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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节 桃夭

作者:十八岁给你送花 字数:18624 更新:2023-02-18 02:07:19

嫁给赵衍第三年,他封我做皇后。

前提是不能碰他那位捧在心尖上的皇贵妃。

他好像忘记了,我才是他的发妻。

严格来说,我是继后。

前任皇后因为不信邪非要给李七月立规矩,上任第二天就被打进了冷宫。

而我,懂事。

赵衍暗示过我,只要我一直懂事,整个孟家都会平平安安,我这个皇后也能当得长长久久。

我能当上皇后,最主要的原因是李七月不想当皇后,她嫌管的事太多,烦。

李七月请安来晚了,是赵衍亲自陪着来的。

她那张小巧的脸半隐在银狐毛边里,露出一张嫣红似花瓣的嘴,眼眸里波光流转,像一只慵懒高贵的波斯猫。

我穿着的这身秋香色忽然就被衬托出十分老气。

就像我这个人,处处束缚在规矩里,读着《女诫》长大,做一分端十分,挑不出错,问题是,赵衍最不喜欢我这样的老古板。

他喜欢李七月,长得好看,脑袋也灵光,堪称惊才绝艳。

没有人知道她那些奇思妙想是从哪里来的。谁能想到可以用一些长点和短点来加密军中情报,谁又能想到在水中加入一些气体会让冰水更加解渴。

听说她常常做一种叫做「瑜伽」的东西,这让她气色极佳,单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她的气质就胜过旁人三分。

最近她被养得愈发娇了,站也没有好好站,半倚在赵衍怀里,腰线凹下去,不堪一握。双膝微微一弯,算是行过了礼。

我还没说什么,赵衍已经先开了口,他说皇贵妃昨天累着了不舒服,要先回去休息。

皇帝都这么说了,诸位嫔妃自然没有异议,又或者,她们早已见怪不怪。

后宫早就是一潭死水了,没有人再心存幻想,前皇后是个例外,她是死水里不甘心硬要蹦跶一下的那条鱼。

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真要说起来,其实我不恨李七月的,虽然她夺走了皇帝的全部宠爱。即便赵衍没有专宠她又怎样,皇帝只有一个,他的爱像泥点子一样四溅出去,谁能多分着一星半点呢。

这就是帝王之爱。

李七月只不过比我们这些人更幸运罢了。

我只是觉得难过。

我才十八岁,这一辈子,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宫墙外的天,我没有机会再去看,只能在这宫墙里等着皇帝垂怜,然后日渐老去。

先帝爷赐婚后我曾经远远见过赵衍一面,他穿着明黄色服饰,身高腿长,相貌英俊,站在人群中很打眼。

「这便是我日后的夫君了,」我扯着帕子想,「我们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再后来我听到了赵衍和李七月的佳话,他们是打猎时遇见的,听闻那位李小姐,三箭齐发,硬生生从赵衍手里抢走了那只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獐子。

她是农家女,穿的是最普通的粗布衣裳,扎着最简单的麻花辫,阳光撒在她身上,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那一点未出阁少女的旖旎心思被七月烈日焚尽,但彼时我是很有志气的,我不屑和农家女争。赵衍不爱我,不爱就不爱,我也不想插足别人的爱情,我可以学管家、看账本、学着打理内务,等我老了,我还可以辅佐皇子皇孙,开创千秋伟业。

娘亲听了这一番豪言壮语并没有夸我,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七月暑热,让我先喝两碗绿豆冰再去院子里荡秋千。

大婚那日,娘亲遣散仆人,亲自为我梳妆。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进轿子前,娘亲含泪把一个锦囊塞进了我怀里。

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李七月怀孕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她本就得宠,这下更是流水般的赏赐往她院子里抬。

我去的时候,赵衍正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李七月喝安胎药。李七月娇滴滴的,一会要吃蜜饯,一会要水漱口,一会要赵衍给她念话本。

赵衍宠她,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李七月立时不高兴了,背过身去卷着被子就往床里面滚,赵衍立马放柔了声音去哄。

这样的场景,我再待着也不合适,客套两句,放下送来的玉观音就出来了。

行至无人处,春桃颇有些愤愤不平,她说皇贵妃这是在当着皇后的面炫耀,我叫她不要乱讲。

李七月有什么好炫耀的,皇帝宠她,合宫上下无人不晓。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和赵衍的相处日常。

下午,娘亲进宫了。

我猜到母亲要来,早已命人备好了她喜欢的君山银针。

李七月专宠日久,如今有孕不能再侍寝,前朝后宫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

这样一想其实我觉得李七月也挺可怜的。她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她的平民出身可以让皇帝无所顾忌地宠爱她而不必担心外戚,却也可以让她在最虚弱的时候没有娘家撑腰,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算计呀。

也不知道她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娘亲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温柔的贵妇人,她倒是没有讲子嗣的事情,只一下一下地给我打扇子,守着我喝绿豆冰。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

我示意春桃出去守着,凭谁也不要放进来。

「皇贵妃生下来的只能算长子,皇后生下来的才是嫡子」,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让父亲放心吧。」

娘亲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你历来懂事,晓得这些事情的利害,即便娘不来这一趟,你爹爹也会放心你的。只是……你和皇上成婚已有三年,如果需要的话,娘那里有一些……」

「不需要。」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话题到这好像就戛然而止了。

拉了些家常,说了些体几话,天色将迟,娘亲嘱咐我几句站起身打算回府。

我忽然抓住她的衣裳道:「娘亲!那个锦囊……我已经打开过了……」

娘亲久久地站立不动,再回身时已挂了满脸泪珠。她紧紧地抱着我,声音像是从残破风箱挤出来一般枯哑。

「瑶儿,我苦命的孩子……让娘再好好看看你……」

这后宫之中,谁的命不苦呢?

除了李七月。

有了子嗣,赵衍和李七月恩爱更甚往昔。他依旧不翻其他宫里的牌子,日日陪着贵妃在御花园散步,听说有一日下了朝,皇帝还留了大学士单独说话,把他觉得好的字一个个拎出来同大学士探讨。

他真的很爱她,只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了。

其实赵衍也送过我一个东西。

一枚戒指。

彼时我们刚成婚不久,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我素来喜欢看些杂书,无奈家里面管得严,只有爹娘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偷摸看两眼解渴。嫁了赵衍后,府中再没有长辈拘束,又听闻他那里有全套的《山水志异》,抓心挠肝忍了几天,再忍不住。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开口跟他要。

我想着等他不在,我直接去他书房拿,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我一个太子侧妃总还是有资格借看两天的吧。

现下回忆起来,我当时真是又傲又蠢,到底是在家里被惯坏了。

太子书房,岂容我随便进出。

于是大晚上我被侍卫押到了赵衍面前。

他本来正坐在桌子后面打量什么东西,见到我,有些惊异,似乎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是这么一副大动干戈的场景,他站起来问我去他书房要干什么。

都被人绑起来了,也容不得我不说。自觉丢人,我嗡声说:「你让侍卫都先出去。」

赵衍听了前因后果,哑然失笑,他走到我面前一边给我解绑,一边说道:「那套书,不在书房。」

「啊?」

赵衍摇头叹气,「在库房,明天告诉管家,让他带你去取。」

是了,太子怎么会在书房放套杂书,等着言官上折子吗?

耳朵烧得都有些烫,我低头应了声是就要走,赵衍忽然叫住我问:「你们女孩,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不给的时候说不给,为什么给了又要不高兴?」

「啊?」

他又恼道:「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眼前一花,什么东西抛了过来,接住一看,是他把玩了一晚上的那个小东西。

原来是一枚戒指。

「给你了。」他说。

回去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我想明白了。

没有什么「你们女孩」,只有李七月。

想来是他们吵架,把李七月不要的东西给我了,气得我直接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面。

可是喝了一盏冷茶,我又灰溜溜地出去把它捡了回来。

白金嵌蓝宝石,真的很漂亮呢,我想。

丢了怪可惜的。

李七月有孕行走不便,赵衍免了她日常请安。

后宫如冷宫,我每日一睁眼面对的就是一群死气沉沉请安如上坟的妃嫔。说实话我有些怀念李七月还来向皇后请安的日子,她满头珠翠,跟颗明珠似的站在那里熠熠生辉。

看着真养眼呐。

难怪赵衍喜欢。

我摸了摸耳朵上戴着的老气东珠,叹了一口气。

晚些时候去太后宫里送抄好的佛经,没想到却遇到了他们俩。

太后和李七月的关系其实不好,嫌她出身低微,嫌她专宠跋扈,嫌她不讲规矩,跟没长骨头似的,一天天往赵衍身上靠。

李七月才不管这些,太后并非圣上生母。仗着有人撑腰,老太太愈不爱什么,她愈做什么。

她现下就坐得不端正,赵衍轻拍了她后肩一下,她不情不愿把腰挺直,眼里带了点不耐,随手抓起赵衍衣带子上缀着的珠子玩。

赵衍眼神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太后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眼神扫过我,接着同赵衍说道:「皇贵妃有了身孕,侍寝多有不便,皇帝还是要雨露均沾才好,得了空,可以多去皇后处坐一坐。」

赵衍的目光今晚第一次这才落到我身上。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尾睫纤长,本来应该是温柔缱绻的目光,偏偏他通身上位者气派,看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这目光只让人觉得薄凉。

我下意识躲了这目光一下,再抬头去,他已收回视线,轻飘飘答道:「儿臣知晓了。」

这下李七月不高兴了,噘着嘴说腰疼,赵衍俯身在她腰上按了两下,柔声问:「可是坐久了?」

这般不避讳,太后脸色也不好,到底想着她有身孕,开口让她先回去休息。

太后收了佛经,似有似无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懂事的,哀家看着喜欢,可是皇帝不喜欢你,哀家再喜欢又有什么用?」

「你进宫,已有三年了吧?」

三年……零一百八十二天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成婚那天,赵衍坐在我边上,挑开盖头,问我是不是坐着等久了腰疼,给夫人赔罪。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那天,我自己坐在喜床上,等到外面的喧嚣安静下来,等得身上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来,也没有等来我的夫君。

女儿家的事,嘴上再怎么跟娘亲说不在乎,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我知道赵衍心不在我这,我也不想同李七月争,可是我这辈子最美、最重要也就是这一天了,怎么能没有人看过,就枯萎掉了呢?

隔着盖头,满目喜庆的红,我问春桃:「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春桃轻轻抚上了我的肩,似是要安慰。

我把沉重的头饰拆下来,又在腰上按了几下,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那你给我灌个汤婆子,我想睡觉了。」

梦醒之后,我在黑暗里坐起身,唤春桃给我灌个汤婆子。

「娘娘可是说错了,现在是七月啊?」

「我冷,」我慢慢裹紧被子,「真的觉得冷。」

新婚夜我没有哭。

嫁给赵衍第三年,我终于撑不住了。

娘亲给的锦囊里,有一颗假死药。她在锦囊里面写,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和我爹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他们商议过了,如果我无路可走,可假死出宫,孟家安排人在外面接应,从此以后,他们只当我真死了,天涯路远,永不相见。

我把那颗药从枕芯里摸出来,借着月色慢慢打量,只要吃下去,吃下去就可以解脱了,以后,宫墙内的东西,跟我再没有半点纠葛。

我默不作声看了半晌,默默拿起来将那东西一点一点往嘴里塞。

然后我这辈子,遇到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没有办法把那颗药咽下去,咬不动,嚼不烂,和着水倒是吞下去了,可它在我嗓子眼打了个转,又被我咳了出来。

「没有用的,你别再吃了。」

一道声音蓦然响起。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为什么……和我自己的声音如此相似?

寒毛根根倒竖,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下蹿,我想要尖叫,可是就连尖叫声也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扼杀在喉咙里了。

「不用害怕,孟瑶,我就是你,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你,我不会伤害你的。」那声音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来这里,是阻止自己曾经犯下的错。那不是假死药,而是实打实的毒药,我劝你还是别吃了。」

黑暗中,那颗药丸滚落在被衾上,黑色外表流淌着暗红色的光,透露出不寻常的色泽。

怎么可能呢,娘明明说……她怎么会害我。

似乎知我心中所想,那声音继续道:「你娘不会骗你,可你爹呢?孟相纵有通天的本事,还能为了你去挖帝陵不成?嫔妃自戕,助你假死出宫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弃子,你爹就算不替自己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你说他会怎么选?」

它说的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

这件事,风险极大,确实变数太多了。

不然为什么从古至今,那么多红粉佳人在后宫孤独终老。我孟瑶何德何能,能做那个万中无一。

心凉了半截,我问它:「你怎么知道?」

那声音惨笑一声:「因为我吃过,你要是不信,可以拿这颗药去喂别的东西,看看到底是不是毒药。我说过,我就是你,另外一个世界的你。」

原来,家里留的最后一条退路,也只是谎话。

冷汗浸湿里衣,我明明在发抖,却又不觉得冷。全身的血液都往怀里那个汤婆子那里涌,过了好一会儿,我遮住眼睛,用手压住流下来的泪滴,问它:「那你来做什么?」

「我死过很多次。不单是吃过娘给的假死药,我试过很多种死法,你之前说的辅佐皇孙开创盛世那种死法我也试过,那一回,我还养了几个面首,听着很不错吧,」它低低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荒唐的事,「可是最好的年华不在了,做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他们在背后,都叫我老妖婆。」

「我来,是想问问你,反正不管怎样都要死,你愿不愿意好好的活一次。」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能很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问:「怎么做?」

它满意地一笑,我感觉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轻轻拥住了我,「你听说过那句诗吗,就是那句……开到荼靡花事了?」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也是按时醒的,卯时要给太后请安,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天气闷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七月骄阳火球似的挂在天上,云彩都被烤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张开双臂任由春桃给我系上扣子,有日光透过窗棂上的菱花直直刺进来,打在脸颊上,热辣辣的,晃人眼睛。

我刚想抬手挡一挡这刺目的白光,没来由的心尖一阵刺疼,刹时天旋地转。

爹爹说我懂事,肩负家族兴荣。

太后说我懂事,她看着喜欢。

赵衍说我懂事,可以做他的皇后。

好像夸我孟瑶最好的形容词,就是「懂事」,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不想,做一只,锯了嘴的葫芦。

后脑咚一声狠狠磕在床沿上,我听见春桃一声惊呼,有宫女打翻了水盆,珠帘掀起来又落下,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珠子撞得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在为我忙慌,剧痛袭来,我心头莫名涌起一阵报复性的快意,原来这就是万众瞩目的感觉,你们这些人,终于,注意到我了是吧。

眼帘沉重地阖上,遮住了刺目日光。

这些年好累。

让我歇一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风吹醒。

外面的日头依旧毒辣,一道影子落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许久,最后从那片明黄衣角上分辨出来,原来是赵衍。

然后什么东西就扑到我了身上,一女子夹带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娘娘,你终于醒了!」

「春桃……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现在是辰时。」

哦……辰时,请安来不及了。后脑嗡嗡的疼,我嘶了一声,伸手想去碰。

一股力道牢牢擒住了我那只想去碰伤口的手,赵衍立在床边上,把我的手往被子里塞。这样近距离看,他可真好看呐。他的袖子贴了一点在我脸上,带着股淡淡的栀子味,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李七月宫里种的花,她从不用熏香,只用正值花期的鲜花。

她总是那么特别。

「别乱碰,太医刚给你包扎好。听宫女说,你抱着汤婆子睡觉,这么热的天,真是胡闹。」

可是我冷啊。

你不知道我有多冷。

我在被子里,反手握住了赵衍的手。

赵衍身形顿住,眸子垂下来。

「皇后。」

他的语气里含着旁人听不出的警告,好像在提醒我这个位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做什么要娶我,你大可以不接先皇那道赐婚的圣旨!

你是李七月的夫君,可你也是我的夫君,真要论一论名分,我才是你的妻子。

我错在哪里?

我到底错在哪里?!

我直直回望他,手里的劲更添了几分。

大殿里一时很安静,春桃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退到一旁跪下。

一个小太监闯进来打破了这场无声的争执,我认出来是李七月身边的小夏子,「皇上,皇贵妃娘娘熬了莲子羹,请您过去用膳。」

我骤然松开手,赵衍顺势抽身。

莲子羹啊……我以前也做过一碗的。

那时候拿了赵衍的书,总想着送点什么东西作回礼。

金银玉器想来他见得多了,思来想去,就决定送一碗莲子羹。

这东西很常见,不会体现出我巴巴的要去同赵衍和好的心思,但其实那碗莲子羹,是我每天早上带人去荷叶上收集露水做出来的,我一片真心,尽数熬化在这羹里了。

但就是那么不巧,我送去的时候,赵衍已经在喝着一碗。

他喝的那一碗看上去就不怎么样,黑乎乎的,可想而知下厨之人手艺生疏。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能让太子殿下心甘情愿喝一碗烧糊了的莲子羹。

我那时候多傲啊,从来不屑于跟人比较。赵衍问我手里端的什么,我立马握紧了说没什么,就是碗参汤,已经凉了,还是让小厨房重新做一碗吧。

真傻,要是能重来,我一定,一定要把手里的莲子羹送出去。

你尝一尝,万一,比李七月那碗好吃呢?

窗外的艳阳天明明还热得不行,此时却好像被人用麻袋死死捂住,透不出一点光,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我看着那片明黄衣角一点点消失在殿外,慢慢说道:「春桃,本宫又觉得冷了。」

春桃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皇后娘娘,您别往心上去,您要是真的不高兴,就打奴婢一顿出出气吧。」

「傻丫头,本宫打你做什么?我只是冷,你再给我灌个汤婆子过来。」

「可是太医说……」

「本宫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我感受着心尖上渐渐隐下去的那一点疼痛,继续道,「你放心,没关系的。」

况且,马上就不会再冷了。

想到这里我勾起唇角,重新合上眼帘沉沉睡去。

连夜一场暴雨洗去多日暑热。

春桃推开窗,伸出头去探了一圈,转身同我道:「皇后娘娘,今儿真是个好天呀。」

我走到窗前,伸手接住一滴从屋沿上落下来的雨珠。大雨洗刷后的天幕蓝得纯粹清澈,绿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带着湿意的风吹进殿来,一扫往日沉闷,整间屋里弥漫着雨后的青草清香。

确实是个好天。

生了一场病,太后免了我请安,又放出去想静养不要众妃探病的消息,虽然现下头上还绑着绷带,却只觉得闲适。

难得有一天无事,想来心情大好,我吩咐人去抱只小狗来玩。

犬舍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京巴,颈部挂了个小铜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春桃如临大敌,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我觉得好笑,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说怕狗伤到我,要是把它的指甲剪掉就好了。

「狗不懂事,人还不懂事吗?你把它的爪子剪了,它会死掉的。」

有心戏弄她,我硬抓着春桃的手给小狗喂食。

初时春桃还有些怕,小狗湿漉漉的舌头舔上来,尾巴像把小刷子,一下下蹭在脚边,春桃得了趣,避闪着笑道:「娘娘,真好玩。」

「是吧,本宫出阁前一直想养来着,阿娘不让。」

「娘娘,那您现在要养这只小狗吗?」

「不养。」

「为什么呀,娘娘,您不是一直想养,它多乖呀。」

因为我没办法陪它了。

这孩子玩上瘾了,小脸红扑扑的,闻言面露遗憾。

我揉揉她的头问:「春桃,你想出宫吗,我放你出去过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皇后娘娘,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情……您不想要奴婢了么?」

她霎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下去,我把她拉起来,安抚道:「别多想,本宫就是觉得,你还小,不应该跟我一样,把一辈子都搭在这深宫里头。」

「娘娘……奴婢……奴婢舍不得您。」

我笑起来,抹掉她脸上的泪水,「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这样吧,本宫给你个腰牌,以后你随时可以进宫来看我。说起来我也怪舍不得你的,你再陪陪我,就……再过三个月吧。这小狗一直喘气好像有点渴了,你去帮我倒点水来。」

到底是个小丫头,我看着她哭哭啼啼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墙角,又转过头去逗弄小狗。

雨后初晴,确实是个好天气啊。

八月初一,那个闷热的七月,终于,过去了。

送走小狗时辰还早,左右无事又不用见人,我干脆把宫人都派到殿外面去做别的事,自己拿了本《括地志》窝在被子里看。

谁承想将将翻了两页,外面忽然有人高呼「皇上驾到」,呼啦啦有人跪了一地,再一抬头,赵衍已经推门而入。

他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平时他几乎不会来我这里的,何况昨天才刚刚吵过架,这一下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在家里被爹娘查房的记忆忽然翻涌上来,我蓦地把书往枕头底下胡乱一塞,而后心里咯噔一声——我在干什么——但是藏都藏了再拿出来也太不像话。

后知后觉要下床行礼,赵衍手一挥免了,我抬起头去,看见他已经屏退侍从随意坐下。

「孟相听说你病了,今日散朝后,特意和朕问起你的病况,你好些了么?」

原来是父亲问到他那里去了,怪不得一下朝就过来了。

「臣妾无事,稍后会写家书一封,让他们放心。」

赵衍嗯了一声,我以为他就要走了,不想他喝了口茶,又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书?」

他果然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吧,反正……我还被人绑过,再丢人他也见过。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从枕头底下把那本书摸出来,他接过去随手翻了翻,轻笑一声,「朕就知道。」

这话我不会接了,每回看书给他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印象,低头垂下目去,心道:你就笑吧。

「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一类书,书里这些地方,都去过哪里?」「只去过苏杭。」

一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涩然,我看过那么多书,却也只在小时候同赴任的爹爹去过苏杭,年纪再大些,就被拘在家里绣花了。

而李七月,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怎么看书,却见识宽广,岭南偏远、海外东瀛,这些地方她描述起来活灵活现,就好像……她真的去过那些地方一样。

「朕第一次去苏杭,还是跟着父皇去南巡,」赵衍微微一晌,陷入回忆,「朕记得小时候那里有一个卖桂花糕的小摊,怪出名的,好像是叫……」

我下意识接道:「王阿婆,是她吗?」

「对,是她,」得到提示,赵衍眼睛一亮,笑道,「原来你也吃过。后来再去江南都是忙着办事情,下回有空朕倒是要再找一找这个王阿婆。」

我也笑起来,「皇上要给她写一个江南名吃的牌子吗?」

「皇上。」

小夏子又来请人,一场谈话被打断,赵衍放下茶杯站起来,眼神扫过我,忽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像皇后。」

我往头上摸了摸,因缠着绷带不能梳妆,又不用见人,索性珠宝钗环一样也没有戴,少了那一层沉甸甸金灿灿的皮,确实不像皇后。

「你那床沿,让内务府用软垫好好包一包,下回别磕着了。」

丢下这样一句话,赵衍不再耽搁,起身走了。

倒是春桃很高兴,「娘娘,皇上心里是有您的,您瞧,他多关心您呀。」

是吗?

是吧。

用过晚膳,我让人去库房取几匹料子来。

现在八月,给阿爹阿娘一人做一件大衣,到时候送出宫去,天凉了穿正好,不在父母身边,也只有用这种法子尽孝。

取料子的人前脚走,后脚赵衍身边的总领太监就来了。

刘允公公是个成了精的人,到哪都堆着一脸笑,满皇宫里,谁也不得罪,巴结他的人能排到城门口,都盼着他能在皇帝面前美言两句。

现下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手里端了盘东西,用红布盖着。看小太监手上突出来的青筋,想来那东西分量不轻。

我客气道:「什么东西要劳烦公公亲自来送?」

待行过礼,他恭敬道:「皇后娘娘,奴才来替皇上传口谕:皇后躬履纯和、雍肃持身,为后宫表率,特赐其史书一套。皇后娘娘,这书,是孤本呢。」

奇怪,什么史书会是孤本?

谢过恩旨,春桃上前去接,不想刘公公往边上一躲,腰弯得更低了,「娘娘,皇上的意思是,这书珍贵,往后其他人都不能碰,要您亲自……」

我突然转过弯来,白日赵衍刚说我「不像皇后」,现下又说我「雍肃持身」,还要我亲自去领这史书,想必是在不着痕迹敲打我,原是我下午懈怠了。

送走刘公公,春桃兴奋得像只柳树上的小黄鹂,「皇后娘娘,您瞧,奴婢没说错吧,皇上果然是念着您的。」

确实是念着的,就是不念好,我心下长叹一声,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

片刻后,书啪的一声被合上,春桃见我面色古怪,忙放下手中活计,急切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这书、这孤本……确实珍贵,往后你们都听皇上的,谁也不准碰……哦,本宫没事,你继续忙吧。」

这套《六朝史记》,第一页上写着「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莲萼倒挂。」再拿起一本翻开,又写着「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这哪里是史书,这分明是一套套着史书壳子的杂书。

难怪是孤本。

想到这里我哭笑不得,赵衍如此大费周章,还下了道不许别人碰的圣旨,往后我再看这些杂书,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不用避开人自个儿躲在被子里看了。

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摩挲,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想了想,我同春桃道:「往后皇上再来,把茶换成雨前龙井吧。」

歇了两日,后脑勺的肿消下去些,又该提起精神打点后宫。

春桃心细,担心金钗玉簪坠得我头疼,早早去花房挑了新开的牡丹来簪。更衣时,我没来由觉得侍女手里那件惯穿的秋香色看着生厌,视线从一排衣裳上掠过去,多是些丁香梅染薄柿之类淡雅端庄的颜色,唯有角落里一件正红亮眼些。

换好衣裳,春桃替我将裙摆上一点细微皱折抹平,眼里满是惊叹,「我们娘娘真好看,艳冠后宫呢。」

我笑道:「什么艳冠后宫,不要瞎说。」

「奴婢没有瞎说,」她把铜镜举到我面前,「娘娘,您亲自看看。」

确实是好看的,牡丹艳丽,红裙耀眼,金线暗绣凤凰图腾。念我病后初愈,春桃替我多用了胭脂提气色,更衬得镜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姿。除了头上少一顶凤冠,这身正红宫装,倒叫我想起嫁人那天了。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那个声音又在心里响起,它有些激动:「看吧,瑶瑶,咱们绚烂过一场,才算没白来这一世。」

我抚上鬓间那朵牡丹,挂起一个笑来,「春桃,这花真好看,明天你也给本宫簪一朵吧。好了,众妃还在外面等着请安,咱们出去看看。」

注:《六朝史记》两段文字分别引用自《徐霞客游记》、《浮生六记》。诗句引用自元稹《行宫》。

歇过两天,再一来要处理的杂事有些多,待一一安排妥当,已临近正午。趁日头还没那么足,刚说让众妃回去休息,外头就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诸妃起身告退的动作明显滞慢下来,在后宫,见着皇帝的机会可不多,我甚至瞧见丽嫔扶了下头花,又顺手拢了拢头发。

她们也怪不容易的,我张口唤道:「都回来吧,忽然想起本宫还有些事忘记同你们说了。」

赵衍估计也没想到都这个点了皇后宫里还坐满了莺莺燕燕,进屋时眼神微凝,而后眼风扫过全场,大踏步走到主位坐下,气势拿了十足。

皇上难得来一次,自然要问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他幽深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好半天才淡淡道:「后宫的事皇后做主,你讲吧,朕在一旁听着。」

该吩咐的事情刚刚都已经讲过,现在叫我再说,也实在没什么好讲。

变着法点了几个妃嫔起来说话,无奈赵衍只坐着喝茶,一点接话茬的意思也没有,场面就那么冷下来。

众人均是一副眼巴巴望着皇帝的可怜样儿,是我把人留下来的,如今也不好意思让她们就这样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再挑起话头,从历代贤妃讲到换季保养,再从宫规女德说到注意饮食,当我提起新上贡的云锦时,赵衍终于放下茶杯。

「既然没什么大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是讲不下去了——他再不开口,只怕我也要赶人了。

人群潮水般退去,大殿一下空寂下来,赵衍转过头同我道:「朕今日才知晓,皇后原是个口才好的,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吗?」有戏谑笑意从他眸中一闪而过,「朕再不叫停,你是不是要把四书五经在这挨个背一遍?」

「皇上,臣妾……」

「好了,朕知晓你用意,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他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的史书,看得怎么样了?」

我眉心一跳,「读到晋朝下卷。」

「上卷就看完了么?「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长道,」皇后勤学,照这个速度,博古通今,指日可待呐。」

我讪讪道:「这两天没什么事,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就舍得给朕上一杯雨前龙井了?都说投桃报李,这李子却也太小气了些,朕今早要在你这里用膳。」

「用膳?」

「怎么,已然这个时辰了,皇后这里不管饭吗?」

「……皇上说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赵衍气定神闲往椅背上一靠,挑起眉道;「那就好。」

饭菜很快呈上来,看赵衍吃东西其实是一件颇赏心悦目的事情,姿态看似闲散,实则内里从容,是皇室子弟特有的刻在骨血里的自信优雅。

「你在看什么?」

我骤然收回视线,「没什么,臣妾为皇上布菜。」

用完膳,赵衍正色道:「朕这次来,是要同你说一说太后的寿宴。」

太后礼佛,素来不喜铺张,往年都是从简。但今年是五十大寿,赵衍的意思是,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一场了,可以借着机会让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

既然要大办,那确实是要提前好好准备。我大致提了几个思路,赵衍择了个好的,让我把细节敲定下来,尽快送去给他看。

翌日我去找赵衍送拟好的流程,御书房房门紧闭,刘允公公守在外面,见着我,面露难色。

「皇上可是在议事?无妨,本宫过会儿再——」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女子怒气冲冲走出来。见着我,停下脚步,怒气更盛三分,「哼,又是你。」

春桃护主,走上去挡在我前面,「皇贵妃娘娘,您岂能对皇后娘娘无礼?」

「皇后?」李七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神不屑。

这只是个但凡她想坐,就可以随时坐上去的位子。前皇后的血淋在这大殿之上,还没干呢。

我站出来,重新把春桃护到身后去,淡淡道:「妹妹身怀龙嗣,还是要控制情绪些,不知本宫何处叫妹妹生了误会?」

「别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

「七月。」赵衍低低喝了一声,负手立在门后,英挺的眉紧敛。

李七月听得此言,冷冷一笑,扭头离去。

赵衍叹了口气,与我道:「进来吧。」

御书房内气压极低,一名小太监正在清理打碎了的茶盏,刘公公亲自换上新煮的热茶,重新掩上房门。白色的热气氤氲而出,遮住赵衍神色。

「皇贵妃就这样,你别跟她计较。你来寻朕,可是交代你的的事安排妥当了?」

我点头应是,伸手把拟好的寿宴单子呈上去,他没有接,伸手拧了拧眉心,半阖着眼躺在椅子上,似乎倦极。

「你念吧,朕听着。」

单子很长,我足足念了半刻钟才念完,赵衍一动不动,久久地没有答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正犹豫是否要唤人进来给他盖个毯子,他却闭着眼出声了,语调放得很缓慢。

「朕小时候,母妃也是这样给父皇念折子,朕就在一旁玩……这个单子很合朕的心意,就让下面的人照着去做吧。」

「是。」

操持宫宴是很累人的,一应细节安排,调停各方矛盾,流程复杂,规矩繁琐,每天一堆各司拿不准的事等着定夺。

赵衍来过几次,老神在在的,揣着手看我忙,时不时还要添点乱子。

「皇后,茶凉了。」

「皇后,朕想吃葡萄。」

「皇后,外面的牡丹看着有些蔫,要不咱们去浇一浇水。」

抬头往窗外望去,绿叶葱郁,花开正盛,日光倾泻而过,洒下一地斑驳,哪里有半点蔫了的样子?

我皱着眉瞧向赵衍,他两手一摊,理直气壮,「刚刚确实瞧见了来着,君无戏言,朕岂会骗你?」

我颇无奈,抚额叹道:「皇上,您日理万机……」

你就没有折子要批吗?你就没有大臣需要接见吗?太后寿宴何其重要,我当皇后以来第一次主持这种大型宫宴,到时候八方来贺,要是出了岔子可怎么才好。

「朕哪里有你这个皇后日理万机,朕在这一下午,茶水都换第三道了,你也没有正眼瞧过朕,朕难道不好看么?」

好看的,天上地下数一数二的好看。

赵衍从他名动天下的母妃那里继承到一副好相貌,鬓若刀裁,眼含桃花,鼻梁高挺,整个人宛如一幅浓郁的山水画。龙袍上的金线折射日光,显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就像我出嫁前远远看过那样,满皇宫里,属他最打眼。

但他现在垂头抿着嘴,无精打采,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反而像一只受了冷落委屈巴巴的小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

心里蓦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我有些茫然无措,情不自禁放下手里的册子,坐到他对面去,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皇上,您还想吃葡萄吗?臣妾给您剥。」

赵衍埋着的肩膀忽然颤抖起来,随即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我猛地反应过来,面上沾染薄红,站起来拂袖就要走。

赵衍在后面一把抓住我,「诶,别生气,都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

他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拾起放在一旁的名册展开,与我并肩而坐,柔声道:「是几个亲王功臣的座次不好安排对么?朕替你看看。」

掌心一片滚烫,顺着看下去,他的手仍然牵着我,没有放开。

「怎么不说话?」

他忽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额头,我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里微微别过脸去。

「臣妾……多谢皇上。」

他掀起嘴角,没有再说话,看着手里的名册,眼神逐渐变得专注。

我在这难得和平相处的间隙里偷偷打量起他来。那天在御书房,他说起他母妃红袖添香,我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和我的夫君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就像……现在这样,我犹豫了一瞬,慢慢回握住了他的手。宽大袖袍遮掩之下,十指紧扣,很不成体统,但谁舍得放开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点光?

春桃一颗心十窍有九窍都通在这些事情上了,当天晚上就弄了一盆玫瑰牛乳,准备把我摁在桶里泡。她一脸信誓旦旦,说这是前朝杨贵妃用过的方子,用了以后遍体生香,肤如凝脂。

我哭笑不得,「本宫怎么听说杨贵妃泡的是华清池的温泉,你这个偏方相差甚远,本宫才不要用。」

春桃痛心疾首,「皇后娘娘,您三思啊!这么多牛乳可不好找。」

「不要,本宫就不要。」

最后到底还是用了,我趴在浴桶边上,青丝如瀑般垂下,任春桃用木梳一下下梳过,热气蒸得人沉沉欲睡。

「娘娘。」

「嗯?」我掀起眼皮,隔着水汽朦朦胧胧打量帘子上的花纹。

「这几天瞧您忙,奴婢心疼坏了,可是奴婢又打心眼里高兴。」

「你高兴什么呀?」

「奴婢总觉得,娘娘这些天哪里不一样了,好像……整个人活了起来。欸,不是,奴婢嘴笨,不会说,奴婢的意思是、是……」

她一下找不着合适的词,急得有些跳脚,我拍拍她的手臂,示意没关系。

「本宫知晓你的意思,本宫与你一样高兴。」

小丫头又笑起来,喜滋滋的,「娘娘,快洗好了,奴婢再给您加点玫瑰汁子。」

风声潇潇,一夜好梦。

太后寿宴办得很圆满,觥筹交错间,丝竹悦耳,满堂欢笑。

我送了串菩提子佛珠做贺礼,东西普通,只是上面整整八十一个「寿」字,乃是前朝高僧空印大师亲手所刻。

老太太喜欢得紧,当场就戴手上了,不住夸我孝顺。

皇贵妃送了座红珊瑚,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她这时候已经显怀,孕妇怕热,身后单独站了两个侍女给她打扇。她桌上的酒盏早被我预先差人撤下,饮食也与旁人不同,我特意备了温和滋补的药膳。

倒也不是说我多喜欢她,只是这是我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不管她信不信,我从不想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与赵衍一同敬酒时,还是有道嫉恨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普天之下,只有皇后,可以身着明黄,站在皇帝身旁,与他相配。

要当宠妃就做不了皇后,这是她自己不要的。

就像那枚戒指,她弃之如敝屐,丢给我,被我放在锦盒里头,铺上三层鲛纱,视若珍宝。

我觉得李七月很傻。

当然,我比她更傻就是了。

一整晚我都端着副母仪天下的笑容,生怕哪里出岔子丢了皇室颜面,好容易熬到散席,悬了一天的那颗心才松懈下来,整个人乏得厉害。

寿宴饮酒气闷,回来的路上又吹了凉风,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几乎是一回大明宫我就扑进了浴池。

待擦着湿发出来,发现外间已坐了一个人。

宫人不知都退到哪里去了,只有赵衍自己坐着等,一手撑在头上,另一手沾了茶水,正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写字。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手上写的,分明是一个「瑶」字。

脑海里轰然一响,我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意识过去行礼。

「皇上。」

「皇后叫朕好等。」

「臣妾不知皇上会过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过来坐。」

他眼中含着很温和的笑意,眼眸晶莹如墨。顺手就接过绞头发的帕子帮我擦水,动作熟稔,好似老夫老妻。我莫名感觉这个场景很和谐自然,仿佛梦里曾经历过千次。

「太后今天高兴,刚刚留朕说了好一会话,朕头一回觉得太后说的在理。」

「太后很喜欢你,父皇对你也颇为满意,朕还记得父皇赐婚的那道圣旨上写着孟氏嫡女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有咏絮之才。」

「其实朕婚前曾经远远见过你一回,在宫宴上,当时你身边有个幼童哭闹不止,你把他抱起来哄睡。当时朕想着,以后咱们也这样做对平凡恩爱夫妻,你贤惠持家,要是皇儿不懂事,朕就揍他给你出气。」

是吗?

原来……我们原本,是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可惜你后来遇见了李七月。

她是惊艳了时光的人。

赵衍执起我的手,柔声道:「瑶瑶,我来晚了,你怨我吗?」

他没有用「朕」,好像此时我们真是一对平凡夫妻。

有水渍浸湿眼睛,而后逐渐不受控制,情绪决堤,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你怎么才来!

你非要我这样了才来!

赵衍把我搂进怀里,水花在他衣襟上大片晕开。

一片唇轻柔柔落下来,吻在那些泪珠上,吻在眼角,吻在鼻尖,吻在脸颊,最后寻到我唇上,逐渐滚烫蛮横,攻城略地。

他拥着我,在我耳畔低喃喃:「别怕……瑶瑶……」

我感觉自己被一望无际的潮水包裹住,茫茫大海,只有这一根浮木,唯有尽力抱稳,才不至于被大浪打翻。

夜愈来愈深,一声不知从哪来的蝉鸣惊醒了我,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一条手臂从腰后横过来紧紧圈住,赵衍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你去哪?」

「点灯。」

「朕来。」

赵衍躺着顿了顿,起身越过我。

一星灯火幽幽亮起,屋里被镀上层柔和的暖黄。

赵衍随意披着寝衣,拿金针拨动灯芯,想将烛火挑亮些。

我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心里想起一句诗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写下这句诗时,还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经亡故。

就在这时,赵衍转过头,嘴角噙着笑意,「瑶瑶,你想剪烛吗,剪了喜烛,咱们以后就是一对平凡夫妻了。」

我定定望着他,莞尔一笑:「好啊。」

待剪过烛,赵衍拥着我重新靠回塌上,头发还带有一点未干的潮气,他用手一下一下梳着,缓缓道:「按道理,侍寝以后朕是要赏你的,可又觉得金银俗气,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了想,说道:「臣妾想要一枚戒指。」

「戒指?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好。」

我就是,想要一枚完完整整属于我自己的,戒指。

「好,那朕亲手为你做,保管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枚一样的。」

「臣妾多谢陛下。」

「你想怎么谢?」

他的声音暗哑,尾调上扬,手指停留在我后颈处摩挲。

顺着他的眼神望下去,我「呀」地一惊,双手捂紧不知何时散开的衣襟。

他慢条斯理拨开那双碍事的手,「皇后想到哪里去,朕只是觉得你这粒红痣生得别致。」

心口处,确实是缀着一粒小小的红痣,像凝在那里的一滴血。

我觉得十分难为情,正欲开口说点什么,赵衍忽然覆身上来了,耳边呼吸变得急促,「瑶瑶,你身上好香,是玫瑰的味道吗……」

第二天我破天荒的起晚了。

我睁眼时,赵衍刚好系上衣服上最后一颗暗扣。

「你可以多睡会,太后差人来过了,今天不用你请安。可怜朕没你那么好命,日日上朝,雷打不动。」

他那双眸子扑闪扑闪的,潋滟晴光,里头是幸灾乐祸的笑。

始作俑者是他,他怎么好意思笑我?我瞪了他一眼,红着脸唤春桃进来洗漱。

一起身就感觉不对,赵衍及时扶住我,有些歉疚道:「对不起」,他这会态度倒是很诚恳的,只是我感觉耳尖烧得更厉害了,垂下头去推开他。

急急忙忙赶往到太后处,总算没有迟到。太后颇有些意外,我道:「规矩不可废。」

她很满意,把常年戴的一个玉镯套到我手上,语重心长道:「如今,你也承了恩泽,皇上看着想通了,哀家希望你多规劝皇上,雨露均沾。你是个懂事的,哀家对你放心,后宫风气,该好好正一正了。」

懂事。

又是懂事。

李七月,我好羡慕你啊。

虽然你没有家世,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你。

皇上留宿大明宫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整座皇宫。

没过多久,李七月来找我了。

我知道她会来。

她气势汹汹,显然在盛怒之中。

「滚开。」一个挡在她身前的宫女被一掌拍开,三四个宫女围上去想拦她,又不敢动手使劲,只怕伤到龙胎。

我示意小太监关上门出去,毕竟这场面着实不大好看。

「孟瑶,你个贱人,趁着我怀孕,竟敢勾引皇上!」

我沉声道:「皇贵妃慎言。」

「慎言?你爬上龙床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有什么脸坐在那说这种话!孟瑶,你不要脸!」

我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她说着,就要朝我扑过来。

春桃这时候顾不得其他了,上前挡住她那只扬在半空中的手,李七月抓着春桃的头发不放,场面一时很乱。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喝道:「来人!给皇贵妃……赐座。」

李七月被七手八脚按到了凳子上,表情很是不服气,讽道:「你这个皇后,如今当得真是很威风。」

「皇贵妃,本宫如果是你,就会好好调理,顺顺当当的把龙胎生下来。在这紫禁城里,母凭子贵,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你应该很爱这个孩子。」

「哼,我最讨厌你那幅假惺惺的样子。狐狸精,你装什么?让我好好调理,把皇上都让给你是么?」

我忽然笑起来。

她恨道:「你笑什么?」

「本宫笑你天真。皇上是天子,天下人的天子。你和我,都只是天下人罢了。」

「你胡说!皇上只爱我,你根本不懂我们的感情,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非要横插一脚!」

「是么?那皇上有为你遣散六宫吗?」

李七月说不出话来了,嘴中不住重复着:「贱人,贱人。」

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本宫保证,这里发生的事情皇上不会知道,你要恨我,大可以恨,但本宫还是奉劝你一句,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吧。」

对不起,李七月。

爬上龙床的我想过你。

可是我坚持不住了。

这三年,太冷了。

你恨我吧。

春桃在李七月走后有些不安,毕竟上一个得罪皇贵妃的皇后现下住在冷宫

但我觉得赵衍应该不会登基一年就换三个皇后,言官的嘴可是一把杀人利器,除非他真不想过太平日子。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几天我瞧着宫里的银杏叶子开始有些黄了。

先前忙着太后寿宴,父亲的大氅只做了个囫囵,现下又翻出来继续绣袖子上的仙鹤。

夜里半梦半醒间,我被一股力道摇醒。恍惚里我摸到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骨骼修长。

男人?

他及时捂住了我要叫人的嘴,一点龙涎香的味道从他袖口逸出。

哦,赵衍。

大半夜没人通传,做贼似的站在我床头。

清冷的月光披在赵衍身上,他见我不再挣扎,放松下来,俯身把另外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悬在我眼前,他的掌心上躺着两个小小的圆环。

「喜欢么?」

赵衍的语气雀跃,像是手上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打量着那个两个光秃秃没有一点花纹的金色圆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大抵是——两枚戒指?

「嗯……很纯粹。」

「纯粹是什么意思?!你嫌它不好看吗,这可是朕亲手打磨的!」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掌心合上,拳头捏得紧紧的,转过脸去不理我。

「诶,皇上!臣妾没说不好看。」

我赶紧拽着他的手把拳头掰开,那两枚戒指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怕他又收回去,我急急拿着戒指往手上套,一枚套在四指正好,另一枚有些大,被套在拇指上。

赵衍紧挨着我坐下来,撑着下巴道:「朕只说过送你一枚,皇后不要太贪心。」

他手一伸,把大的那枚从我拇指上摘下去,戴到他自己的手上。

原来是男女一对,可我觉得这太不成样子了,皇上只有戴扳指的,哪有戴这个的。

赵衍却理直气壮,「怎么,单只能你戴,朕就不能戴?。」

借着月色,我注意到他指尖上有一抹不明显的红痕,像是烫伤。

心里一下变得很柔软,赵衍对人好起来,真的能把人溺死在甜蜜里。

这枚戒指没有雕龙画凤,也没有宝石镶嵌,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素圈,很纯粹,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是皇宫里应该有的东西。

摘下来对着月光看,里面刻了个小小的「瑶」字。

孟瑶,你有自己的戒指了——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臣妾喜欢的。」

「臣妾真的很喜欢。」

喜悦的涟漪一圈圈在心口荡漾出来,我情不自禁从床上跳下来转了个圈。

身体蓦地一轻,赵衍不容置疑把我横抱起来,星光碎在他眼眸里,语气温柔,「都什么时辰了,快睡觉。」

「皇上先睡,臣妾再看一看。」

「明日朕陪你一起看。」

第二天早上睁眼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赵衍走了,正打算让春桃进来洗漱,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身。

我穿好鞋子绕到屏风后面,看见赵衍拿着件未成型的氅衣正往身上试。

这是我给爹爹做的,父亲老迈,赵衍身高腿长,怎么可能穿得合身?

果然,赵衍一试就发现不对劲,转过身来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这是臣妾给父亲做了过冬用的。」

「原来如此,皇后有心了。」他嘴上说着「原来如此」,语气却是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果然,他抿了一下唇,张开双臂散漫唤道:「过来替朕更衣。」

朝食的时候,赵衍随意用了两口就放下,漫不经心搅着粥,干巴巴道:「不好吃,没胃口。」

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好玩,明明贵为天子,却连一件衣裳也要较劲。

放下手里的点心,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再做一件也来得及,于是同他道:「臣妾新得一张上品墨狐皮,成色极好,不如给皇上做件大氅?」

赵衍眼眸亮了亮,嘴角微不可见往上一撇,复而淡淡道:「随你。」

顿了顿,他又道:「朕又有胃口了,再给朕盛碗粥。」

哎,这人,真是的。

紫禁城里的风向变了。

皇上接连留宿大明宫,听说皇贵妃和他大闹一场,差点用剪刀伤了皇上。

赵衍倒没计较什么,只是太后震怒,禁了李七月的足。

我把内务府总管叫到跟前,问他清不清楚皇贵妃的「皇」字怎么写,李德福白着脸就跪了下去。

宫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精,不提前敲打敲打,指不定下面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衍时不时来,有时下棋论诗,有时煮茶听琴,偶尔得空了早上也会过来听听六宫的事。各宫妃嫔见皇上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些,我劝过赵衍,他说下次围猎带嫔妃一起去,消息传出,大家都高兴坏了。

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我十分震惊地发现自己戴着的手镯紧了。

赵衍表示这叫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抱在怀里刚刚好。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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