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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节 春日遥

作者:十八岁给你送花 字数:11926 更新:2023-02-18 02:07:17

我爹造反了,我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好巧不巧,我的上个身份是前朝皇后,肚子里还怀着个前朝余孽。

我爹站在我身前,递给我一碗汤药。

「姝儿,流掉这个孽种,你还是朕的掌中明珠。」

我是当朝皇后。

但我爹造反了。

我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嫡长公主。

究竟是皇后身份尊贵,还是长公主的身份尊贵,我比较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我爹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送我一份大礼。

我还没来得及假装感动,跟我爹走一遍互相推辞官方程序。

我爹发了话。

「姝儿,流掉这个孽种,你还是朕的掌中明珠。」

我冲我爹扬唇一笑:「爹,这孩子是我奸夫的。」

我爹半信半疑。

我命人传来金吾卫。

身着玄色鱼尾服的隽秀男人觐至殿前。

我爹见了他,连语气都和蔼了几分:「褚郎,你同姝儿?」

我情意绵绵的看向我的情郎,眸中水光荡漾:「坏事都被你做了,怎么,怕我爹罚你?」

褚枳是我的初恋。

我知道他不会不帮我,因为他负了我。

我看着褚枳那两张薄唇上下一合,答:「却有首尾。」

我被「荣养」在了宫中。

我娘死的早,我爹草草的给她追封了个孝贤皇后,而后便忙着安排他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去了。

这个为嫔,那个晋妃,位分最高的是二公主的生母小季氏,我爹命小太监拟旨,亲自宣旨封了怜贵妃。

中宫无后,贵妃暂代凤印,统领六宫。

翌日,怜贵妃派人宣我觐见。

宣旨的小太监说,她要向我这位曾经的光烈皇后,请教后宫诸事。

怜贵妃住在我曾经的寝宫「钟粹宫」。

宫变不过瞬时之间,殿内的布置还未来得及撤下,我那些值钱的珠宝玉器还未来得及收拾,就被小季氏通通笑纳。

小季氏锦衣华服,坐于上位,云鬓花颜带着笑意,冲我招了招手。

「快让我来看看。」

她长长的护甲划过我的脸蛋,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着我在看谁。

「好孩子,苦了你了。」

小季氏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里,疼惜无比。

小季氏是我娘亲的庶妹。

她们两之间的故事说来话长,我就先不说了。

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前朝的阴霾血腥逐渐散去。

夜深人静,我爹差人秘密宣我觐见。

他着帝王华服,金秀的五爪金龙秀的精致秀气,刺得我眼睛一疼。

穿它的人,应当是位清峻隽永的君子。

可惜君子死了,衣服落在了我爹这莽汉手里。

我爹声音带着森然的凉气。

「姝儿,前朝宝藏,你当真不知道在哪?」

我爹坐在那张明黄色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其实皇后本没有封号,只有死后才会追封。

所以你看,从一开始,我爹就没想留我活路,他连谥号都替我想好了。

什么父女情分,这份宝藏,才是我爹留下我的理由。

殿内的大理石寒意刺骨,我跪在地上,骨子里都钻进了凉气。

我眼中泪光盈盈,脸上摆满了不知所措,云里雾里。

我爹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

良久,才命内侍扶我起身。

兴许是我演的太逼真,亦或是宝藏还没找到。

我爹暂且被我糊弄了过去。

新朝初立,世家新臣一拨事接着一拨事。

我爹没空管我,替我留了些喘息的余地。

哦,宝藏?

我当然知道。

那是景皇逝世前,靠在我怀中,一字一句的告诉我的秘密。

就藏在「钟粹宫」的暗道里。

小季氏时常宣我去「钟粹宫」陪她处理后宫诸事。

去得多了,总有几次会碰上燕明霞。

燕明霞是我的庶妹,小季氏的亲生女儿。

我听小宫女说,她被封为了昭阳公主,在宫中风头无二。

不过也没关系。

始终是矮我这个嫡长公主一头。

我发现燕明霞也并非风头无二。

起码她见了我,倒是如往日一般咬牙切齿。我笑眯眯同她打了招呼。

她看上去却不是很开心。

奇怪,总不是看我还活着不高兴吧

我的好妹妹可能是真的不太喜欢我。

她估计想看我失态,嘴里的话像是淬了毒。

「姐姐好狠的心,为了献媚于父皇,苟活于世,居然亲自手刃自己的夫君。」

我大为惊奇,看着她,疑惑道:「既为我亲手所刃,死在自己最爱女人的怀中,想必他在天之灵,也得安息吧。」

她被我的厚颜无耻给彻底打倒了。

燕明霞不喜欢我,我自然也没让她好过。

她喜欢褚枳,我便同她说:「本宫同褚郎旧情复燃,暗度陈仓,如今已经珠胎暗结,不久,本宫便要请父皇赐婚。」

我好妹妹的脸色可真精彩。

的确是我杀的先皇。

先皇是个什么人呢

纯善和雅,君子如玉。

我长于武臣之家,自幼见得都是粗狂外放的莽汉,喜欢的也是褚枳那样凉薄秀美的男儿。

先皇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儿都不一样。

其实我胡闹惯了,根本担不起皇后之位。

可燕家需要一个皇后,而皇后之位,必须是嫡女才能当之。

我让褚枳带我走。

那夜雨很大,我没等来褚枳,倒是等来了我爹的一个大嘴巴子。

我怀着对褚枳的恨意进了宫。

大婚那日,我着凤冠霞帔,连锦鞋上的明珠都大的吓人。

一步步走过九十九层台阶,与一个陌生男人上拜天下,下授群臣。

盖头一揭开,我红着眼撞进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眸中。

我怕他笑我,故意冷着一张脸。

但周怀瑜没笑我,只是温声问我:「有人让你受委屈了吗?」

周怀瑜就是先皇。

他是皇帝,我不能直呼他名讳,他便把自己表字告诉我。

怀瑜

握瑾怀瑜。

我喜欢拳脚功夫,只是粗通文墨,根本就搞不明白皇后那一摊子的事。

他便每日下朝后,教我读史明鉴,授我礼乐诗书,为我弯腰画眉。

他是个好人,这叫我更难过了。

我抹了抹泪,然后同他说:「可我心底已经有人啦。」

我心里有人,他知道后,反过来宽慰我。

我觉得他是一个大傻子。

傻到连临死之前,都怕我不忍。

亲自握着我的手,将刀锋递进他的胸口。

我喜欢舞刀弄剑,可宫中禁刀甲,他便特地差人寻了这炳奢华至极的宝石短匕赠我。

镶着璀璨宝石的利刃刀锋轻而易举的划开衣裳抵至皮肉。

他笑意一如既往温软,被血染的温热的大掌紧紧握着我的手,「活下去,梓潼。」

我握着那把短匕,软的不成样子的手,颤抖着一点点插了下去。

情势所逼,不得已而已。

我亲眼见周怀瑜在我怀中断了气。

那双曾予我温情的大掌,此刻无力的垂了下来。

仿佛间,我听见宫门大开的响动。

阵阵的铁甲兵戈声将这禁内填满了。

连风里都带着股肃杀。

我握着匕首的手渐渐定了下来,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泪痕。

我站起身,一步步朝大殿口走去。

我再没有回头看周怀瑜一眼,只是仍由他一人孤身躺在那冰冷冷的大殿中央。

我打开殿门。

鲜血映的天色都红了大半。

许多在府中见过的熟悉面孔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他们身裹铁甲,手执兵刃,那泛着阵阵寒光的刀锋正对着我。

风吹起我已被鲜血染红的锦裙。

我倚在朱红殿前,唇角笑意粲然:「父皇,景帝已伏诛。」

我爹这人吧,篡位谋反的时候心狠手辣,临到头来,又顾忌自个名声在史书上不大好听。

于是对周怀瑜这个废帝的处置便成了难题。

我这个做女儿的,亲手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以先皇性命为诚,换得我苟且偷生。

我爹也很懂礼尚往来的道理。

给我备了份份回礼。

就是那碗「汤药」。

宫里的耳目多。

我同燕明霞的友好交流很快传遍了后宫。

我的好妹妹更是不想让我好过,又四处命人败坏我名声,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很快,朝前朝后都知道,我这位前皇后娘娘生性放荡,在禁内勾引金吾卫统领,绿了先皇。

我看着燕明霞替我忙前忙后,十分满意。

我不怕人知道,就怕人不知道。

知道的人越多,我腹中的胎儿就越安全。

事情很快到了小季氏的耳中。

她召我前去,替燕明霞向我致歉,长长的指尖梳了梳我的秀发:「霞儿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看着小季氏那双美丽的眸子,同她说:「我并不将燕明霞的话放在心上。」

小季氏眸中带水,似乎藏着有说不尽的哀愁,「是我对不起你,姝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为娘都满足你。」

其实我不是娘亲的女儿。

我是小季氏的长女。

我娘亲久年不孕,小季氏便把我过继在了她名下。

既博得贤名,又得了宠爱,最后还能借着我的手,亲自毒死了我娘亲。

我同小季氏说,「我与褚枳本来就是一对苦命鸳鸯,如今景皇已逝,我自然要与我的心肝宝贝再续前缘」。

小季氏的枕头风果然了得。

吹的我爹情迷意乱,当即下旨,将我下降与褚枳为妻。

成婚前日,我仗着长公主的派头命人传褚枳入宫相会。

伺候我的小太监劝我说:「公主,大婚前相见不吉利」

我吃吃的笑了,「嫁人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有什么吉不吉利的。」

更何况,我也没想跟褚枳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呀。

我爹收到太监传话,兴许被我整的有些无语。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颇有些慈父心肠道;「姝儿,你还是没怎么变,像个孩子似的。」

在宫里,我又见到了褚枳。

他天生生的一张引少女怀春的脸。

只可惜剑眉薄唇,天性凉薄。

自打我认识褚枳以来,便知道他是个极有野心的人。

既然有野心,凭他的本事,又怎肯甘居人下。

还是在我爹那个老头子下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身上有前朝宝藏的消息,知道的,可不仅仅是我爹一人而已。

我甜蜜蜜的喊他:「褚郎。」

「之之。」

褚枳动了动唇,喊了我的小字。

有时候我觉得,上天总太过偏爱褚枳,给了他一副好相貌,又给了他这清音冷冷的声调,令人一听就软了心肠。

他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无须我多言,他就早已看透。

离宫之前,褚枳回头看我,他幽深的黑眸藏着暗涌,问我:「你当周怀瑜对你,当真百般真心?」

他说,那夜我送消息给他,是周怀瑜命人拦住了那道消息,将他借故留在禁内。

他说:「之之,负你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我刚进宫的时候,内外命妇都赞我「命好」。

爹是当朝大将军,所以我一入宫便是皇后之位。

周怀瑜性情温和,不近女色,自我进宫之后,后宫便再没进过新人了。

更何况他又对我那样情深义重。

这个好到能将性命托付与我手中的男人,难道会是个坏人吗

我二嫁的阵势丝毫不比当皇后的时候小。

兴许是需要场喜事来撑撑场面,我爹也没吝啬,从他的私库拨了一笔嫁妆给我添妆。

除了那些对我「前朝余孽」身份颇有微词的人,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

阴霾一点点散去。

大婚当日,皇帝嫁女,街市禁行。

我撩起珠帘看着轿外。

街市两旁红绸漫天,褚枳骑着高头大马,鲜红的喜服将他衬得越发形貌昳丽、风姿俊秀,令人不敢逼视。

同我十六岁的梦一模一样。

喜房布置的张灯结彩。

红烛摇摇欲坠的滴下两行血泪。

请来的喜娘在一旁不停说着吉祥话。

一柄长长的喜棍挑起我的盖头。

我抬起头,笑着捏住褚枳的手。

他的手真凉,跟周怀瑜一点都不一样,反倒要让我给他取暖。

我同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褚枳,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块。」

褚枳垂首看我,他凉薄的唇角动了动,他说「好。」

褚枳好像真要同我过日子一般。

府里的大小事务通通让管事来寻我,连他的库房钥匙,都交给了我。

我捏了一颗葡萄笑着送入口中,汁水染了我的红唇,我笑着问他。

「你就不怕我将你府中东西全都卷走了。」

正在批阅公文的清隽指节一顿,褚枳掀了掀眼帘,眉目如锋。

「那记得带上我。」

我暂且过了一段拈花逗鱼的安生日子。

褚枳很忙。

他身为宫中金吾卫统领,又身兼京城兵马司提督,每天是处理不完的公文忙事。

我这个闲人,坐在塌前,用密令唤出暗卫,叫他送了封信。

周怀瑜死之前,兴许是早就有了预感,便将他的暗卫悉数交给了我,供我差遣。

他可能是想保我一生平安,可是既然生在这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平安二字,又谈何容易呢。

中秋夜宴,我盛装与褚枳一同出席。

我同他一露面,便开始陆陆续续有褚枳的同僚过来敬酒贺喜。

我有些惊讶,像褚枳这样凉薄冷清,不已外物悲喜的人,竟然也会因为同僚那恭贺新婚的几句吉祥话语,被灌了好几杯酒。

酒色浮上他秀丽的脸庞,连泛着凉气的眸光向我看来,烛光下透出几分缱绻。

「少喝些。」我软着声劝他,在旁人眼中看来,又少不得是一对恩爱夫妻。

褚枳只看了我一眼,凉凉的大掌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爹坐在上首,看着我们情意绵绵的样子,眼中很是满意。

我爹没当上皇帝前,褚枳这人,便是我爹得力的左膀右臂,恨不得收为义子。

当上了皇帝后,我爹恨不得自断其臂。

我爹虽为天下兵马大将军,但因为周怀瑜的制衡之术,他手中只有一半虎符。

另一半能调动朝中二十万大军的虎符,在褚家。

褚家满门忠烈,父辈皆战死沙场,于是这最后一道虎符,落在了我夫君褚枳手中。

我嫁给褚枳前夜,明黄帷幔后,我爹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对我说;「姝儿,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父皇虽已是天地至尊,可却也恐人生变。」

他说;「姝儿,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要帮父皇。」

我爹要我找机会,将褚枳的虎符换走。

这既是父亲的温情请求,也是来自帝皇高高在上威胁。

我对我爹说不上十分了解,但也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所以我才知道,在我爹递给我汤药的那一刻,只有褚枳的名字,才能保我与我腹中胎儿平安。

而褚枳呢?

他这么有野望的一人,如何不知道帝王之塌,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这场亲事,我们三人,各怀鬼胎。

中秋夜宴回来后,褚枳手中的权利一点点被抽出,很快便在家做了个富贵闲人。

这场与帝王的博弈中,我没想到我的好妹妹燕明霞是居然是最先跳出来的那一个。

她气势汹汹的冲上褚府,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大夫人,又克死了周怀瑜,现在又开始连累褚枳,燕明姝,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我也在想,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好似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要背负着罪孽活下去。

论打嘴仗,燕明霞自然是比不过我的。

我刚调整好心态,正准备向她重拳出击,突然出现的褚枳便将我的风头全部抢走了。

他穿着玄色长袍从后院走出来,精致绮丽的面容往那一露,就令燕明霞瞬间哑了声,手足无措。

「褚大人……」

褚枳却看也没看她,将汤婆子放在我手心里。

男人秀丽的眉头凝重,居高临下的同我说:「下次再这么不注意身子,就不要出院门了。」

好半响,他似乎才意识到燕明霞还在这里,冷淡的叫管家送客。

他的无视令燕明霞的眼眶红了大半。

我盯着褚枳那张阴柔秀丽的面庞。

我两好像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昔日车水马龙的褚家闭门谢客。

我也乐得配合褚枳做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给我爹看。

于是京城里便到处都是我们恩爱的身影。

今日泛舟湖上,明日寺庙烧香。

上香时,庙里的了缘大师为我们解签。

「世间天理定婚姻,天配如何误世人,人若自知天理合,何须着意问天神。」

了缘大师叹了口气,又搓了搓手:「签文是好签,只是褚施主造了太多杀孽,只怕波折太深。」

我乐了,这寺庙骗香火钱骗到褚枳头上来了

我抬眸看了眼褚枳,同他那深不见底的墨眸撞了个正着。

我正打算命人搬来板凳瓜子,好好看褚枳冷面一怒,挥手灭了这秃驴的大戏。

可褚枳只是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下山前又捐了一千两的香火银子。

我转头看着那秃驴笑的眉飞色舞的样子,顿时气的捶胸顿足。

「你怎么这么好骗?」

褚枳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乐意。」

刚落过细雨的山路陡滑,下山前,他又回首,小心牵住了我的手。

书房里,褚枳过分凉薄昳丽的眉眼,在手执书卷的时候也难得添了几分温情。

他像是亲生父亲一样,开始还为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取名。

我不知道怎么,有些没了耐心,客气不失好心的提醒他:「我肚子里的孩子,姓周。」

褚枳的温情成了这场漩涡中的变数。

我们之间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我告诉他:「我们两谁跟谁,在府中还做戏,累不累呀。」

褚枳眼也没抬,只是气息重了几分。

良久才说了句:「我知道。」

日子一日日的过去,生产那日,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落满了整个京城。

在稳婆的叫喊声中,我思绪渐渐散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我孤零零的站在雨中,等褚枳来接我。

褚枳纵马赶来,少年将我揽上骏马,带我远走高飞。

如果褚枳带我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不是会像个最普通的父亲。

而我身上,也不会压着那么多沉甸甸的使命。

我一心想要为周怀瑜报仇雪恨,只是,金銮殿上坐着的是我爹,饮恨而终的是我拜过天地的丈夫。

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糊涂的人。

报仇,只是,什么是家仇?什么又是国恨呢

后来我才知道,我生产的那日,几乎是整个盛京的稳婆都被请来了褚家。

宫中也派了人来。

人人都喜气洋洋。

但只有褚枳,他那样生人勿近的一个人,小心翼翼的站在稳婆面前。

他问:「夫人怎么样了。」

醒来后,我抱着皱巴巴的婴孩,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小丑东西就是我生下来的崽子。

我说:「给他取名念瑾吧。」

至于姓,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起。

瑾儿出生后,我爹对他的身世彻底没了疑心。

毕竟若不是情到深处,哪个男子又愿意往自己头上带绿帽子?

但我爹不知道的是,这世间,除了深情,还有野心。

我爹估计是真的觉得褚枳很爱我,试探过后,终于打算用我和瑾儿为饵,一步步除掉褚枳这个心腹大患。

只能说,褚枳实在是演技精湛,连我爹这种老狐狸,都被他骗过去了。

我十分感谢我爹。

要不是那天雨夜我爹甩过来的大嘴巴子够痛,我兴许也会被他骗过去。

我同褚枳一早商量好了,他在外领军,我在内接应。

我爹这人武将作风,并不得文臣喜欢,更别说他上位之后,穷兵黩武,打压世家。

世家苦他久已。

我手里有周怀瑜给我的暗卫,更有他临死前留下的足以证明孩子身份的遗诏。

很快就同那些世家接上了头。

褚枳造反,师出无名,但如果有瑾儿就不一样了。

权臣幼帝,他褚枳大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便是我同他的交易。

我爹死之前,怕是都没想到,居然是我先造了他的反。

他看上去好像很生气,怒斥我:「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死了,你难道就不是前朝余孽了吗?!」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

我爹造反的时候,也没提前通知我。

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他没想到,棋子也会别的心思。

宫中人四处逃散。

我带来的亲卫已经将殿内围的水泄不通。

我冷冷命人递上一杯毒酒:「父皇,最后留个体面吧。」

兴许是知道大势已去,我爹眼里满是颓然。

「姝儿,你真是好狠心的心肠。」

他大笑起来,虎目含泪,带着几分悲凉:「当初让你入宫,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只是我没想到你如此狠辣,为了周怀瑜那个男人,将刀尖指向了你的父亲!」

「周怀瑜好厉害的手段,自己对付不了我,不惜以命相搏,将你埋在我身边,这天下,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他周家的!」

我爹喝下那杯毒酒,脸色一点点变得灰青。

我脸色大约也难看的很。

我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唇边,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死死掐住掌心,一言不发。

「贱人!」

燕明霞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她披头散发,拿着剑直直劈了上来

「你大逆不道,六亲不认,居然杀了爹爹!」

哐当一声,褚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他一把挑掉燕明霞手中的剑刃,将我护在身后。

剑落地的瞬间,褚枳闷哼了一声,细汗从他乌黑的鬓发间滑落。

我心思恍惚,没有在意。

后来我才听人说,原来逼宫当日,褚枳带兵进宫时,被一道冷箭射中,却仍马不停蹄,赶来了我这里。

金銮殿上的血迹被宫人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大殿上依旧富丽堂皇,看不出一丝腥风血雨。

我抱着瑾儿一步步朝着那最尊贵的位置走去。

登基大典过后,我亲自下旨封褚枳为摄政王,仍由他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我摸了摸怀中瑾儿的小脑袋,冷眼旁观这一切。

58,

等到官员的谢旨面圣,我才再次见到褚枳。

我坐在珠帘后,透着光打量着褚枳。

他穿着玄色的一品官服,清冷的面容透着一抹苍白。

「摄政王真是风采更甚以往。」

我抱着瑾儿,从上前同褚枳问好。

瑾儿倒很喜欢他,伸手就要去扒拉褚枳,咿咿呀呀个不停。

褚枳唇角软了软。

我看得出他大约有些不高兴。

奇了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居然还会不开心。

瑾儿年幼,朝堂上的权势一度在我跟褚枳手中。

宫闱深深,我同褚枳这名义上的「夫妻」,彻底分隔两路。

要是换在话本里,估计我跟褚枳就双宿双飞了。

但现实是,我收拢了我爹那二十万大军,与褚枳分庭抗衡。

我与褚枳的关系,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但我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不怕死的跳出来,疑心我跟褚枳的私情。

「皇帝已经登基,太后娘娘一介女流,实在不宜干政!」

我仔细打量着这跳出来打头阵的人,面肥腰圆,还有几分熟悉,好像是周氏的哪位宗亲。

「市井之间对太后娘娘同摄政王之间的逸事议论纷纷,太后娘娘还是要避嫌的好。」

有了第一个出头的,剩下的便接二连三的蹦了出来。

瑾儿年幼,我早想到这些人不会服气,但没想到他们蹦出来的这么快。

「我与摄政王可是拜过天地,正正经经的夫妻,若说有情,那也是两情相悦,何来私情之说。」

「换作之前,我可是要叫摄政王一句,夫君的。」

我杏眼一弯,朝堂间瞬间鸦雀无声。

「摄政王,你说呢?」我侧眸看向褚枳。

褚枳没有说话。

他冷面寒霜,亲自替我斩下了那颗人头。

官员噤若寒蝉,面色惨白。

经此一役,褚枳凶名更甚。

我怀中抱着瑾儿,坐在上位,隔岸观火。

褚枳生的一副好相貌,又大权在手。

世家看着我这个太后放权,便逐渐开始有命妇到我这替褚枳说亲事来了。

「摄政王英姿勃发,年少有为,可到底后宅空虚,我倒是听说前些日子在街上摄政王救下了一家姑娘,似乎颇得摄者王亲眼。」

我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女能得褚枳这凉薄鬼的亲眼,于是便命人传他觐见,打算亲自问他。

「摄政王可有心仪女子,本宫也好成人之美,做件好事。」我笑意盈盈。

他大约是气急了,冷冽的眉目都凝重了几分,不顾君臣之分,男人修长微凉的指腹直直握住了我的手腕。

「之之,难道,我们就要这样一辈子吗?」

我却说:「如今西南各地灾乱频频,只有你能去,阿枳。」

褚枳垂眸看我,黑眸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墨色。

褚枳当然要去。

他手中权势过盛,又无能压得住人的功绩,在民间口碑并不算好。

此西南一行,正是他昭功绩,抚人心的上上之选,褚枳没有理由不去。

他也没令我失望。

我笑着捏住他的手:「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好吗?」

褚枳信了。

他年少时全族覆灭,明面上得了个满门忠烈的名号,实则是死于周怀瑜他爹的猜疑之下。

幼时富贵窝里出来的张扬贵公子,落难到了我家,沉默不语,只会一日日的跟在我爹身后练刀法。

我喜欢舞刀弄枪,对这个突然抢走我爹视线的人并不喜欢,但褚枳实在长得太过好看,他薄唇一抿,我便举手缴械。

我同我爹不害臊的说,我要嫁给褚枳。

我爹哈哈大笑,把我举在头顶:「好,等褚枳给我姝儿考个功名,爹便为你应下这门亲事。」

我美滋滋的朝我的意中人看去。

俊秀清丽的少年没说话,耳垂却红了大半。

年少的他身后跟着个年少的我,即是青梅竹马,也是同门之谊。

而回首,褚枳依旧是那张昳丽清冷的容颜。

他高大的身躯小心翼翼站在我面前,同我说。

「之之,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我淡淡的想,等他回来,要用什么名义同我成亲呢。

是摄政王,还是新皇?

临行之前,褚枳穿着精铁盔甲进宫,他逆光来,面容在阴影下显得不甚清晰。

光线洒在他的肩胛,从容舒缓。

出宫前,他回头看我,问:「我回来后,你……」

「等你回来再问。」

我依旧笑颜如花,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可惜。

可惜这个问题,他再也没有机会诉诸于口了。

西南战事频频,褚枳去之前向外声称带了五万大军,但只有我知道,实数不过一万。

很快,西南求援的官文便飞一般的涌上了上京。

我按住不发。

官文先是一日两次,再是一次,而后几天一次,最后渐渐没了。

最后一封承到我眼前的官文,是褚枳的死讯。

天色渐暗,漱漱细雨落在窗柩上,殿内鎏金炉内飘出淡淡青烟,令人昏昏欲睡。

我翻了页书,案上的墨色也被晕开。

褚枳死了,死在我意料之中。

西南太乱,我爹的旧部想杀他,周怀瑜的亲卫想杀他,还有流民,还有我的背刺。

饶是褚枳,也双拳难敌四手。

我命人将他扶棺回京,哀荣给到了极致。

他的棺木到京的那一日,兴许是因为气氛到位,连我这个刽子手也掉了几滴眼泪。

而后又顺势归拢了他手里最后一部分兵权。

朝堂不太平,我贬低了好几个言官,又提拔了好几位寒门士子为我所用。

周怀瑜死前教我的、授我的帝王之策,如今看来,倒是一点不落的用上了。

其实褚枳临行前,我叫来宦官,特地查阅了临平十九年的起居注。

当晚,周怀瑜的确曾命手下大太监,禁足褚枳,使他不得出宫。

可是凭着褚枳的身手,又怎么会困于那小小殿宇之间。

他本是可以来的,但是他没有。

他们都得觉得我好骗,喜欢谁,便把一颗心搭上,一股脑的对他好。

周怀瑜骗我,他知道我爹势大,谋权篡位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他便要娶我,用情爱为诱,让我生下瑾儿。

他为周氏王朝禅精竭虑,明知是必死之局,也要谋得一线生机。

我爹骗我,我自小便是他最得意的女儿,他曾许诺我要让我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可是他却压着我进了宫。

他登基后递给我的那碗汤药,根本不是什么藏红花,而是穿肠毒药。

他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他难得的慈父心肠发作,放了我一马,也不过也是想借我除了褚枳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那褚枳之后,我同瑾儿会不会又成他的心腹大患?

怜贵妃也骗我,我幼时得我爹喜欢,连带着她也在一众妾室里风光,我以为我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所以她便把我过继给娘亲,让我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女。

可是她不过想借我的手除了我娘亲这个阻碍,转头又对不谙世事的燕明霞做了个慈母,仍由她胡作非为、欢乐度日。

而我却背负上了一条沉甸甸的人命。

褚枳呢,他全族上下满门忠烈,皆死于周怀瑜他爹的一道猜忌的圣旨之下,他满腔恨意无从倾泻,仍由着一个对他满心爱意的女子进了宫。

他手刃不了仇人,便来用一个爱他的女子来居高临下的折磨周怀瑜。

我爹觉得我孺慕他,子女为父母所用,天经地义。怜贵妃觉得我是她亲生女儿,替她除去阻碍,是理所当然。

周怀瑜被外戚所挟,利用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褚枳身怀满门血海深仇,只能暂时将我置之度外。

而我,是「权宜之计」,是等他们得偿所愿后,想重新捡起的后悔那个「悔」字。

我带着瑾儿,第一次真真正正坐上了这把含着无数人欲望的龙椅。我坐在上首,看着底下伏身恭贺的群臣。

殿上有人质疑我抱着瑾儿坐在殿前,不合规矩。

「太后娘娘一介女流,垂帘听政已是不妥……」

我笑着拿起剑下殿,雪色霜光间,言辞凿凿的那人已没了声响。

才有人想到,我没当皇后之前,曾是大将军的女儿,身手不凡。

我轻轻掸了掸剑尖的血迹,用手中的权利告诉他们:「如今,我便是规矩。」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冷的吓人。

权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可是金銮殿上再没了那温和隽秀的男子。

殿下也没了身着锦衣鱼服、面容昳丽,低声唤我小字的金吾卫。

73.周怀瑜番外(求而不得)

我是周怀瑜。

我自出生起,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世间最有名的学士大儒亲自授我学问,教我御下之道,用人之策。

可到我亲政这日,我才发现,这些我都用不着。

我只需要坐在那看似尊贵的位子上,当个提线木偶

因为朝中早有权臣当道——天下兵马大将军,燕建德。

朝中只知有燕将军,而不知道有皇。

奏折议疏,通通先过燕建德的手,才到我这走公事般的盖个皇帝玉章。

燕建德太过放肆,根本不将皇室放在眼中。

我便主动商议,我想要一位皇后。

「燕将军嫡女秀外慧中,实堪皇后之任,不知道燕将军是否舍得割爱。」

我笑语晏晏,见到了男人眼底的野心。

有什么,比外戚干权更好收敛权利的方式吗?

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太久了,燕建德老了,他还能过几年皇帝瘾

正如我所料,燕建德同意了。

成婚当日,我见到了燕明姝。

她是燕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生的明艳动人,犹如一颗色泽上乘的宝石,有着宫中不曾有过的棱角与耀眼光彩。

我在宫中便听闻过她的名声,燕大将军的长女,比公主还要威风。

这样一个本该跋扈的人,成亲当日,却红了眼眶。

我温声问她:「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她没领我的情,反而瞪了我一眼。

成婚当日,我们分隔而居,她将自己裹的紧紧的。

我弯了唇角。

她心思太简单好猜,这样的人,必定是玩不过燕建德的。

我把我会的一切都交给她。

我看着她望着我,慢慢的红了脸颊,心中一动。

燕建德揽权越发过分。

我一天天数着自己的死期。

宫变当日,她急得不行,要和我一起逃走。

她说,凭着她的功夫,在宫外养活我们父子不是难事。

我含笑将她搂在怀中:「我生是周王室中人,怎能苟且偷生?」

我心里同她说,对不起。

至少周氏王朝,不能断在我这里。

我握着她的手,坦然赴死。

只有这样,她才能带着我们的孩子在燕建德的手下活下去。

凭她的身份,凭她的能力,一定能将我们的孩儿扶上皇位。

可我后悔了。

这个傻姑娘,明明是那样张扬肆意的人,却颤抖着捂住我胸口,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我抬了抬手,想替她抹去眼角的泪,告诉她不要哭。

可是我太累了,胸前的疼痛一点点夺走我的生机,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最后一刻,我后悔了。

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

「活下去。」

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我这种伪君子,不值得。

她怀中真暖。

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睡得最舒坦的一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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