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八年,我穿上久违的裙装,满怀期待地去见心上人,他看到我愣了半晌,没忍住笑,「你干嘛学小月,差点没认出来。」
刀剑入肉我没有掉眼泪,但看到他这个反应,我红了眼眶。
伴他十五载,从上京到战场,我成了他的影子,追逐在他的脚下,他却永远看不见。
后来,我就忘掉了喜欢他的这十五年。
八年前,为了追随季文牧,我跟着他上了战场,成为军营里唯一的女将,硬是咬着牙在军营里站稳了脚跟,赢得了那群男人的尊崇。
可能是因为在男人堆里混久了,我忘了女人该是什么样子,也可能是因为见惯了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所以季文牧一直将我当成了男人。
在回京之后,我换上碧蓝的衣裙,层层叠叠的裙摆逶迤拖地,意外地衬得身姿越发轻盈。
嬷嬷给我涂脂抹粉,点上红唇,镜子里的女子逐渐变得娇美,让我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别扭,脸上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季文牧也僵硬了,见到我后错愕了半晌,不可置信地问,「阿珉?」
我垂下眼皮,死盯着他的脚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身前的人忽然浑身一颤,一声没忍住的嗤笑就从他的唇缝间溢了出来,他抿着嘴,别开头,身体却因为憋笑而不断地颤抖。
他身后的小兵比他坦率,目瞪口呆后哈哈大笑,「柳将军,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虚握了一下拳,歪头看着说话的士兵。
无言的对视之后,小兵一下住口,瞟了一眼季文牧后飞快溜走。
季文牧还在忍笑,肩膀一抖一抖。
「很好笑?」我声音凉凉地问他。
他连忙摆手,一分神他的笑声就止不住了,一阵一阵像是寒风吹进我的心口。
「不不,我乍一眼以为是小月,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不适合穿成这样。」
「那我适合什么样?」
他没有意识到我语气的不同,边笑边往后倒,眼里沁着笑意,上下打量我,故作沉吟的样子,「盔甲,战袍……总归不是姑娘的衣服。」
他摸着后脑,浑不在意地说,「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女的了。」
身后的手被我收到身侧,不自觉地攥紧,我深深吐纳两回,鼻尖有些发酸,「可我就是个姑娘啊。」
「你算什么姑娘,你比男人还能打!」
他还想说什么,但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音量逐渐低下去,脸上无措起来,「你怎么……」
我没让他把话说全,直接踹上他的胸膛。
他被我一脚命中,歪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呲牙咧嘴地看着我发愣。
我冷哼着睨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院子,将过来宽慰我的嬷嬷劝走。
月上中天,我倒在房顶上,院子里都是我砸下去的酒瓶,神智渐渐发昏,头重脚轻起来。
爹娘去世后,季伯伯将我带回将军府,季文牧保证他会保护好我,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我因他学武,上战场,都甘之如饴,只是偶尔亦会悲春伤秋,他什么时候能对我有一点点的不同。
瓦片被人踩动,我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季文牧坐到我身旁欲言又止。
我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揪上他的衣领,他的身影在不断晃动,我拍了拍他的脸,「别动!」
「我没动。」他有些委屈。
红唇在我眼前张张合合,看的我喉咙有些干涩,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倒不出来一滴酒水,我抬手将它砸到地上,开了一罐新的,把着季文牧的脖子喂到他嘴里。
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
「季文牧,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那肯定得是大方得体,温柔漂亮,漂亮......」
听着就不想听,我又拿酒坛堵上去。
他推开酒坛,酒水溢出他的嘴角,我头脑一热,封住了那张开合的嘴,舔掉唇上的辛辣的酒。
身前的人骤然僵硬成一块木头,分开双唇,我低声说,「季文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可你眼中有战场,有士兵,有你眼中最好看的凰月,就是看不进一直在你身旁的我。
也或许有。
「柳,柳珉,我拿你当兄弟!」
真可恶,即使喝醉了,对他却仍旧有清晰的认知。
我轻笑,勾上他的脖子,蹭开他层叠的衣领,张口咬了下去。
我捏了捏他的耳垂,诱哄似的,「放轻松,听话。」
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后颈忽地一疼,眼前就黑了下去。
夜里多梦,各种各样的画面在梦里一一闪过,有我练武的样子,也有我在对战中被人挑下马的场景,更多的是季文牧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些什么,我在身边听,从他口中时不时就能听到「小月」二字。
也忆起了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我在房间里偷哭,窗子忽然被人打开,一道黑影一下窜了进来,他见到我傻了眼,我泪眼婆娑地和他对视。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后,他猛地醒神,给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就跳上了房梁。
季伯母手里拿着一根藤条,扒着窗子向里看,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触及到我的视线后稍稍缓和。
她进来宽解了我好一会儿,我却总忍不住去瞟他躲的地方。
很快她就发现了我的异样,站起来往房梁看过去,惊天动地一声吼,「季文牧你给我下来!」
那一天季文牧被揍得很惨。
但他没有怪我暴露了他,而是趴在床上,支着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地对我说,「以后别哭了,小爷罩你,谁欺负你,小爷就揍谁。」
我记在心里,时时想起,在陌生的府邸也有了几分安全感。
在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他还有一个玩伴,他几乎每日都要进宫伴读,回来就会和我说他在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那个名叫凰月的皇太女又干了什么让太傅气得跳脚的事。
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就常常是他在说,我在听,听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是「小月」。
其他人都叫她殿下,皇太女,只有他明目张胆地叫小月。
我问他,「小月是不是很好看啊?」
他立刻说,「她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他顾着吃鸡腿,也瞧不见我的失落,因为我长得一般,在村中野了八年,模样自然比不上金贵养着的。
后来太傅提议将他和凰月分开,他不做伴读,季伯父就让他和士兵一样习武。
我也想像凰月一样和他一起学,这样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多提一提我的名字了。
季伯父只当我小打小闹,起先并不认真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时间一长,我反而成了季伯父的得意弟子。
但是一起读书习字可能和一起练武打仗不一样,前者回想起来是书香墨香,而后者是汗味和血腥气,这也是我和凰月的不同。
她是季文牧心里最好看的姑娘,而我则是他过命的好兄弟。
宿醉之后在自己床上醒来,嬷嬷给我端来了醒酒汤,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太阳穴不断抽痛,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片段,昨晚季文牧好像也上了房顶,头疼得厉害,我没有想下去,我也没听清楚嬷嬷在说什么,喝完醒酒汤之后就不想再听她的唠叨,胡乱答应下来,想接着睡觉。
结果嬷嬷眼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亮光,重重应下,说,「老奴这就回禀夫人去,夫人一定很高兴。」
她很快离开,我也忘了这茬,睡到日上三竿,才感觉身体和大脑都是自己的,换上嬷嬷给我准备的衣裙。刚出院子就遇到了季文牧,他可能刚从练武场回来,满头大汗。
他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愣了一下,脚步一错,转身往回走。
我叫了他一声,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奇了怪了,不就踹了他一脚么,至于这么小气。
我追上去,跑起来,最后只抓到他的一片衣角。
练武场上的士兵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有个小兵被他们推上来,我单臂长枪指向他,他扭扭捏捏,「柳将军,我不打姑娘。」
额角的太阳穴狠狠跳动了一下,我长枪一扫,他的腰带落地。
他慌忙揪着自己的裤腰,我的耳垂也被人揪住。
「珉珉!谁让你又来这的?说好了明天相看侍郎家的公子,你现在回房让嬷嬷好好教你做个姑娘。」季伯母一手叉腰,一手拧着我的耳朵,就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吵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等等,伯母,什么相看?」
「李嬷嬷和我说了你早上答应她了,现在还想和我反悔?」
「什么答应了,我答应什么了?」
「装傻没用,从明天起你就和我一起去想看那些公子少爷,你多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文牧都能跑能上树了,你还不着急?」
耳垂实在是疼,这些年伯母的手劲实在是越来越大了。
我只好附和着点头,「着急着急着急。」
她这才收了手,一把将我往回拽,刚刚过了一个拐角,演武场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柳珉,我,大景唯一的女将军,今天颜面扫地。
但这还不算完。
隔天我就见到了那个被伯母和嬷嬷交口称赞的公子。
一身风流的月白长袍,手执摇扇,风月无边,他见到我微微摇了摇头,「小姐芳龄几何?」
「私以为女子还是温婉贤淑为好。」
「小姐日后如何打算,若是成亲之后还留在兵营和那群莽汉混在一处着实不太好,不如就留在家中相夫教子。」
他每说一句话,我就越想叹气,单手用拇指摁断了一根筷子。
对面安静了。
这场相看也黄了。
后面的相看便连山似的向我堆来,但凡回到季府就一定会被季伯母捉到。
我好不容易得了闲,从她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还没出几口气就看到季文牧往池塘里扔石子,鱼往哪游他砸哪,一砸一个准。
他明显心不在焉,我偷偷跑到他身后锤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石子全都噗通噗通掉进了池塘。
他这一串动作将我也吓了一跳。
「干......」
我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他向后退步,但他身后就是池塘,脚底一滑就要往池塘里歪。
我下意识伸手抓住他,就要抓住时他忽然把身一扭,躲开了我的手,把池塘砸出了大大的水花。
鱼都受惊了,慌忙四散逃开。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季文牧在水里扑腾两下站起来,叉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排斥,宁愿落水也不要我抓住他。
「怎么,小季将军嫌天热,就想凉快凉快?早说啊,早说我在你跳池塘的时候站远点。」
他罕见地没有回嘴,反而避开了我的视线,自顾自的走到岸边上岸。
「几天不见,你的嘴被锯了?」
他仍是沉默,沉默得让我有些心慌,我走到他身边蹲下,和他视线齐平,他瞪了我一眼,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移开视线。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不就踹了你一脚,还是你先嘴贱的。」
他哼了一声,接着问我,「你今天不去看什么什么公子,哪家哪家少爷?」
「你知道我在受难你还不去救我?」
连日不见他,军营颇大,我和他也基本没遇着,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被季伯母抓了,结果他是见死不救。
「你还能出什么事......」他低声嘟囔,动手拧干衣袍上的水。
我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眼睛不由暗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瞥到他脖子上隐隐绰绰的痕迹,状似两道牙印。
脑海里兀的闪过几道记忆,虽不清晰,但我隐隐感觉这道牙印和我有关,心里凉了半截,整个人直接愣在原地。
季文牧察觉到我的视线,飞速捂住脖子,我望着他宛如火烧屁股一样落荒而逃,醉酒后的记忆一下一下地清晰起来,画面历历在目,声音犹在耳畔,甚至嘴上还有
触感。
我摸了摸嘴唇,暑天却让我感觉到阵阵凉意,不自觉说出,「完了。」
我瞒了十五年的相思,被几坛子酒抖落得干净。
他日后该怎么看我,他心里分明有人,我要如何自处。
手从嘴唇移到额头,我闭着眼睛,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龟壳里。
过路的丫鬟来关心我,我对着她摆了摆手,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有些打晃。
在我还没有理清自己头绪的时候,我已经向着季文牧离开的方向走。
他一见到我脚步一错又想跑,我先一步截停他,「先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他绷成一根拉满的弓弦,警惕地看着我,「什么话?」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了声,发不出声音。
「你不说话我走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发出声音。
「我想起来我......醉酒那日......多,多有冒犯.....」
我抵抗着逃跑的冲动,强迫自己盯着他的脸,视线却总是不自觉瞟到那道牙印,形状整齐饱满,我的牙长得不错。
很快我在心里呸了自己一下,正事要紧。
「你要是介意被咬,」我撸开袖子,「你可以咬回来。」
他如临大敌,我袖口的绑绳还没解开,他的手钳上来,从手肘滑到我的手腕,行为之迅速,我意识到的时候小臂只余一股被按压过的灼热感。
「你注意点,你一个姑娘,怎么在青天白日里露胳膊?」
我愣了一下,他那句「我都忘了你还是个女的了」在脑海里响起。
心底蓦然冒出几分高兴,「你不是拿我当男人么?」
「都被你踹了一脚了,哪还敢啊,你不得把我踢残了?」
那点高兴荡然无存。
几年来常盘桓在心头的胆怯又浮上心头,口中的那句喜欢稍稍成形又差点被我压制下去。
「还有一事,我喝醉后说的那些话。」
我的声音很小,他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一个激灵。
「你喝多了嘛,我......」
「是真的。」
我抬起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没有给他躲避的机会。
「我喜欢你这事是真的。」
学武就是为了你,上战场也是为了你,确实喜欢你,都不是酒后胡言。
我快成了你的影子,但是不是因为影子在脚下,所以你一直看不见?简单的一句话被我说得云淡风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的有多快。
季文牧的表现比我还要不自在,他成日里风吹日晒,没有娇贵少爷那样白皙的脸皮,但即使这样,我也看出来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久得不到回应,我心底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很快被吹熄了,我开始琢磨该怎么打过这个圆场。
和他说我酒后胡言?
笑话他居然当真了。
和他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哪一种都比现在干站着好。
这些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看着他。
季文牧犹豫许久,躲开了我的视线,看起来很无措,「只拿你当过兄弟......」
是一个不出我所料的结果。
我说自己拿得起放得下,想拍拍他的肩膀来显示自己的不在意,可手不受控制地在抖,我只能将手背到身后。
「我知道。」
我抬脚小踢了一下他的鞋尖,「那就还是兄弟,别担心,你既对我无意,那就算了,别有压力。」
憋着十五年不说,就是怕最后连兄弟也做不成,但喝了一顿酒,十五年都功亏一篑。
当初班师回朝,凰月论功行赏,早按品级给我安置了一处宅子,我私心里不想和季文牧分开,就一直当这所宅子不存在。
现在于我而言倒是一个极妙的去处。
我说我要搬离季府的时候,桌子上的人脸色各异,季伯母有些犹疑,「珉珉,是最近相看看累了吗?咱们可以歇一歇。」
我笑着说,「不是,只是我觉得,我岁数不小且有自己的宅子,再在府里住下去于理不合。」
季伯母眉头一拧,「有谁碎嘴子了?我撕了他。」
我解释了老半天,季伯母才脸色稍霁,但一时没有松口,季文牧全程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到我要搬出去这件事,就像是一个隐形人一样坐在那儿。
最后我和季伯母相互妥协,她能搬出去,但是我要听她的话好好找婆家。
我没有她的那份自信,上京哪家公子不是眼高于顶,喜欢眠花宿柳或是红袖添香。我没见过哪个贵公子不爱年轻貌美娇娇娘,反倒是喜欢一个性情一般但是能打的武夫。
是以在连着三个月没能相中后,季伯母很难不灰心丧气,她握着我的手哭哭啼啼,「怎么办啊珉珉,伯母给你找不到好归宿,当初就不该由着你练武,上战场,那哪是女孩家该干的事啊。」
我反过来安慰她,「伯母你想,大景有哪家姑娘可以上战场,立军功,得到陛下赏赐,还不是伯母教导得好。」
她看起来好了些,马车忽然停下,丫鬟在外面喊了一声,「少爷。」
季伯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动作顿了顿,抬头莫名看了我一眼,「珉珉,你觉得文牧怎么样?」
我的心顿时一跳。
车帘被打开,外面的光霎时间倾泻进来,季文牧探头进来,先喊了半声娘,看到我之后,后半声直接卡进了喉咙里。
自捅破窗户纸之后,我与他的相处看似和以往无异,但只有我和他知道,见面交谈有多别扭,视线相碰后便会不由自主地错开。
手心里冒出了些汗,季文牧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有你这样当将军的吗?不务正业,还不跟我回军营?」
我心里一阵感激,季伯母给了他一个大板栗,「珉珉终身大事解决不了你负责吗?」
他捂着头痛呼了几声,「急什么,我还没娶亲,她为什么要着急嫁人?大不了等朝廷分配婚约么。」
「珉珉不比你大?况且,你还娶亲,你看看哪家千金看得上你?」
「我堂堂四品威远将军,青年才俊,战功赫赫,仪表堂堂,还能没人看得上我?」
他们俩的争执越来越大,我有心阻止,可总也插不进去嘴,季文牧干脆坐到了季伯母身侧,母子两个的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响。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还好前面发什么了什么事,人群全都聚集到那边去了,没人注意这里的争吵。
刚想放下帘子,就听到前面哭天喊地的声音。
我和他们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战况胶着,季伯母的手已经上了季文牧的耳朵。
我沉默了一下,没再管他们,直接下了马车。
丫鬟和我说,「好像是那个医馆的大夫治死人了,人家来要说法呢。」
我拨开人群进去,就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围着一个小大夫,脚下卷着一个草席,散发出一股恶臭。
「你把我媳妇治没了,打算怎么赔?」
被围着的小大夫身姿清瘦,看起来受不了一拳,但处变不惊,不卑不亢,「您的夫人虽身上有多处伤痕,但不致死,我给她开了那些药材足够保她痊愈。」
他顿了顿,「可若是再遭人击打,伤及肺腑……」
一人忽然高声打断他的话,「什么击打?你是说我会打我自己的媳妇?」
「我并非是说阁下打……」
「还狡辩!就是不想赔钱是吧?」
那个人高高抬起了手,猛地推搡了一下小大夫,在他打算再次动手的时候,我钳住他的手腕,向外用力。
那人的表情逐渐狰狞,「你是谁?」
我没有理会他,给小大夫使了一个眼色,「去报官。」
小大夫看着我,面露担忧,只是犹豫了这么一刹那,被我钳制的人猛地挥拳过来,「你一个娘们儿算老几!」
他们有蛮力,却没有招式技巧,制服他们不难,我拧着手里人的胳膊,在那人的痛呼声中将那几个大汉一一撂倒。
一脚踹到身旁人的膝弯,在他跪下后,我脚踩在他的背上不让他站起来,单手解下腰间的令牌,递到他眼前。
「神风营,柳珉,」我说,「算不得老几,但能管得了你。」
大景将军不少,我却是唯一的女将军,亲手摘得了敌将首领人头的人,在坊间流传的关于我的传言自然不会少。
单我听说的,就有我有三目,身高九尺,貌若钟馗等等离谱说法,甚至可以止小儿夜啼。
一阵沉寂之后,人群在某个时刻沸腾。
早有围观的人报了官,官衙的差役见到我后小跑过来,他们不一定认识我,但认识我手中的令牌。
在他们向我行礼之后,我听到有人说,「是真的?长得也不像夜叉啊。」
这一声听得我我差点把脚底人的骨头踩断。
「柳将军.....」差役面露为难地看着我,我将人踢到他们身边,说,「和我没什么关系,是这些人和那位大夫要说法,见到我后想要和我切磋两下。」
差役将那些闹事的人捆好,要将小大夫也带走,他却向我走过来,眼睛极亮,他指了指我的手,「柳将军,您受伤了。」
那双眼睛勾了我一下,我很少见如此清亮的眼睛,好像里面有一汪水似的,欲说还休。
我愣了一下,抬起手来看,才发现手背上有道不起眼的擦伤,渗出了些血丝。
「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我想说,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但他已经和差役说完了,稍等他一下,我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他下手很轻,为我擦去了伤口上的污渍,上了药酒,最后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从我的视角看,能看到小大夫鸦黑纤长的睫毛,他神色认真,注意力全部放在我的受伤。
自住进季府习武,受伤疼痛如同家常便饭,更不要说在战场上,哪怕是被剑捅了也是咬着牙自己包扎,军营伤者无数,医者却少,他们下手难免匆忙。
如今这么一个小小的伤口被人这么细致温柔的对待,倒让我好不适应。
我举了举手,「多谢。」
小大夫莞尔,「是我该谢您。」
差役过来说,「柳将军,卑职能带他走了吗?」
我给小大夫让出道,目送他们离开,摸到包扎细致的纱布,心底蓦地一动,追上他们,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小大夫,「若是有难处便去东街柳府找我」
他愣着,明显惊讶不已,我压低声音凑到他的耳畔,「这些地痞流氓一招不胜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同样低声对我说,「多谢。」
他们走远,我失神了一阵,猛然间听到了季伯母的声音。
「珉珉喜欢这样的公子?长的是不错,脾气也好,就是身份上......」
我一惊,浑身震了一下,「不是的伯母。」
「呵。」一声笑突兀地出现。
我看过去,季文牧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用害羞。」
心里兀的多了一口气,仿佛被刺了一下,脸色和声音都沉了下来,我睨了他一眼,「不劳小季将军费心我的婚事。」
接着面向季伯母说,「我只是想到了娘,若是当时有个人能及时帮我们一把......」
季伯母脸上便怜惜地看着我。
若是当时能有个人帮我们一把,母亲就不会在父亲战死后被地主逼死,县衙不敢招惹地主,报官无门,是季伯父的军队经过,想起他有部下遗孀住在这,才找到了我,为我们主持公道。
季伯母拍了拍我的手,却没再说什么,露出了疲惫之色,转身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对我说,「你们两个爱上哪上哪吧,不用跟着我了。」
我和季文牧目送马车辘辘走远,我想起来我并没有骑马出来,目光便搜索着季文牧的马,准备趁他不注意抢了他的马跑,冷不防地被他拍了一下肩,正心虚,身子就晃了一下。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小大夫就那么好看,现在还要找人家的背影?」
我想了想小大夫的模样,脑海里便浮现出他的一双眼睛。
眼若秋水,生在了男子身上。
「是挺好看的,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
他嗤了一下,「原来你也在乎男子外貌。」
心里的气让我难受,语气自然也算不得多好,我勉强压制着对他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军营里成日对着你们这群糙汉,想看也看不到啊,你们不也是一被放出来就爱看人家大姑娘小娘子?」
「什么你们你们的,我可没有。」
「你是没有,你能见到最好看的姑娘又为什么还要看些其他的......」
我咬了咬舌头,眉头皱了起来,暗恨自己这话说得拈酸吃醋,都不打算喜欢他了,做这种心态做什么。
我飞快环视,找到了他的马。
「你说什么最好看的?」
他在我身后紧追着问,我没理会他,跑上他的马,他就在我身后急眼,「我怎么回去啊!」
我骑着他的马,没去军营,没回季府,也没回自己的府邸,绕着东湖转了好几圈才将将把气发泄。
天擦黑,我在云吞摊子上吃完一碗,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夜市还是热闹的,灯火摇曳。
我放下铜钱准备离开,却被人叫住。
「柳将军?」
我回首望过去,白日的那个小大夫在灯火下略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我向他颔首,「事情解决了?」
他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少卿大人明察秋毫,查明后就让我回来了。」
他向我走了几步,一只手摸向腰间,拿出我给他的匕首,「此物便物归原主。」
「留着吧,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去解马绳,夜市热闹不便骑马,我牵着马慢慢往回走,他默默跟在我身边,不远不近,叫我能感觉到他,却又不会觉得被冒犯。
「大夫,你还有事?」
「叫我梁济就好。」他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将军白日替我解围,入夜我送将军回府,这不是应该的吗?」
『梁济。』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多看了他几眼,他倒是挺有意思,「这个人情还得也太随意了些吧?」
「不算还人情,城中治安虽好,但世事无常,将军一个姑娘家,安全为上。」
他坦然地看着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话中违和感。
「你也知道我是个将军,还要保护我的安全?」
「是将军不也是个姑娘?」
在入军营前,季伯父警示过我,军营里没有女人,只有战士,我同其他将士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洗澡不便,吃住也没忌讳过男女大防,渐渐地他们也不拿我当女人,我比他们更加拼命。
往常都是我救人,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人担心安全的一天,而在不久之前,我才在一堆人里把他救出来。
我勾了勾唇角,感觉倒是不赖。
夜色渐浓,他送我到我府邸门前。
灯笼底下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人,融于黑夜,即使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那是?」他的口吻有几分担心。
我收回视线,「是我的同僚。」
「那就好,」梁济点了点头,便向我告别,「最近我大概都在医馆,柳姑娘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去找我。」
他蓦地一顿,「最好还是不要来找我。」
「嗯?」
他冲我眨了眨眼,有几分俏皮的样子,「找我的不是生病就是受伤,将军一直平安才好。」
我亦学着他眨眼,「借你吉言。」
他挺如松柏的身姿消失在夜色里,季文牧走过来,一言不发地牵过他的马。
「你下午没回家,没回军营,也没来这,就是和那个小大夫在一起?」
「人家叫梁济,恰好遇到,他送我回来而已。」
「送?你又不是弱质女流,他送你回来是不是看不起你?」他凑过来,冷淡的脸上突然带起一抹笑,「名字都叫上了,柳将军莫不是终于要出阁了?」
我斜睨过去,心中烦躁之后便冷的下沉,捏了捏指关节,对他抬起下巴,「打一架?」
切磋比划在军中并不少见,我和他切磋的时候往往能引起围观,因为他好胜,我也不服输,开始还会因为他对我毫不怜惜而感到难过,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的得瑟炫耀给盖过去,后续交手时脑子里想的基本都是赢了他。
他在一开始的措手不及后开始和我较起劲,十几个来回下来,我和他互相钳制住,一时没能分开。
「松开。」我看着他的眼睛,瞬间错开视线。
太近了,近在咫尺,再近一些鼻尖都能碰到一起。
「那你认输?」他的眼中跳动着好胜的光芒。
「呵。」
我拆了眼下这招,将我和他分开,理了理凌乱的衣袖。
就这么打来打去,输来赢去,季文牧得是见鬼了才会喜欢上我。
我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酒去?」
这大概勾起来他不太好的回忆,他紧了紧衣领,眼神闪烁,「孤男寡女,不太好吧。」
「我拿你当弟弟,有什么不好?」我想到了些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怎么知道就只我们二人,那些看不见的你怎么算?」
季文牧还比我小一岁,我进府的时候,他就是个小混世魔王,练过拳脚功夫,寻常人一时都拿不了他怎样。
但小孩终归是小孩,他怕鬼,怕得要死,大晚上还被吓哭过。
想起这些,我没忍住笑,他也想起来这些陈年旧事,脸色和夜色一样浓。
他狠狠嘁了一声,拉着我就往外走,「喝,来一个爷喝倒一个,来两个爷喝倒一双!」
在军营呆久了,酒量自然不会差,这次我注意着量没有喝多,但等酒馆打烊的时候,季文牧已经喝的神志不清,趴在桌上说着胡话。
我推了推他,「还能走吗?」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拿着酒杯举向我,大着舌头说,「咱们是好兄弟!」
说完又趴了下去。
他是被我的表白吓出了什么阴影,这个时候还要强调。
「你这么怕我喜欢你?」
他嘟嘟囔囔,「是兄弟,兄弟......」
我看着他的醉态,红了半张脸,半束的头发胡乱地糊在他的脸上,挠的他不舒服,扒拉了几次都没有扒拉干净。
我伸手把他脸上沾着的发丝一一捻开,盯着他的侧脸有些出神。
他已经完全脱去稚态,脸颊线条锋利顺畅,他已经不会在跟在我后面,叫我和他一起走夜路,也不会拍着胸脯说,「小爷罩你。」
他对我放心的很,放心地让我去完成任务,面对危险。
我叹了口气,有时武力太高也叫人难受,他对我太有自信了。
「季文牧,我出了危险你会第一时间救我吗?」
他已经完全醉死过去,当然不会给我什么反应,我自嘲地笑话自己。
磨磨唧唧,哪有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爽快。
我送他回季府,便也在季府住了一夜,正巧宫中下来了圣旨,凰月让季伯父安排下月的秋狩防卫。
季文牧被排在主营附近巡逻,我则负责官员家眷这一块,只有在闲时下值后才会碰个面,倒叫我舒服不少,不用日日相见。
秋狩年年都有,年年都会安排大量士兵看护,虽出过意外,但大多有惊无险,未从军时我没有参加过秋狩,参军后在外八年平定外患,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猎场,便有些新奇。
未当值时会四处逛逛,射了两只兔子,我拎着这俩回去的时候,一位女侍恰好迎了上来,恭敬地说,「柳将军,陛下请您去一趟。」
我提着兔子有些愣神。
凰月叫我去做什么?
防卫布局该找季伯父,不至于跨级来找我,而我和她没有一点私下交集。
「将军?」
女侍唤了我一声,我回神,将兔子给了身边的人,跟着她绕了半个营地才见到空地有一篝火,凰月穿着精美的骑装和季文牧并肩坐在篝火前,手中靠着一些猎物,火光映得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红的,相视交谈的时候都宛若一对璧人。
我抽回视线,规矩行礼。
凰月对着我抬了抬胳膊,「不必多礼,今夜就只我们三人,不用拘束,一直听文牧说起你,朕也早就想单独和你这位女将军聊聊。」
她抬头看过来,眼中印着跳动的火光,火光之后,深如墨漆,只消这一眼我便心中一跳,忽感周身多了一层威压。
「来来来,坐下一起吃。」
季文牧过来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枝子烤鸡,我挨到他身边想低声问问他情况,凰月的声音一下打断了我的动作。
「朕听闻,柳将军骁勇无比,更胜男儿,文牧更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轻笑,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朕还从未听过文牧这样夸过别人。」
我的心一紧,看向季文牧,他眼神一跳,躲开了我的视线,对着凰月说,「实话实说而已,整个大景还能找出第二个上战场当将军的姑娘?」
我拉了拉他的胳膊,他和凰月亲密无间,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还不想因为他口无遮拦而人头落地。
「自然是有的,只是多数女子不像我一样有这个机会,可以跟着季大将军习武,得陛下应允臣从戎的机会,若非如此,臣仍旧和闺中女子一样,及笄后便嫁人生子,自然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不也是你本身......」
季文牧还要说话,我瞪了他一眼,他才疑惑地住了嘴。
「文牧说得对,柳将军太过自谦,若不是你自身有这实力,上了战场也是有来无回,」她吹了吹手中的烤肉,「不过朕倒是好奇,你身为女子,为何想要上战场?」
我下意识看了季文牧一眼,立刻就被凰月捕捉到,「看文牧做什么?和他有关?」
季文牧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我笑了一下,「确实有关。」
他猛地回头看我,惊讶显而易见,凰月的眼中也带上了深究。
「臣自小受季府恩惠,得以受教导,和小季将军一同习武,季伯父领重任,小季将军不过十五也要奔赴战场,臣有心回报季府,报效家国,便不想缩在府内,白白受季府庇护。」
「原来如此,有志回报家国,不愧是季大将军教导出来的,」她眼含笑意,看向季文牧,「姐姐尚且如此,也难怪他敢在宫门口舌战众臣。」
「她算我哪门子姐姐?」季文牧和她斗嘴。
我突然明白了她叫我来的意思。
季文牧在宫门口和群臣吵架的事我也知道,当初先帝驾崩太过突然,凰月登基仓促,根基不稳,那时外敌趁势来犯。
群臣各怀心思,欺凰月年幼,内忧外患。
季伯父请旨退敌,而季文牧也在季伯父请旨那天的散朝时辰,站在马上,将众臣祸心广而宣之,不等他们告状,便向凰月请罪,说他冒犯大臣,自愿前往战场,让凰月看在季家男丁都在战场的份上,免去季家老小之罪。
凰月无不应允,言众臣都是深明大义之辈,不仅不会和他这个小孩计较,反而会关照季府。
众臣被摆了一道,吃了这个闷亏。
那日我本想跟着季文牧一起去,他冷着脸,难得强硬地将我关在府里,还让一众府兵在门外看守着我。
我无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烤鸡,有些烫,嘶了一大口气。
他为她守国,她为他护家。
他们之间的羁绊远比我想的还要深。
凰月这次叫我来,就是特意告诉我这些的吗?
」柳将军,可曾婚配了?「
我愣了一下,」尚未。「
「这不大妥,柳将军为国效力,岂能让终身大事毫无着落?」
「季伯母在操持着了。」
「季夫人所见终是少了些,不若朕在文武百官家中挑选,为将军择一合适夫婿?」
我张了张嘴,季文牧忽然插了进来,「小月,你怎么和我娘一样非要管着她嫁人,她高兴不就好了?」
凰月嗔了他一下,威严地帝王也流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你一男子懂什么,女子年华有限,趁早成亲,生儿育女方是圆满。」
我垂眸大咬了一口鸡肉,没有顾及吃相。
凰月又说,「柳将军女中豪杰,洒脱不羁,定有不少儿郎心向往之,文牧你少搅和,坏了好事我要拿你算账。」
鸡肉咬进嘴里,竟让我有一股呕意。
我捂着嘴逼着自己咽下去。
这时,一抹亮光刺痛我的眼睛,我下意识拔出腰间长剑挡上去,嚓的一声刺耳的响声,一支长箭被我斩落。
「有刺客!」
季文牧在我身旁吼了一句,迅速护着凰月退开,我立在原地,来不及退开,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掉一般,身上甲胄如有千斤,手中长剑连握稳都艰难。
士兵很快赶了过来,和刺客战成一团。
我感觉到我状况的不对,下意识看向季文牧,他将凰月牢牢地护在身后,像是一个守护神一样立在她身前。
心中一空,但容不得我多想,我两手握剑迎敌,瞬间长剑就被挑落到地上,仓促躲避下,喉间被划出一道血线。
「阿珉!」
我听到季文牧叫了我一声,大脑也开始眩晕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在拖着我下坠。
我甩了甩头,努力让视线清晰起来,模糊中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庇护着娇小的姑娘。
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痛感尚不十分剧烈,胸前贯穿出来的滴着血的剑刃却极为刺眼。
我瞪大了眼睛,嘴徒劳地张大,只能发出一些低哑的呜咽。
刺客将剑拔了出去,痛感这时才真切起来,那处伤口似乎都通了风,凉风飒飒地往里钻,穿过我的身体。
浑身好冷。
我感觉自己要交代在这了。
却交代的不明不白。
我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没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这里?
我看向季文牧,他似乎也不明白,怔怔地望向我。
我对着,连动动手指都费力,他像我这走了两步,却没有过来。
「文牧,别离开我。」
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声是凰月的这句话。
心中响起来的是那四个字,「小爷罩你。」
传说人将死之时,眼前会浮现走马灯,回顾平生。
我回望自己的二十三年,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父母,见到欺侮我的地主,八岁的年纪太小,那时的记忆一闪而过,接下来便是季文牧,各种各样的季文牧。
我清楚地知道若要放弃十五年的感情必定经历宛如割肉一般的痛楚,我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洒脱,可以说放下就放下,只是现在,脑中思绪当真清明无比。
我喜欢季文牧,是因为他在我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以守护的姿态给了我承诺,而事实上,他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
季文牧心中有江山,有大义,有想守护的人,而不是被困在情情爱爱的一亩三分地,纠结我和他是不是兄弟。
我也是。
可惜,浪费了十五年,现在想开了,却已经迟了。
我想过我会怎么死。
娘一直和我说要保护好自己,但在她被逼死后我连走出地主家柴房的自由都没有,那时我想,我应该会饿死在这个只有柴草和老鼠的地方。
上战场之后,我想,我随时会死在一柄刀下,一杆枪下,死在战场上。
回到上京后,我想,也许我会平安顺遂地老死。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有些憋屈。
我睁开眼的时候,真以为自己死了。
是一个俊秀的公子叫醒的我,他的眼眸清澈,好像盛满了水。
「柳将军。」
他喊了我一声,我想起来他是谁,是那个要送我回府的小大夫。
我张嘴,只发出难听的音调。
他和我说,「将军伤到了嗓子,这些日子不要说话,好好养着,以后还是可以说话的。」
他给我换了脖子上的药,喂了我喝水,做起来极为熟练。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写,「怎么是你?」
我不是在猎场吗?就是被救也该是太医诊治我。
他似乎怕痒,手指蜷缩了好几下,「我听闻将军受伤就来府上看望,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但我想试试。」
他的医术这么厉害?
许是看懂了我的眼神,他笑得有些腼腆,「我曾被掳去过土匪窝,那里的老大留着我给他们看病治伤,他们刀口上舔血,我治的多了,对于这种伤情有些许经验。」
我又给他写,「多谢。」
他摇了摇头,「我去叫季夫人和小季将军。」
在他起身前我拉住他,他不解地回头望向我,我环顾四周,这一切的布置对我而言都十分熟悉,却又很陌生,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这里是哪里?」
他迷茫了一下,蹙起眉头,「柳将军,这里是您的府邸。」
季伯母来看我时眼睛是红肿的,她抱着我一顿哭,后悔她不该让我去从军,我艰难地露出头,对上季文牧的视线。
他沉默着,和我对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梁济在旁边说,「季夫人,柳将军伤势渐好,但是......」
所有人都看向他。
「她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忘记了事情,忘记了什么事?」季伯母看着我,「珉珉还记不记得我?」
我点了点头。
梁济说,「大多是没有忘记的,但是她忘了这是她的府邸,什么时候,为何搬进来,这些不记得,约莫还有一些其他,但是柳将军现在不能说话,还不清楚。」
季伯母又抱着我哭起来。
我倒是没多大感觉,忘记了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重要,便反过来安慰季伯母。
季伯母和梁济走后,季文牧没有走,他来到我的床前,却是一言不发。
让我有些怀疑,是我哑巴了还是他哑巴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手上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极低极哑,好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朝中有孽党留存,在守卫里安排了他们的人。」
我点了点头,稍动一下,脖子还是疼,我便皱了皱眉,嘶了一声。
他突然抬起手,食指挨到我的脸颊,将碰未碰。
「阿珉。」
他终是收回了手,声音颤抖起来,「原本该是我吃那块鸡,该是我中药,该是我......」
我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这又不是你的错。」
他蹲了下来,高大的身躯骤然变小,伏在我的床头,将脸埋在我写字的手里,我感觉到我的手心逐渐湿润。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七八年没见他哭过,他何时这么脆弱了,我这不还没死。
「你差点就死在我眼前。」
他低声说,语气中含着深深的后怕和自责,「我居然没能救下你。」
我抽出手,拉过他的手掌,写道,「你的职责是保护陛下。」
想了想,我继续写,「决定参军的那一刻起,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参军的原因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昂扬的战意,失败的颓靡和胜利的呼喊,我完全融于军旅生活里,沉浸在士兵这个角色中,我见证了无数同袍的死亡,也早就将自己的生死一并交付出去,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季文牧的眼睛很红,他问我,「你,参军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写,「回报家......」
他直接握住了我写字的手,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眼中充斥着紧张和认真。
「不是因为我?」
我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你哪来那么大魅力?」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紧盯着他的手心,分辨我写下来的字。
我最后一笔写完,他看向我,眼眸湿漉漉的,被眼泪冲刷得很干净,含着一些不解和莫明的抗拒。
「你,忘了什么?」他的喉结几番滚动,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还记得,我,我是你的什么人吗?」
「记得你,你是季文牧,」我写,「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
「兄弟......」他仿佛在喃喃自语,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你忘了?」
「忘了什么?不是兄弟还能是什么?」
我含笑看着他,他怔怔回望,宛如失神了一般,瞧着我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点点弧度。
「没错,是兄弟。」
我有好长时间没能见到季文牧,因为他和季伯父都因为秋狩防卫不当受了罚,多数时间里,要么在皇宫要么在军营。
季伯母时常过来陪伴我,给我喂补品,养的我胖了好多。
修养数月,我闲的发慌,梁济每天都过来给我换药,还会和我讲他游历四方时经历的许多趣事,他在土匪窝艰难求生混成三把手的事听一次叫我笑一次。
喉咙的伤好了一些,但是没有完全恢复,梁济就建议我先继续沉默,还可以练练字。
看起来温和有礼的,说起戳心窝子的话来却也一点都不客气。
我的字丑是丑了些,能认出来不就行了。
他的字不同于他的长相,分外洒脱,甚至有些豪放,反而是我认不出来他写得是什么。
时间长了,再看到那双眼睛就没了一开始的惊艳感,季伯母却越来越喜欢他,我见这些时日里,他的脸颊也圆润不少。
他和我说,「听闻雁南那处出现了一位神医,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就去寻他。」
我看向他,毛笔悬在空中,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
「不在上京呆了?」
他点头,「这次来上京,本也是想和城中的杏林高手交流医术,现今我已有了结论,正巧雁南神医声名鹊起,正好去拜访一下。」
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但感觉他若是走了,日子会无聊许多,但拿什么留他,他自小便游历在外,见识过万千世界,又怎么会在一处停留。
我在纸上写,「若是着急,现在去也可,我的伤已无大碍。」
「不急,和同道交流相比,对自己的病人负责更重要。」
他笑着对我,眼中的那汪水好像要随着笑意漫出来。
我点了点,继续垂下头练字,他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怎么有气无力的?笔锋呢?」
我写,「你又不是先生,还管我写字怎么样?」
他多看了我几眼,忽然露出了悟之色,没有说话,出去了一趟,给我端来了一碗红糖水。
「喝吧,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对上他善解人意的目光,我也不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喝下这碗甜水,最后一口最为甜腻,我拧着眉头喝下去房门突然被打开,我被吓了一跳,那一口直接呛在嗓子眼。
我捂着嘴咳,梁济给我递了碗清水,看向门口,「小季将军来了。」
季文牧走过来,我身边站着的人就换了一个。
我看过去,梁济站在一旁有些错愕,他摸着被撞的肩膀,看了季文牧一眼,低头笑了一声,对我说,「既然有小季将军照顾你,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不要忘记喝药。」
我点头,送他到门口,一回头便撞上一堵肉墙。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和他的关系都这么好了?难不成你又要多一个兄弟?」
我后退几步,和他拉开距离,拉过他的掌心写,「不是兄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不是也救过他,这不就扯平了?」
我想了想,说得倒也对,「那便是朋友了。」
「朋友和兄弟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这有什么区别,能有什么区别,这有什么好区别的?
我眨了眨眼,望着他,写下来,「对我都很重要。」
他的胸口重重起伏,脸臭起来,接着拉着我回到室内,坐在椅子上抱起了自己的脑袋,垂头丧气地说,「娘要给我议亲。」
我一听便乐了,当时他对我见死不救,怎么就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他说,「我不想去见。」
见一见也没关系,若是不合适便直接和季伯母说好了,她也不会强求。
但他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我一抚掌,忽然想起来他与凰月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他难道想入宫为妃?
不大可能。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他有心上人,但是却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甚至不能说出来,也难怪这么苦闷。
有些难办,这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拉着他散散心,便写,「骑马去?」
「你的身体好了?」
我对他耸了耸肩,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往常又不是没有带伤上过战场。
太久没出来放风了,自打能下床就在书房练字,在廊檐底下喂鸟,我的骨头都快散了。
一上马就感觉精神头起来,忘了是为了给季文牧解闷,不仅骑出了城,还骑到了兵营。
将营里兵器都耍了一遍,府里不是没有,但梁济日日看得紧,走快点他都要提醒我两句,更别说摸到这些家伙了。
待我兴致消减下来,天已经黑了,季文牧说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我和他便在军营歇了一宿。
到半夜胸口的伤处就开始隐隐发疼,我没大在意,第二日起来,痛感便有些尖锐。
我没和他们说,让季文牧直接呆在军营,自己回府。
原本畅快的心情在见到在廊檐底下拿着根草逗鸟的人后荡然无存,霎时间,不仅伤口在疼,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梁济见到我,笑起来,「回来了?」
他走过来,「正巧早上的药也快要煎好了,你回去换身衣服就来喝药吧。」
我连忙点头,错过他之后就捂着胸口进了门。
伤口疼的有些厉害,但我不敢和梁济说,不听大夫的话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举动,和大夫对着来更是蠢上加蠢,况且,我现在已经感觉梁济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纯良无害,纯良无害的人怎么能完好安全地游历各方?
我换好衣服后去找他,见他手里端着药便爽快地一口喝下去。
入口一刹那,极致的味道刺激得我头皮发麻。
怎么会这么苦?
苦的想把头摘下来。
我听到梁济的笑声,他说,「将军真是痛快人,我还没来得及说。」
「我问了下人将军昨日出门的时间,料想你必定来不及喝药,给将军配的药都是按疗程算好的,缺了昨日那一碗,今天的就需要做出变动,所以将军喝到的这碗喝之前的都不一样。」
苦的我眼泪都不由自主流出来,盈满了整个眼眶。
「变动倒也不大,只需多加一味黄连,本想提醒一下将军,但是没能快过你。」
他歪着头,好奇地问我,「苦吗?」
我的脸皱成一团,抽了抽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嘴里那一口给咽下去,对着他含泪摇头。
我不是一个怕苦的人,往常的药可以一口喝掉,但这碗苦的非比寻常,我花了半炷香的时间,药都要凉了才堪堪喝完,他到底给我加了多少黄连?
「将军真是女中豪杰。」
我勉强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但眼前景象已经被眼泪糊成一片了。
朦胧里他伸出了手,翻过我的掌心,在我的掌心之上放了一个东西。
我眨掉眼泪,看清那枚蜜饯。
「知道将军不怕苦,也不爱吃甜,但我喂小孩时习惯准备一颗蜜饯,将军要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不嫌弃,一点也不嫌弃。
我把蜜饯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冲淡了厚重的苦味。
我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出来了。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甜?
以后我最爱吃甜。
「将军这么适应,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拉过他的手,「以后都要喝这个?」
他的秋水眸眨啊眨,「是啊,我方才说了,缺少了一碗,以后的药都要调整。」
我的灵魂都因为他这句话变苦了。
「将军英勇无比,伤未好时都能逞现上战杀敌之姿,区区碗药,必然算不了什么。」
他抽回他的手,两手端正地交织在身前,对我莞尔,一如初见的温文尔雅。
我却隐隐看到,他在的那半边天都是黑的。
喝了大半个月的黄连汤,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大半月,伤势基本完全恢复后,梁济给我端来了最后一碗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他却突然和我辞别。
我望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便若有所失,「这么着急离开。」
他只是对我笑了笑。
我叹息一声,「你有志向,那我也不留你,只是,日后我怎么寻你?你也不会一直在雁南呆着吧?」
「寻我?」他似乎有些诧异,面容怔愣,想了想后,说,「我居无定所,想去哪便去哪,以后如何,我也说不准。」
听到这话,顿觉失落,却又说不出什么。
他眼中含笑,眸中依旧纯澈,「有缘自会相见。」
我将他送至城门口,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