶,如同犯了忌讳一般,说也不说。
只得作罢。
我盯着他,看那软乎乎肉肉的耳垂,心痒痒,伸手捏了捏:
「这么见外,那你且说道说道,为何每次我到这寺庙,你总守在门前?」
我指间一坨肉色变得绯红。
「小僧,小僧经常守门的。」
他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任由着我对他的耳朵胡作非为。
被他顺毛的小羊崽子咩咩叫,不知臊,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主人的小手。
只见他包子小脸猛地一僵。
「出家人不打诳语,莫要诓我,守门的皆是武僧。」
他一噎,有些窘迫,泄愤似的拔下了几根羊毛,小羊崽子咩了一声跑开了。
小羊羔玉液晶晶亮,小和尚掌心湿哒哒。
见状,我玩心大起,伸出一根手指弹了他个脑瓜崩,他毫无气势的盯着我,眼神幽怨。
我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作势要替他擦手,
他眼底的幽怨迅速转变成害羞,结结巴巴了起来:「于,于礼不合的。」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于礼不合?不过是个帕子罢了。」
忽地被我白了一眼,他低下了头,像是服软,可却小声解释道:
「男女之间要注意分寸,不可,不可如此孟浪张狂。」
张狂?我轻笑一声,没有出言。
片刻的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后又马上低了下去,转而轻轻的拉了拉我的衣角,「莫要生气,我,我不是说你孟浪张狂的。」
「我素不喜繁文缛节,眼下无旁人,还恪守那些个古板无趣的规矩作甚?」
小和尚见我没生气,松开了捏住我衣角的手。我乘他不备,赶忙拿帕子擦了擦他被小羊羔舔舐的手,将帕子塞到他的手上。他忸怩了一会,还是收下了。
不过很快,小和尚养的小羊蹬着四个蹄子跑了回来,嘴角还带有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通体雪白沾染的红很是醒目。
它咬着小胖子的裤脚,急躁的咩了一声,见他没反应,索性绕到身后轻轻的顶他,又跑到前头,一步三回头焦急地回头看着我们。
待我们走近了一看,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才开的桃花芬芳,如此极端刺鼻的味道,引得一阵反胃。
地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被鞭挞了几番,黑衣开了几个口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伤痕累累。
我哆嗦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小和尚也不好受,小脸几分红润血色尽数褪去。饶是如此,他抿了抿嘴,学做那做法方丈,双手合十,「小僧这就超度施主。」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他一边念叨着佛门净地不容污秽,一边又嘀咕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最终还是犹犹豫豫的和我一起将这人抬进了寺庙里空余的厢房。
「小姑娘每次一来就能倒腾些新东西,这次还整个人出来。」方丈闻讯赶来,弯起眉下一寸月。那一贯以来的笑容在看到床榻上浑身是血的人僵硬了片刻,转头望向了我,神色复杂:
「小女娃倒是有本事,带回来个了不得的人。」
「老和尚,他是在你们寺庙里发现的,怎地成了我有本事。」
方丈朝我吹胡子瞪眼,拂着自己地阁处的须白,笑不及眼底的眸子有转瞬即逝的怜悯叹惋。
「我佛只渡有钱有缘人,不渡无钱无缘人。」
铁定是花了眼才看到他眼底的怜悯。
我讶异于他扯犊子的无耻,堂堂佛庙方丈,算盘打的啪啪响,半点亏不肯吃。
佛门地见死不救属实是叫我大开眼界。
「老和尚原是只铁公鸡,同胜造七级浮屠的救人一命相比,那些个修门槛的香火钱可值一提?」
小和尚欲插嘴:「非也,非也……」
我马上扭头瞪了他一眼,他旋即如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方丈只是笑了笑,眸意渐冷。
「你瞧这小友身上,衣着华贵,再仔细瞅瞅这样式,小姑娘可是知晓一二?」
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蟒蛇的模样,广袖袖边缂丝忍冬花纹。
我脑子里警钟大响,竟是捡了个太子。
大周皇室血脉稀薄,皇上膝下子嗣不过二人,一位是太子,眼下生死不明。二皇子是早产儿,体弱多病养在太医院,活到弱冠便谢天谢地。
「我佛门不染世事。」
方丈再度开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了然,我非佛门中人,又与国事息息相关。
爹爹为帝师,虽长陛下不过几岁,却是真真正正的三公集权,乃是历朝历代都前所未有的位极人臣的太傅,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辅佐陛下在储君之争,九子夺嫡中立下了汉马功劳。
「兹事体大,小姑娘还不回家告诉你的太傅爹爹?」他看出我眼中的纠结。
「那眼下就让他这样躺着?」
我不解,这老匹夫想事这般不周到么?
「小姑娘,你的一举一动可都是代表着太傅。」
他饶有深意地打量,叫我心下一乱,不由得低下了头。
若是我不管太子死活,想来日后也追查不一个日日闲来无事跑到寺庙里的小姑娘也要费一般大功夫,便不会惹上什么大事。
可若是铁定心思多管闲事,便是要入趟浑水,太子浑身血便会染我红裙。
难道要叫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自诩做不到。
脑海里浮现起某日天公不作美落簌簌大雨,陛下因些个原因误了早朝,大殿前,我那太傅爹爹如竹节般挺立的脊梁傲然立于暴雨中,静候朝门开,半分不见落魄。当夸一句松柏凛凛,太傅峥峥,是为长栖人间仙家鹤,七分浩然气。
思至此,我郑重地开口:
「当今天子姓顾,天亦姓顾。」
他哈哈大笑了一声。
「好,好,好一个天姓顾!」
小和尚正用粗布擦拭小羊带血的嘴角,听到方丈这样反常的笑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眼神迷茫。
(3)
太子在庙里静养了些时日,方丈不过提供了个住所,汤药还需我负责。
「云儿姑娘,这簪子配你可当真好看。」少年人眉目间矜贵自显,久病之躯面色尚有些苍白,他轻轻地将木簪戴在我的发髻上,言语和煦,剑眉挑星目,刀裁长鬓,色若春晓,顶好的皮相。
我并没有告知他我的名讳,只是自称「云姑娘」。
太子殿下情况并不好,记忆时断时续,想来伤到脑袋,不过万幸,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面对他这番自来熟的轻浮,我淡漠道:
「太子殿下,不过一寻常簪子罢了,我一俗人,配这俗簪子很是正常。」
虽救下了他,但却不想同他有过深的交集。我也自觉矛盾,怕麻烦还救下一个大麻烦。
他好似并未察觉出我的疏远,又或者说并不在意我的冷脸,仍旧自顾自的开口:
「云儿姑娘,孤虽为太子,却遭贼人算计,落得如此田地,幸得云儿姑娘所救,你唤孤一句君临哥哥便好。」
我麻木的忽略掉了云姑娘中那个让我鸡皮旮瘩起了浑身的儿字。
如此亲昵的「君临哥哥」我自是叫不出来,济济数面,不过照拂了些许时日,饶是他笑得人畜无害,可言辞间一口一声「孤」,疏离之意很是明显,却又让我不要见外。
可笑。
「太子殿下名讳,民女不可直呼。」
话虽如此,可我端着碗的动作却不客气,尚且冒着腾腾热其的汤药被我一推,直接放在他的手上。
我扬了扬眉,挑衅道,「殿下趁热喝罢。」
瓷碗委实是烫了他一下,他险些端不稳,身子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不过须臾,他冲我爽朗地笑了笑,「云儿姑娘如此生动活泼,远比宫里些个婢子有趣多了。」
孟太傅之女荣幸之至同东宫婢女堪论心性,受储君青睐盛赞,我莫不是该跪谢他。
也罢,同他争论个什么。
「太子殿下早日可得好好养伤,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我叹了口气,只求这尊大佛早些回宫,莫要在折腾了。
「宫内枯燥无味,于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逍遥。」
说罢,他翘起卧在床上的腿,双手枕在脑后,嘴角噙着笑意。
原是同我一样坐不住的。
不过,还是如实同爹爹汇报太子的情况,不过爹爹只是嘱咐我不必太费心。
我向来猜不透爹爹的心思。
三月匆匆,我尤爱晚春出窖的青梅酒,温醇青酸,饮上一小盅,随手拿出一小包话梅。
此间春日,可赏山祈寺桃花纷纷落。
好不快意。
顾君临也是个不见外的,自从能下床榻,便日日像个街坊老大爷在庭前懒懒散散的坐着,现在厚着脸皮讨要我从家里偷偷弄到的酒,喝了还偏生一副极惋惜又嫌弃的模样道:「饮青梅酒,啖话梅,俗家食,不若宫中琼浆玉露。」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碟,将酒洒在地上:「太子殿下殊胜尊贵,凡物怕是污了口。」
他也不恼,反而认真的点了点头,「孤当体恤百姓之苦。」
话虽如此,又给自己盈满一壶。
我无可奈何。
「小胖子,饮酒否?」
索性不去理他,转而凑到小和尚旁边,他见我一靠近,那肉乎乎的小耳朵好似要滴出血一般,我顺势捏了捏那耳垂,这般亲昵的举动叫他那润玉圆滚滚的小脸也抹上了胭脂,两面红霞连颊发。
「不可,不可饮酒的。」
他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保持了与我的距离,眸子清亮又转瞬即暗,闷声道,「佛门戒律不可破。」
「方丈不在,偷偷喝一点,没人知道的。」
我出言蛊惑,他饮粗茶,只得巴巴地看我们饮酒,也怪可怜,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人,却时时刻刻要恪守清规。
当然,除却怜惜,我更想知道这板板正正的小佛子,若是逾越规矩醉酒,是怎么个模样。
念及此,我倒了一碗酒,强塞到他的嘴旁。
「就喝一点点嘛……」
他抗拒地推了推,才淡下的绯红,见我一凑近又涨了起来,说出来的一番话却又沾着苦涩。
「酒肉穿肠过,小僧恐佛心不再。」
我不死心,拿出颗话梅,「试试这个?」
但他依旧不愿意,垂着狭长的睫毛,一副拧巴样,像极了那只小羊羔,我又怜又恼,正想开口,他忽地瘪起了嘴,怅然道:
「若是贪嘴,日后吃些素斋总会不免念着别的。」
张了嘴,便是日日夜夜想着山下俗世,这清修愈衬寒苦,如若无始,那无终便也不足以叫人难释怀。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一旁的太子吊儿郎当的投掷了颗话梅,再一口接住,我才注意地上掉了许多梅子。
糟蹋,又叫人糟心的吃法。
我心痛,这话梅可是我托嬷嬷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怎地便宜了这厮,于是赶忙将话梅拢做一团,放在离他远远的地方。
「莫要如此小气嘛,就几颗话梅。」
这行事不羁的太子殿下笑眯眯地凑了上来,我想也不想,一巴掌拍了上去。
「登徒子。」我白了他一眼,恼怒了起来,一时不注意,还是让他拿走了几颗,他见得逞,又露出贱兮兮的笑容,好一只大尾巴狼。
我被他气的肝疼,索性别过了头。
一朵桃花忽的落下,顾君临身子一探,伸出手来,粗糙的指腹轻轻的拂过我的发丝,带有些许温热,回过头,直直撞入了他深不见底的双目,漆黑的瞳孔似有潮汐涌动,他喉结一紧,微微颤动。
待花被拂落在地,他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口中不着调。
「云儿姑娘真是好姿色,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八字沾得落花二字。」
一时不知道是在夸赞还是在揶揄。
于是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推开了他的手臂:「碰什么碰,男女当大防。」
他不服气,「你不也天天上下其手那小胖子吗?」
我看了他一眼,嗤笑道:「看你这模样,哪有小团子讨喜?」
小和尚饮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面色红润,怕不是呛到了,我赶忙过去帮他顺气。
(4)
其实来山祈寺最大的乐趣不是逗小和尚,而是在他抄写佛经敲着木鱼的时候逗他。
我拿起他面前的一卷纸,他的字迹同他一样端正规矩,说不上名家好手笔,不过却是一板一眼有始有终的分明,倒也赏心悦目。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我念了出来,疑惑道:「你个小和尚说自己劳什子老僧。」
小和尚摇了摇头,「不是我写的。」不过又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不对,是我写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的什么胡话,前几日烧糊涂了?」
我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道,「这也好了呀。」
他轻轻的抓住我的手,从额头上放了下来,却并未松开,反而握住了,蹙了蹙眉,清而亮的眸子沁出不悦,「怎这样凉?」
说罢,扶在案上的另外一只手也捂住了我的手,呼了口气,将热气渡来。
我看着他光滑的小脑袋,手痒痒地弹了几下,不一会,白净肌肤浮现出淤红。
心虚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只是搓了搓我的手。
前几日他生了场小病,我好心照顾了几日,未曾想痊愈后对我平日里素来轻浮的挑逗举动没那般反感了,这倒叫我好生不习惯。
他开口解释,「方才那经文乃一前辈所言,我不过誊写下来罢了。」
我垂眸欲仔细端详,忽地发觉这纸材质特殊,肉眼可见的滑如蚕丝,晕墨轻和。
御用白鹿纸。
心下一惊,联想到他从未告诉过我名讳,扭头看这软糯的小和尚,只见他面色柔和,温声问道:「这下可暖和些?」
我将手抽出,一阵温热散去,又摸了摸这纸,果不其然,并非凡品。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去面对他。
我是何人?当朝太傅之女,虽年不过金钗,却可逆常理恩荫入仕,耳濡目染经国序民,辅君弼主之道的孟野云。
可小和尚,你是何人?
才寻一处可称「云梦大泽归隐处」的偏安隅,奢妄不受案牍劳形。未曾想过,饶是云梦深处都有卧龙凤雏水镜玄剑四位权谋之士。
山祈寺,恐非我想的那般简单。
「可是被这前辈似是而非的禅语所惑?」他拉住我的手,指着纸上最后一句「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说是拉,倒不是说是攥,好似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
他看着我,狭长的眸子里浮现出我读不懂的复杂,有千言万语欲还说,热忱灼灼,竟叫我不敢与之对视,往日小羊羔般温顺的神色半点也寻不到了。
「前辈三见山水,临了一句『山只是山,水只是水』,何必为前言所扰,追前言何意?」
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是了,我是偷偷溜出家,叫父亲操心的孟野云,你是见我凑近就脸红,推推搡搡的别扭小和尚。
(5)
某一日,顾君临神秘兮兮的拉住我说给我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不解,跟着他走,弯弯绕绕的山路,不知走了多久,恍然跌入一片火红,只见一簇簇花烛怒放着,比那山祈寺内粉嫩桃花更加惊艳,飞红如雨,竞吐芳华,拂面风起,这大片殷红似舞姬红袖招,只恨花烛香淡,无甚芬芳。
我看的痴了,顾君临见我这副模样,低声笑了笑。
陌上花开,眼前少年如玉。
「可还喜欢?」他明明轻松的询问,我却听出了些许颤音。
我点点头,此般美景,如何不喜?
「这是本太子寻到的花田,你如今看了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原是有要事相求。
我疑惑的看着他,「何事?」
我见他张了张口,嘴唇翕动,面色绯红,可说出来的话细若蚊呐,「云儿姑娘于孤有救命之恩,他日孤娶你,予你泼天富贵如何?」
「什么?」我凑近了听,这个太子平日里大大咧咧,直接爽快,怎么,说个话像嗓子里卡了痰一样,话都说不利索?「没听清就算了。」他忽然恼怒了起来,抿着嘴不吐一字。
我又不免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每次见着您,我这眼皮子总是翻个不停。」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情,也罢,他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就是了。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他气急败坏,炸毛了起来。
我洒然一笑。
面前火红翻滚,春夏交替之际,暖阳和煦,他熄了气,旋即也爽朗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殿下前几日怎么同那样好脾气的小和尚吵了起来?金口出的何等良言,连小佛子都能惹怒,可否传授我一二?」
近几日,小和尚和顾君临彼此不给对方一个正眼,顾君临冷哼之刻意,似是要将鼻息化锤,给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来上一下。
小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灯,顾君临一贯以来挑食金贵的很,小和尚便吃素斋时一口三叹,悯农人心血为人糟蹋,悯储君不知百姓疾苦,悯世事无常太子沦落如此。
不阴不阳的嘲讽。
「好好的提他做甚?」
到底还是没有攀谈下去。
次日,我掇窜着小和尚来这花田。
却见昨日红潇潇,今入目仅绿茎,风一吹,更显萧索。
「奇了怪了,昨个来还见此处花烛昳丽,哪里来的采花贼,做这种缺德事?」
我回头看小和尚,他撑着惺忪的睡眼,被我这样风风火火的拉过来看这样的「美景」,竟是半点不气,反而一副唯唯诺诺受气小媳妇的样子。
「不要紧的,不过些花花草草罢了。」他温吞吞的拉住我的衣袖,身子摇摇晃晃,。
我不由得愧疚了起来,分明是我不管不顾拉着这还没睡醒的小和尚跑这么一段路,他忍着困意陪我,却见不到我所言的美景,还要强打精神。
「不要紧的,小施主心意小僧知道的。」他好像很费劲的瞪大了双眼,轻轻的将拉我衣袖的手放下,转而牵住我的一只手,垂下眼眸,「不过,劳烦小施主带带路了,小僧困的都睁不开眼了。」
(6)
这一次,是我站在山祈寺门前看着小和尚了。
「施主,我要走了。」小和尚瞧着有些感伤,向来温热的小手此刻冰凉。
「师傅要我下山修行几年,日后小施主到访,恕小僧不能亲迎。」
「咩咩~」
小羊察觉到了什么,眷恋的蹭了蹭他的手。
「劳烦小施主照看小僧的小羊羔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解,对他这劳什子修行很是疑惑,眉头拧了起来,「修什么行,下什么山?」
他静静地看着我,唐突的伸出了手,在酷暑下透着凉意的手抚上我的额,好似想替我抚去皱起的眉头,开口一如既往的柔和:
「小施主还是笑起来好看。」
远处的红霞倒映在他的脸上,平日里一挑逗就羞红脸的小和尚在此刻变得陌生,浑身上下好似沐浴着佛缘。
他逆着光,同我并立,我们离得很近,可又恍若隔了一道人世和极乐的银河,离得很远,我为凡土中人,他自云间而来。
这般飘渺距离感叫我心突突的慌乱了起来,我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润玉般的手一点,轻轻指向我的身后。
青翠原野萋萋,漫山桃早凋,阴交夏木繁,一片林岫浩然。
「待到山花烂漫时。」
那时候再见吧。
额间的一抹清凉忽地离去。
「施主,小僧走了。」
远处泉水潺潺,清润的话语被这层层山林萦绕,恰如环佩相撞的清脆。
残翠收,骄阳盛,离人身影渐行渐远。
「小和尚,你的法号究竟叫什么呀?」
我大声喊了起来,这声高喝顺着石阶,踩着满山青翠向他奋不顾身地奔去。
我要他回头看我。
「小僧也不知道呢。」
天边朗日照耀的身影转了过来。
他回了头,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我该欣喜的。
可莫名地,眼角起了雾,我抬了抬手,想拂散这雾气,这雾好生邪性,竟是越来越浓郁,弄得我面上湿润了起来。
孟野云,你快收收你的眼泪呀,这小和尚平日里都没被你逗哭,你倒怎么先丢盔弃甲了。
我索性仰头,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小和尚,怎么只叫我小施主,真是生疏。
「和尚,我叫孟野云,下次,下次见面时你可要告诉我你叫什么,你到时候,一定,一定要吃话梅,要吃我的话梅。」
我的声音很大,我要他听的清清楚楚。
「小僧可还可以说不吃?」
他也很大声,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用力的说话。
「不行,你若不吃的话,我就把你的小羊羔子给宰了炖汤喝,分给你们山祈寺的和尚,叫他们破戒」
「师傅说我是水云身,来来去去皆自由,可怎还要被小施主掣肘?」
小羊羔温顺的靠在我身畔,我倏然不知如何答。
正如我不知道他离开不再看我一眼的脸上其实也泪水潸然。
我一直以为登上山祈寺的台阶是很长的,每次来都费劲,可这样看去,小和尚步履明明很慢,却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面。
不知站了多久,感到一身疲惫,日初长,天气困人,我缓缓蹲了下来,好想就此大梦一场,一觉醒来,那小包子又会在我眼前晃悠。
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拉了起来,但动作并不粗暴,他眨了眨眼,一双多情眼看着我,轻佻道:「云儿姑娘这般柔态倒是少见。」
我没心思同他逞口舌之快:「离别二字折煞人,来山祈寺最常见的面孔便是这讨喜的小和尚了。」
而今他突然离去,叫人惆怅。
「不瞒云儿姑娘,孤这些个天其实是记不得人的面孔,每天一醒来见云儿姑娘都好似第一面,。云儿姑娘鲜活明朗,每每见云儿姑娘都应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叫孤好生喜欢。」
他又一副狗腿子笑嘻嘻的模样,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云儿姑娘也会不舍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他与我干杯共浮青梅酒,柔梢披风间拂我鬓角落花。
彼时夏日峥嵘,人多情。
我看着他粲然一笑,道:「自然。」
他看着我,眼底星光大泄,可刹然又懊恼道:「可惜我见之而忘,若是日后难辨云儿姑娘……」
我绾着的发髻突然散乱,他轻而易举取下我的木簪子,话语间藏着一些小心翼翼,道:「以后见到这簪子便知道是云儿姑娘了。」
我勾了勾嘴角,方才离别愁绪倒是散了许多:「可这簪子平凡,叫谁都可认去。」
「那……」
「那君临哥哥,别后相逢,我便说与你我名」
我难得没叫他太子殿下,也算是遂了他的意。
他很认真地收好了簪子,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珠宝一般,
「好。」
数日后顾君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寥寥一句「勿念,我可不喜欢见姑娘家流泪。」
我便守了这约,为这不告而别淡然一笑。
之后几次来山祈寺,庙还是端庄的庙,人却是古板的人。
悠悠经年后,桃树下的石桌为清露所蚀,安不下一人。
我也不再常去山祈寺。
(7)
长盛十三年末,爹爹还在的时候,曾奉当今皇上口谕,带足兵马,赴汴安定时疫,爹爹捎上了我一同前往。
汴安同繁华的京城不同,不能从城门口一眼看到高耸入云的山祈寺佛塔,城内也无瓷砖砌瓦堆垒,朱红门链金锁,排排列列的侍卫来回巡视,叫人瞧一眼便心生敬畏的皇宫。
青砖黛瓦,汴安处江南水地,与天子脚下恢宏的皇城不同,富庶的汴安含潋着一股碧玉贤淑的娴静,无论是潺潺溪水蜿蜒处偶现的四角凉亭,还是小桥下纤夫曳着船桨慢慢渡河的岁月静好,很难让人联想起疫灾会在此处兴起。江南虽好,烟雨养人却也害人,湿气从生,瘴疠易兴。
「小姐,今儿个到汴安可不得乱跑了,小心染上什么疫疾。」
「知道了嬷嬷,爹爹带我汴安定有他的考量,我心里有数的。」我乖巧的点点头,马车一路颠簸,我强压下晕眩感,阖上双眸。林嬷嬷瞧见我面色苍白,也没再嘱咐什么,只是眼底有掩盖不了的心疼。
「别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娇纵活泼,偏生小姐这般安静懂事,老奴这些年带着,觉得小姐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到底少了娘带着的孩子早熟。唉,老爷也不知作何想的,平日里教小姐功课严厉不说,还要带着小姐出来受这苦,若是长公主还在,唉。」
林嬷嬷连连叹气,这般颠簸到底还是叫我吃不消,不一会便倚靠着马车睡去。
我从未见过我那身为大周长公主的娘亲,哪怕是画像也无,她在生我时因血崩而死,鹣鲽情深的太傅公主恩爱两不疑在大周传颂为一段佳话。
彼时尚未中举的孟太傅不过是一介布衣,长公主顾平昭慧眼识珠,相传是上元节长公主谢绝宫宴独自出游,于花前月下与这位孟书生一眼定情,书生骨气铮铮不做驸马,长公主却甘愿下嫁。
这位书生果然非池中之鲤,才华横溢,一朝位极人臣,是为太傅也。
可却因我,从此阴阳两隔,饱尝死别之苦。我曾经问过爹爹为何家中无娘亲的画像,每每的回应是一长串的沉默。
直到无意间听茶馆里说书铁嘴道:「醒木这么一拍,咱今儿个论长公主何等风华绝代,且说那公主香消玉殒,也同万千深闺怨妇截然不同,一句『而后身死,何故存像供追忆?』自个烧了自个的画像。长公主身死当天,孟太傅嚎啕大哭似孩童,公主却只是说道——」说书铁嘴清了清嗓,瓮声瓮气道,「所幸伴君半世,得以善终,而后夫君半生,恐不能再相陪,切莫徒思,当另寻佳偶。」
「这长公主烧这画像,竟是为了不叫孟太傅睹物思人,断了这念想,督促太傅大人续弦,此等胸襟,非寻常妇人可比拟。」
虽个中真假难辨,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我的爹爹连个妾室都无,更遑论发妻离世后续弦。于是,做了鳏夫,世人叹道情深不寿。
我长的很像娘亲,很多人见了都这样说。
父亲在我呀呀学语时候是真疼我,不过是什么时候同我疏远呢?
好像是我正梳着羊角辫的时候,无意间跑进爹爹书房拿起了一根玉簪。
爹爹那日难得醉酒,他看着我试图戴上簪子的笨拙模样流出了无声的眼泪。
我觉得如若这些个水珠会说话,定是在叫「平昭,平昭。」
爹爹从此不再亲近我。
以后的日子里就是没日没夜的苦读,除却女儿家的琴棋书画,剩下的便是太傅手上的政务谋略,纵合捭阖。
「孟野云,你得担起责任,不得偷懒一分,不得懈怠一分。」
我不知道我要担任的责任是什么。
我在寒夜里不敢轻易合眼,白烛燃灭了一根又一根,只因京城第一才女是太医之女林莲生,过目成诵,天赋异禀,七步成诗。
我在宫廷里教仪嬷嬷的戒尺下,口含木珠银牙溢血也不敢流一滴眼泪,只因泼天军功的江大将军有女飞雁,巾帼之姿多少好儿郎求娶。
这些盛名彼时属于平昭长公主,我活在整个京城的注视中,活在泥销骨但芳名百世流传的娘亲的影子下。
我想我怨极了我素未谋面的娘亲,也怨极了待我严苛的父亲。我时常问自己,孟野云啊孟野云,你何时如云般肆意,圆了名字里头的「野」字呢
我不曾野过,那长盛十年山祈寺的人没由来的散了,所以那些桃花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了。
(8)
时隔半个月,三十年没下过雪的汴安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风满城银装,若是放在以往,富饶的汴安指不定大开冬宴,可今非昔比,时疫下以丝织商贸为支柱的经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作为大周重要的税源地早已经流民四窜,当地的父母官一要安置流民,防止暴乱和更深处的疫情传播。二要稳定丝织商贸,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能抗击时疫的解药,以防时疫恶化,而这第四点,便是这冰雪天灾,指不定要有多少普通老百姓熬不过这冬天,更别说流民。
「即日封城。」府衙内,爹爹同汴安官员群吏商讨对策,数十人的会议,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照常理来说,我不该出现在此,爹爹偏生还是带上了我。
「大人,还望三思,今汴安人心动荡,此刻封城一断水路,二隔商栈,绝运输,如此一来,汴安便同那落后闭塞之地何异,如若失了这一块朝廷那边的赋税怎么交代?」
为首的人皱了皱眉,像是不满我一个女儿家在旁边一般,但顾忌到身份也没有发作。
「大人莫要说笑,今若不封城,这时疫从汴安便作蝗虫四散,时疫的肆虐何等厉害在座各位都有目共睹,说是个一传十,十传千都不过分。莫不成要举国上下都为这汴安防疫不当承担恶果?至于赋税……」爹爹抿了一口茶,顿了顿。
「汴安水土倒是能产一方好茶。」
他扫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忙接过话茬:「此番前来,是受了圣上旨意,尽一切可尽之力平疫。」我看向爹爹,他轻轻挑眉,算是得了他的许可,拿出来一卷贴金轴。
「陛下有令,观汴安今昔赋税繁重,酌而减之。至于封城兵马,家父随行将士不在少数,想必各位大人都知晓,小女便不在缀述,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一减税,二出兵,这些个人精脑袋转的飞快,如此规模的驰援,想来是打着平疫的名头暗地里少不了对汴安的官僚体系大洗牌。
「陛下皇恩万莫敢辞,但吾等即为汴安父母官,理应尽九死之力渡此难关,岂能作壁上观?」另外一位官员压下眼底的不悦,客套话说的漂亮。
但不满已经摆在台面上了。
「这位便是传闻中孟太傅和长公主的孩子吧,长相倒是随了公主太傅个十成十,是个妙人,如若是个男儿身想必能成就大业。」
「大人谬赞,眼下之急是解决时疫,还望诸位大人连结一心,共克时艰。」
现如今这些个人还妄图从旁门左道做文章,真是不知何为轻重。
汴安这劫,怕是难过。
散会时,一位身着青色官袍,身形削瘦的官员从我旁边擦肩而过:
「孟千金颇有长公主遗风。」
我怔然,看着他慢慢离开。爹爹揉了揉我的头,以往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他做的有些生硬,沉声道:「不过一位故人罢了,不必多挂念。现如今这汴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个官员满脑肥肠,汴安百姓到底还是受罪了。」来汴安这半月,爹爹雷霆手段想来知晓了不少腌臜黑幕。
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爹爹,世人都说当年孟状元郎好颜色,纵马能引满楼红袖招,可当他的大掌落在我脑袋时,我感到昔日如玉的状元郎手上布满了茧子,抬首望去,青丝间忽缠白发,终归还是老了。
如玉山之将崩。
爹爹派我去汴安周遭施衣布粥,他一惯要求我亲力亲为一些要务。
「诸位莫要推搡拥挤,都是有份的。」我吩咐着下人安抚好流民,心里却涌现出浓浓的不安。都说汴安是大周南方最最富饶的地区,可眼下难民横行,妇孺哀嚎,前来领生活物资的人儿个个面黄肌瘦,连足量的粥都需要抢夺,许多人身上衣单薄,汴安寒冷异常,显然活不了多久,今天也许有热粥暖胃,可保不齐明日便会无声无息冻死在夜里,这般悲惨的景象,哪里有诗里写的「三城都会,烟柳画桥,十里繁华」的风姿
汴安的情况比上奏的折子里描述的更加棘手。
我的目光很快被不远处的一位少年僧侣模样的人吸引过去了。
少见的,一家包子铺还在正常经营,一位客人买下包子的时候稍有失手,白白嫩嫩的包子便在地上滚了几圈,不一会染了灰尘,即便如此,还是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连滚带爬捡起包子撕咬起来。
客人大声喊了句「晦气」,顺道踢了小乞丐两脚。
少年僧侣凑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客人便走开了。
僧侣转身在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俯下身递给了小乞丐,小乞丐瑟缩了一下,颤抖地接过,上下打量了几眼,最终放下心,埋头吃了起来。
僧侣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像是要确保这个小乞丐能安安心心吃完。不多时,小乞丐吃完了包子,一骨碌地溜走了。
僧侣朝我们布粥的方向走来,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那似狐仙狡黠的眉眼偏生含着佛门怜悯众生的慈悲,我辨认出他的玄色僧袍是京城山祈寺的款式,并不赏眼的僧袍,这人独穿出了似半妖,又有佛子出世谪仙气,天人相的面孔以冰玉为神韵,朱唇恰如三月桃,空添妖冶。
好像有些眼熟。
「阿弥陀佛,小僧号逃虚子,见施主于此布粥,可略尽绵薄之力。」
他自报名号,垂眸做礼,即敛声而若笑。
我摇了摇头,「施衣布粥人手已经安排好,突兀的增添人手并不能帮到什么,小师傅,见谅。」
「方才见小师傅助人之举,果真符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察小师傅气度非凡,想来佛法大成。」
「不敢,不敢。当不得如此称誉。」
「可小师傅,适才你为何独助那小乞儿,周围落魄人可多了去了,难道这就是佛门所说『待万物为刍狗』的公允吗?」
我不信神佛,甚至有一股怨气,我知道,爹爹在娘亲怀我时常去山祈寺祈福,为求母子平安,甚至一掷千金修门槛,造佛像,平日里也时常焚香敬佛,可谓之虔诚。怎地佛祖独不见,依旧没能保住娘亲呢?
「独渡一人,可当得起佛渡众生的名头邪?」
逃虚子闻言,并不恼,静静开口,如深山溪泉的静谧:「小僧力薄,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我讽刺道,「到底还是神佛无情,庇护不了众生。」
「非也,非也。」
「端坐于庙堂内的是佛像,木塑泥雕由金饰,毕竟是死物。真,施主行善举,倒也可称之为佛,且看,今儿个来的人,受了恩惠,吞一碗热粥,添一件棉衣,也就有希望捱过这个冬天。」
他那双似狐仙般的眼神湛湛的看着我,澄澈到不含一丝杂质。
我以往遇到的僧人,口中说着些阿弥陀佛,此举不妥,可见香火钱入功德箱眼底的精光却是做不得假。
得道高僧一口一个有缘人,为他人做法事的时候却只找些有钱人,打着出世的幌子,归根结底又不是什么辟谷的仙人,能饮露水咽月光,口体之俸少不了。
我又想起来那个牵着羊羔的小和尚,过了这场雪,便是四年未见了。
「小师傅年纪不大倒是和爱念叨,我不过一个俗人,看见汴安此景难免不忍,又有一份能力做事,当不得悲天悯人的神佛,不过堪堪能称古道热肠,要我说呀,小师傅才是的佛子,说话都这般有佛气,莫不是我在小师傅身旁点亮火折子都能烧出舍利子。」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分明汴安是寒冬,可我却在他眉眼里盛出盎然春意,全然不在意我话里的尖酸,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施粥的时候打下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爹爹的授意下,按照他的要求开了几个义诊堂,大夫有从京城来的也有本地的,爹爹给足了银子要他们寻好疗养治时疫的方子,打着义诊的名头,许多人慕名而来,到底还是能缓解灾情。
于是我一天天两头跑,有时去布粥施衣,有时带着些医馆新开的方子去发药,虽不能一蹴而就的解决时疫,但起码能让这些个无力寻医的穷苦流民有所慰籍,让他们知道,总有人在担心他们的生死,让他们有个盼得来年春的念头。
逃虚子时不时的出现,我们很少交谈,他默默的帮我做一些事,我也不去和他细纠什么活该怎么安排,不知为何,他在我身旁时我总能安心,他似活佛游走于世,我不问他为何留下,也不问他何日离去。毕竟我与他都不是这汴安之人,我随爹爹赈灾,他着山祈寺僧袍,此番出行定有归期。
我拿出一包话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油纸,隐约溢出好闻的酸甜话梅气。
话梅傍身,已成习惯了,
瞧见旁边低头继续匀粥的逃虚子,心念一转,抓了几颗话梅放在他的手心。
他匀粥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我,似乎有些不解,我弯弯嘴角,道:「这是话梅,很好吃的。」
想来如僧侣这般苦修之人,整日里除了吃些素斋没去尝过这些个甜食。
他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将话梅放入嘴中,兴许是入口微酸,他蹙了蹙眉,但约莫是尝到了甜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连带着眉眼间都沾了些人气,如一只慵懒的狐狸。
「怎样?」
「好吃,好吃。」逃虚子点点头,如实回答道。
我盯着手中的话梅,心中百转千回。
「我呀,从小到大便在爹爹的严苛要求下长大,仿佛这十几年的光阴都是苦的,咸的。苦的是爹爹不大喜欢亲近我,我也怕他,他总是给我做不完的课业,咸的是我每每承受不住流下的眼泪,说到底是矫情的小女孩心性。」
「不过林嬷嬷瞧见我哭了,便会带包话梅给我,说『吃些甜食心里就甜蜜蜜的』,我未曾体验过寻常百姓家父母阖家欢的酸酸甜甜,想来,约莫如这话梅一般,从口中,到心里,都是一股股的甜津津。」
逃虚子眨了眨眼看着我,神色难辨。
「小师傅叫我想起了一故人,不免多言了几句,见谅。」
闻言,他睫毛轻颤,并未说什么。
只是伸手又拿了几颗话梅。
我存了些许逗弄他的心思,一口将剩下的话梅骨碌塞到嘴里,囫囵吞梅。
他略有愕然,收敛了目光,悻悻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话梅,有些失落。
我勾了勾唇,刻意凑近了身附耳道:「若是喜欢,下次多寻些给小师傅。」
他似乎不太习惯与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若有若无的温热湿润的气息渡入耳畔,拂了些寒意,眨眼间,他的耳朵像点了绛一般。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谢谢,谢谢施主,不过贪恋口食之欲非小僧该为,还是不用,不用了。」
他离去了,颇有落荒而逃的韵味。
真像啊。
打趣无趣的人真有趣。
可无趣之人前来讨趣便让人烦厌。
我很是不喜爹爹口中满脑肥肠的官员来我们暂住的府邸一批又一批的前来,送礼呀,参观呀,各种理由都有。他们粘腻的,贪婪的目光。
他们送来的礼爹爹不动声色的回绝,他们明晃晃的一身华服,浑身富态着实扎眼。
那些个排队食粥的百姓,如柴骨的身影时不时晃荡在我脑海里。
门外风雪,有人单衣怨天寒,有人锦衣不知愁。
爹爹和我说的故人,便是汴安知府大人,瘦骨嶙峋的身子一袭青衣,在这寒冬下的身影衬得格外萧瑟,风一吹他便猛然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饶是如此,他的眼神却毫不混浊,全无枯骨将朽疾病缠身的颓废,官场浸淫多年叫人看不出半分世侩气。
「宋城,汴安如今情形,已经做不成独占明月两分清辉的钓鱼台了。」
我悄然立在爹爹身后,看着白衣青衣庭前观雪。
「孟知鹤,平昭走了十五年了吧。」
唤作宋城的知州微微偏了偏头,我能感觉到,他在打量我。
「平昭岂是你配叫的?」
爹爹出声讥讽。
「还在计较这些,你合该学学我,这知府做不做都不甚在意了。」
宋城摇了摇头,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昭儿当年果然是瞧不上你的。」
「若是叙旧可以一聊。」
「宋大人,你莫是睁着眼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前两天你新抬进房的美妾可是顾氏女。」
「孟大人查的一清二楚,莫不是连我今日亵裤怎般颜色都知晓。」
我的眼角抽了一抽,看向了另外一边庭院闲聊的达官贵人,他们身着锦衣貂裘,身前跟着点头哈腰的侍从提着火炉,汴安此时于他们而言是春日。
宋城指了指这群人,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爹爹苦笑一声,出口是有千斤重的言语。
「朝廷拨款的四十万雪花银,想来宋大人是知晓何处去了。」
宋城好似没听到,满不在乎又随性的指了指这漫天纷飞不止的盐雪。
他青衣染雪,并未拂去。「我满眼白茫茫一片,雪落我身,不染半分浊。」
雪落身,不染浊?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觉得荒唐,雪化了便做水,衣襟得湿。
「宋大人的洁身自好,怕是自欺欺人,当年的榜眼曾说要见天下清明,海清河晏,怎地,而今可是罹患目疾?」
爹爹俯身拨了拨,露出黄褐色交融的泥雪。
「雪和泥混在一起,这可不兴看。」
「不兴看那便闭眼不看,泥雪交融又怎么分开?」
长久的缄默。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最后,宋城吐出一口浊气,氤氲在冷风中不一会便散去了。
「十五年前你我殿前高谈阔论,我是榜眼,是天下前三甲。可十五年太久了,我身在汴安,皇城千里远,纵断魂而不可归。」
宋城猛然咳嗽了起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一阵猩红,清瘦的身体抖如筛糠。
「宋城。」
爹爹搀扶住他。
「小女野云,是夷陵孟氏唯一的后人,也是我孟知鹤唯一的亲人了。」
说罢,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兴许饱含温情,期待,也有我看不懂的复杂和担忧。
这是第一次,爹爹将我看在眼底,以往他只是眼神里的倒影是我,我分明知晓他是在透过我,思念娘亲。
我和爹爹从来都隔着一道天堑,他想亲近我却又不愿亲近我,所以我从未于他并肩过,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雪已经压弯了庭院里的树丫,「啪嗒」一声断裂坠地,阴沉沉的天上连着一片又一片的乌云,看不出是否移动了几多,寒风仍旧吹着,手心泛着止不住的冷意。
「好。」
「真是欠了你们夫妻俩的。」
宋城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不出一丝怨气。
可有些事不是听不到,看不到,便不存在的。
天边的浓云搅在一起,难舍难分,透着一阵阵压抑。
我心想,约莫又要下一场大雪,比这哗啦啦似豆子般撒欢的雪还要大,还要急。
(9)
逃虚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说:「施主,风雪越来越大啦,我要赶在山祈寺桃花凋落前回去了。」
山祈寺好春光,满庙花粉浓,见之忘俗。
我看着他的光头落了几片雪花,有些滑稽,一时间忘了礼数,伸出手替他掸去,残留了些许水渍,作了掌心间的一阵冷意。
「小师傅,你的头冷不冷呀?」
他安静时,眼角总挥之不去的妖冶淡了许多,他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冷的,不冷的,习惯了便不冷,不过突然有人问起来,就冷了。」
我塞了包话梅给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掌,很快就缩了回来。
「小师傅,路上化不到缘就吃一口解解馋,万莫要饿死在路上了。」
他失声笑了笑,也塞了个东西给我,才缩回的手又碰到了他如润玉的手掌。定睛一看,一串佛珠赫然出现在我腕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檀香。
「施主,风大,早些回去吧。」
他的目光在我枣红色大氅停滞了会,我顺着视线象征性的拢了拢。
那儿沾了些许雪,他伸手替我掸去,就如同我为他拂去雪一般,不过他的动作轻柔,仿佛触摸的是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而后又替我紧了紧衣。
「施主,小僧算了算,你我二人日后还是有缘再见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他眼底有挣扎的神色,大抵是这佛子一般的人物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凡人的情绪,觉着虚幻。
我望着他遥遥离去的背影,一身玄色僧袍佛莲纹样在灰蒙蒙的天里只窥得依约,我同他道别,只有长盛十四年汴安的飞雪。
汴安红衣送玄衣,白皑皑的雪很快将离人的步履覆盖,天地归于一线的苍茫。
长盛十四年,汴安天大寒,恰逢时疫,死伤流亡无数,值此灾年,恐有易子相食之患,然本朝太傅治理有方,终平此祸。
及笄之年,我见了风雪催折的房屋,叹了哀鸿遍野的汴安,终红了眼眶。
汴安百姓说神女曾是来过的,那许是因埋了太多白骨而显得苍凉的雪地,她一袭红衣,来回奔波,见不得无所食,以身试药,见不得无所医,掷数万雪花银得千万广厦,见不得无所居。
是孟家女,她救汴安人。
可她救不了身边人。
那个不爱同自己亲近的,总是冷硬的叫她「孟野云」的父亲,在回到京城,第一缕黄雀风后突患重病不治而亡,彼时树荫郁郁,他忽而清明,细闻蝉鸣阵阵「知了,知了」,念叨着「昭儿在叫知鹤呢。」
手上死死攥着一副他从来没拿出过的女子画像。
生死来的草率,这莫大的悲嘁却并未叫我流泪,不得是哀一句「来不及,来不及。」
来不及结一桩善缘,来不及恨一出无情。
孟野云不流泪。
我为父亲立新冢,冢下无骨,不过一无字碑,影葬心头。
父亲,哪怕到死你心心念念的都是娘亲,索性遂了你的愿,合于一坟,了情深二人死同衾。
不过孩儿不孝,还肖想着,再立一座孤坟野墓,指不定年年七月中元节,鬼门大开,你和娘亲回魂入梦,骂我一句不孝女。
只是,只是你们再见我一面可好?
孟野云依旧流泪了。
(10)
长盛十四年。
爹爹自汴安归来后一病不起。
不凑巧的是,当朝皇后也染了恶疾,派去汴安的医者本就占了京中大部分,而今人手紧缺,我连着几日东奔西跑,可却无一人能说清楚爹爹究竟患了什么病,都说什么「行医数十载,都未曾见过这般怪病。」
我气的骂这群人草包饭桶废物,不是说太医院人才济济,怎么连我爹爹的病都治不好?
我想利用爹爹的势力,调来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林太医,可皇后凤体尊贵,恶疾伴身,林太医短暂的成为了皇后娘娘的御医,便是抽空见一面都困难。
太子二字划过我的心头。
虽说他回皇宫后杳无音讯,但近来传出他和许家千金一眼定情的消息,陛下特意赏赐他出宫建府,虽五年未见,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山祈寺时他桀骜又张扬的面孔,那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不难感觉地出他定是有情有义之人,许是可以从他这里入手。
以权强压太医入孟府,从皇后娘娘身边抢人,先不论能不能抢过,如此一举便是公然和皇家叫板,坐实孟太傅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
太子为皇后嫡出,求他说动,让林太医从皇后身边放出,皇家大气,皇后贵为国母,体恤朝廷重臣,合情且合理。
皇后娘娘虽患恶疾,但朝中眼线却禀告我不日便可医治痊愈,现下不过体虚,不似爹爹病的那般危急反常。
诺大京城,孟府到太子宅邸有一段距离。我命人架着马车加急赶往太子府。
「闲杂人等休要擅闯太子府。」守门的侍卫看着孟府的马车,严声呵斥道。
「放肆。」我压下心中疑惑,我所乘车马足以彰显身份,难不成太子的侍卫这么没有眼力劲?
我端起孟府千金的架子,摆明来意。
侍卫闻言脸色,态度虽和缓了一二,但依旧冷硬。
太子眼下并不在府中。
「那烦请诸位如若太子回府禀告一声,某不甚感激。」
说罢,我从马车上下来,掏出一袋银两交于侍卫。
岂料守门的两位侍卫皆目露难色,推拒钱袋,踌躇道:「太子大人同许家千金出游,近几日都不会回来。」
我隆眉,心中莫名,皇后病重,怎地太子不需要守在床榻前侍疾,还可如此自在出游?
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说不清,道不明。
翌日早朝,我手持昔年陛下给爹爹的信物入宫,没有按照我朝应有官宦子弟入宫的惯例,我很清楚,我的时间并不多,我不能眼睁睁地一方面见父亲病重,一方面等陛下召我入宫。
我是有官职的,父亲为我谋了一刑侍郎的官位。
可我这官职说到底不过挂名。
入宫陈情,哪怕落的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我于众目睽睽下连磕三个响头:「求陛下救救家父,求陛下救救家父,求陛下救救家父。」
「孟家女郎,你持信物入宫,又叫朕救太傅,可是有什么要事?」
高堂上,端坐于龙椅上的陛下神色莫辨,只一瞥,面拢笑意,语气和善,若寻常长辈对小辈的亲昵,可明晃晃的龙袍在身,那笑意不达眼底,疏离而威严。
「启禀陛下,家父病重,小女不才,已寻京城名医救治,皆无所为,早闻林太医妙手回春医术高超,小女知皇后娘娘今也病于床榻,但小女不忍见家父如此,冒昧入朝,斗胆请求皇上救救家父。」
说罢,我声泪俱下,磕头不止。
「我朝以孝治天下,今孟家有女,诚叫朕欣慰,太傅病困若此,朕却不能早日明察,是朕的疏忽,孟家女郎拳拳赤子心,实为我朝子女典范。朕的皇后苦于疾,帝后一体,朕怜其病,故遣林太医侍左右,未曾想险些误了大事,朕定不能叫我朝肱骨寒心,孟女郎所言,太傅之病早已寻遍妙手而无所医,那今日,朕便允了孟女郎这一番请求,明日,太医妙手,定能使朕的爱卿康健。」
我赶忙扣首,「臣父病重,常念陛下,言,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今者病困若此,然每每念朝政,远甚其疾。」
天子拊掌大笑,高声喊,「好,好,好!」
好一出纯臣鞠躬尽瘁,明君体恤重臣。
底下的朝臣面面相觑,打量我的目光神色各异。
「谢陛下隆恩。」
(11)
「小姐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