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妖妃。
狐媚惑主,引诱忠臣。
可从始至终,我不过是他们以解相思的替身。
白月光回来,我便落得个腰斩、诛九族的下场。
只得那个将我宠得无法无天后便抛弃我的帝王一句:「下贱之人,侮辱了孤的阿愿,便赐你腰斩赎罪吧。」
1、
我叫金枝。
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妖妃,玉贵妃。
文人志士们有个增进友谊的方式,便是聚众痛斥我的狐媚惑主豪奢成性,戕害忠臣祸乱朝纲,言我必会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咒骂恶毒,可我不在意。
至高无上的帝王陈景深爱我,朝堂上举足轻重的文武官员之首,定北王戚镇与太傅叶斯鲤也全都着了魔般,是我坚实的靠山,容不得人说我一丝不好。
我怎么会惨死?
我没想到,失势会来的那么快——
一个与我长相八分相似的女人被定北王找到。
陈景离宫一月,与那白月光妹妹折腾了好大一通赎罪戏码。
拖着病体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强制搬离天和宫,给人腾地。
我亲手煨了半天的粥都没来得及送上,就被摔碎。
地板上四分五裂的白瓷碗与粘腻脏污的白粥就像是预言,预示着我陨落神坛后,会摔得如何粉身碎骨。
原本被弹压的弹劾奏章像是催命符般,堆满整座案几。
曾经温柔以待,将我看作世界上最美好事物的一个个权臣们,全都翻脸不认人。
太傅叶斯鲤的口才最好,弹劾我的奏章最长,最厚。
定北王戚镇不甘示弱,自己不愿意费口舌,便重金在坊间学者处买得一篇细数我罪过的旷世檄文。
这些被摆在桌案的最上面,用最醒目的方式,向他们真正深爱的白月光证明自己的真心。
可我那时候还在天真。
我依旧信任陈景。
毕竟三年的你追我逃、宠爱与依偎是别人比不了的。
再如何,当年他抢来了我,是欠着我的,总不会真的废了我吧。
——腰斩。
我深信不移的帝王陈景亲自定下了极刑。
「你这么多年的肆意妄为,都是因为一张像阿愿的皮囊,可你竟不知感恩,妄图伤害刚刚回来的阿愿。」
陈景站在我身前,没有弯腰,只是眼珠睨下,用一种冰冷轻蔑的态度宣判:「下贱之人,侮辱了孤的阿愿,便赐你腰斩赎罪吧。」
一如他处死其他人时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跌坐在地,看着他。
原来我深信不疑的帝王宠爱是假的,众人簇拥、鲜花着锦是假的,只有万丈深渊是真的。
2、
我在黑暗腥臭、满是虫鼠的牢房呆了很久。
久到我已经快忘记了玉贵妃是谁,我经历过怎样跌宕起伏的三年。
只记得模模糊糊的,没有遇见陈景前,仗着艳丽美貌娇蛮任性,虽然不够烈火烹油,但却被身边所有亲人朋友疼爱的少年时光。
再次见到熟人,是我行刑前一天。
定北王戚镇,是唯一一个在死前亲自看望我的人。
那天我还算清醒,安静地吃着送行饭,一看到他,便有些反胃吃不下。
晋朝尚玄,戚镇一身黑衣,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蟒龙暗纹。
在阴暗的牢房外,像是个索命鬼。
他一直没说话,似乎在我身上找寻我曾经的影子。
那个从小被宠爱滋润,长大被富贵纵容淹没本心,站到巅峰的娇媚贵妃。
「你不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吗?」
戚镇突然出声。
我目光滞住,半晌后,才嘶哑开口:「……我的父母亲,他们怎么样……」
入狱后我求遍了我能见到的狱卒们,用遍了威逼利诱,甚至还天真的许诺,若陈景回心转意我重回巅峰,一定给予他们好处,只求他们告诉我我家人的境况。
可是没有人跟我说话。
狱卒们听着文人们的口诛笔伐,都正义地憎恨我,他们看着我的凶狠眼神,令我恐惧。
「几日前,陛下下旨立阿愿为新后了。」
戚镇对于我的问题毫不在意,自顾自说自己想说的话。
他说:「新后许愿慈德昭彰,深明大义,定是天上下来的救世仙子,才会死而复生回到我们身边。如今朝野上下均称赞陛下有了皇后,开始励精图治,是个深情不移的明君,当真是佑我大晋朝的明光双玺,曜世帝后。」
戚镇阴阳怪气地歌功颂德完后,问我:「你如何看?」
我如何看?
我以为,哪怕遗臭万年,我也会成为史书上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想到,我只是别人功绩里的黯淡边角。
陈景这个暴君,杀人如麻,做过的荒唐事数不胜数。在有了我这个红颜祸水之后,一切罪行都有了甩锅的地方。
我这么大的妖妃名头,全仰仗陈景挣来。
一开始的我,并不想无故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是陈景说,暴君与妖妃才是天生一对,我是暴君,你自然要是妖妃。
我才彻底接受妖妃称号,不做否认。
没想到,真正的白月光归来后,他是宁愿规束自己成为明君,也舍不得她做妖妃,被人骂的。
所以——
「我父母亲,怎么样了?」
这是我死前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戚镇说的东西,与我一个将死之人无关。
「啧。」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死了,早就死了。」
「……」
我听完,没有任何反应动作,就像是一座石雕。
只有眼下突然蜿蜒而下的两行泪显示我还是个活人。
我的眼中再没有其他,只有一片黑雾。
雾中有我的父亲娘亲,他们互相搀扶,在那里心疼地望着我,向我伸出手。
黑暗中,戚镇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地方看你吗?」
陈景把眼前这个替代品扔给他了,用以玷污他对阿愿的真心。
他说着,眼中显露出戾气。
不满于正品被抢,被人扔过来一个用过三年的替代品。
却忘了,当年的他,是最经常趁着陈景不在搞小动作取悦替代品聊以自慰的那个人。
明明是他自己说过,只求我能多看他一眼,多对他笑一下,就好。
戚镇在那里兀自生着闷气。
直到我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他才发现不对。
戚镇赶忙开了牢门走到我身前,微低下身,锐利的目光锁定住我:「金枝,你怎么了?!」
我的眼神彻底涣散。
我知晓大限将至。
如此也好,我怕我明日被腰斩后,没有腿,又丑,又可怕,就该没办法跑跳着到父母亲身边和他们一起走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我这个连累了他们的祸害。
3、
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死不瞑目。
或许死有不甘,我回忆起了我以为忘记的开始。
我和陈景他们没有一个正常的相遇。
我是在酒楼门口失去意识的。
被马车晃醒的时候,浑身被绑,陈景正一脸闲适玩味地坐在我旁边。
他一脸病容,苍白俊美的脸却掩藏不住兴奋,倚靠在华贵的坐垫上。
那时候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暴虐之名闻名天下的晋帝。
我只以为,我是被土匪绑架了。
我没骨气地哭求他放了我,话说尽了。
可是他只是冷眼旁观,还越来越冷,最后说了一句:「别哭了。哭得那么难看,一点也不像她。」
马车安静行驶,外面护卫军整齐的步伐让人感觉压抑。
我自小自恃美貌,第一次有人说我哭得不好看。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血猛地冲上脑袋。
我像是被无尽的力量充斥全身。
我要逃跑!
我下意识地往车门处猛地扑去,却被陈景制住。
我抓住了报仇的机会,不顾被捆绑严实的身体,在陈景错愕中,舍得一身剐。
用唯一还有自由的嘴巴,咬住了陈景的脸。
其实理智来说,我不应该惹怒坏人,可我实在不能接受他居然说我难看。
于是我拼了全部的勇气与力气,打着让坏人毁容变得更难看的念头,下死口。
「啊!」
过于突发的情况,让一向爱装高深的陈景没忍住痛呼。
陈景虽然病弱,但却有些武艺傍身。
我因为被逮起来后一直没有吃东西,浑身无力,所以很快便被陈景掀开。
可惜,肉没咬下来。
只在他的右颚处留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你疯了?!」
陈景咬牙切齿地将我压在身底下,脸上戾气横生:「你这个乡野丫头,属狗的?」
我头虽晕,却依旧强作凶狠地盯着他。
陈景杀意涌动,双手扼住我的喉咙便开始用力:「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咬我?」
以往他杀人都是吩咐一句便有人拖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动手。
陈景看着眼前这张脸,明明马上便要断气,却依旧还倔强着,眼睛里已经满是恐惧的眼泪。
但是那股子脆弱的濒死模样,突然让他想起了阿愿死于乱箭穿心的样子。
他不自觉松手,怔愣起来。
我猛地喘过气来。
突然遭遇绑架差点死掉的我突然崩溃起来,嚎啕大哭。
「你是谁关我什么事!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吧!」
陈景阴着脸,根本没把我的话当人话,只叫来了随行御医。
跟着御医一起进入马车的,还有听见声音的戚镇。
戚镇一身黑色软甲,长刀挂于身侧,两鬓边的流苏有些许破旧却难掩风流,消弭了很多他身上的兵戎之气。
只见陈景那张过于病态苍白的美丽面孔上,一个鲜明泛紫的牙印刺眼至极。
医正大惊失色,戚镇也满面惊诧。
看见戚镇不请自来,陈景的脸更阴了。
戚镇:「陛下这伤……」
他转头看了看我,不可置信。
他不信我这个看起来有点娇气,实际骨子里满是普通人软弱的女人敢上嘴咬人。
还咬的这么重。
此时,我已经不哭了。
我艰难地将自己缩进马车角落,没法用手,便只好囫囵地用脑袋蹭膝盖,将眼泪蹭干净。
然后便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
陈景被医正小心翼翼地上着药,看了我一眼,冷声回:「这东西属狗的。」
再没有刚见我醒来时的一丝温情。
戚镇歇了刚刚看见陈景被咬的快乐,皱了皱眉。
除了脸,太不像了。
阿愿是个温柔到有些脆弱的女人,贵气至极,绝不会如此粗俗。
戚镇久违地闻声软语:「你……何必如此。」
对着这张脸,他实在是说不出重话。
陈景则不一样了。
他刚被我咬破相,上药时看着我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恨不得将我一片一片凌迟。
4、
我是反抗过的。
我也曾是自认有些傲气,一心憧憬纯真爱情,祈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天真少女。
我家虽是商户,可十里八乡的俊美男子都把我当仙女,排着队想娶我。
我已经相好了前条街刚考中了秀才,给我买过一堆糖糕糖人的卫遇哥哥。
就去酒楼吃一顿饭的功夫,陈景、戚镇看见了我,二话不说便将我掳走。
问身份也不说,像极了土匪,非要逼着我老实,不服就捆起来不给吃饭。
一直到了宫里我才知道,我被什么人看上了。
我自小在远离朝堂的南方小镇长大,见过最大的人物,也就只是和父亲还算交好的镇长。
提起知州,都要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没入宫前,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定北王、太傅这样天大的官职存在。
更别提,至高无上、只存在于神话传说里,我们草民提都不敢提的帝王。
若不是陈景发疯下江南散心,我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是个秀才娘子。
那时的我对皇权还没有个具体清晰的认知。
依旧像个顽劣娇蛮的孩子,表达自己微小的决心。
哭闹、绝食、打砸……
虽然都不太敢动真格的,毕竟我懦弱惜命又怕疼,但是我真的用尽我全部的勇气反抗了。
最后只有陈景的一系列雷霆手段。
全家下狱,定罪抄家,丝毫不讲情面。
陈景是皇帝,戚镇是定北王,叶斯鲤是太傅。
这些人,全都是一根手指就能弄死我全家的人物。
他们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好不容易找到替代品了,根本不是我简单便能动摇其想法的。
我的反抗,就像小雀在水池子里扑腾的浪花,冲凉都不够。
我被雷霆君威震住了,开始妥协。
在我妥协之后,我发现,贵妃真好当。
皇宫里的饭真好吃,繁重稀有的衣服也都漂亮至极。
根本不是乌水镇的酒楼、绣房能比的。
我还被带进了天和宫。
这个陈景即位以来最受诟病的罪证——烧掉国库一大笔钱,大兴土木建造的公主寝殿,极度奢靡华丽的天和宫。
这也是我「豪奢成性」名头的由来。
人长两只眼,谁能看多远。
那时候我只觉得,皇宫真是安乐窝,销魂窟,怪不得那么多人都爱钻营权力。
不过,皇宫也真是有点危险。
陈景自幼身体不好,性情阴郁,极爱杀人。
自打我入宫,陈景爱黏着我,我碰到过好几次他大发雷霆的样子。
陈景生气并不爱暴跳如雷,喜欢阴着来,将怒气隐在苍白面皮下。
一般这时候,他的眼珠子转动幅度就会变小。
几乎没人不害怕,都不敢大声呼吸,怕惹了他。
我也害怕。
不过我不是怕陈景,见面的第一口就让我害怕不起来这个帝王了。
我是害怕死人。
在乌水镇,几乎没有命案,是极为平和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鲜活的人被直接剥夺生命。我害怕这种名叫「死亡」的东西,害怕与我一样鲜活的人突然变成没有灵魂的肉。
所以,我再遇见陈景想杀人的时候,都会撒娇卖痴讨好过去。
既是行善积德,也是想让自己睡个好觉。
可能是因为我这张脸的精神抚慰,陈景这个杀伐决断的狠人,会破天荒的为我消弭杀心。
再之后,他脾气变好了许多,很少动用酷刑。
真是没想到,腰斩之刑再次被搬出来,竟是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5、
我艰难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阴魂不散的戚镇。
他冷着脸盯着我,眼神可怖到我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抽出长刀将我砍死。
我懵了,难道我死了也逃不脱被他们残害的命运?
「喂?你醒了?」
戚镇蹙着眉,将一碗浓黑的药撂在我的眼前:「醒了就喝药。」
我木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看了看绣着鸳鸯戏水的床帐,和这有着天光的明亮屋子,终于发觉自己没死。
「你傻了?」
等了一会,戚镇便不耐烦地捏着我的下颌将我脸掰过来:「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死?」
「我们不让你死,你觉得你能这么简单的就死吗?」
「你以后是我的了,陛下亲自赐下的。」
我再懵,也听得懂这些话的意思。
从前,我的脸独一无二的时候,他们给了我至高无上的错觉。
但我的生死,从我的脸被他们发现的那一刻就不属于我自己。
活,是他们主宰的玩意。
死,也是这座皇城拘住的魂。
家人被害,自己又差点经历了腰斩,又被当作玩物一样赐给别人,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复仇。
我绝望地闭上眼,逐渐复苏的思维在激烈地交战。
戚镇看到我沉默,嗤笑开口:「金枝,你真是变了很多。」
「以前的你听到这话,准得奓毛,谁来都不管用。」
他说着,冷笑:「我以前为了讨好你,说话都得再三斟酌,捡你爱听的说,你才能愿意给我好脸。」
我想牙尖嘴利回一句:你别在那装可怜,你那是讨好这张脸。
可是张了张嘴,又不想说了。
没意思。
戚镇好像也觉得我不给反应的自说自话没意思,就另起头说了个有意思的。
「你是不是以为,即使我们不放过你,你得了病,过不了多久也肯定会死?」
是啊。
自从我入宫,就仿佛水土不服,原本健康的体魄也萎顿下来,天天都得抱着药罐子。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断了天材地宝的温养,我肯定得死于腰斩之前。
没想到,居然一直挺到了戚镇来说废话。
「玉贵妃,你其实是被陛下下了毒——阿愿自幼身体羸弱,可你却活蹦乱跳,十分能折腾。我们一致认为,你病一点,才会更像阿愿一点。」
虽然好像没有成效。
病怏怏的我,也过于娇纵任性,没有一丝雍容沉静可言。
不过没关系,足够诛心了。
还有我的父亲母亲。
戚镇说,我入狱后的第二天,陈景就下旨诛连我的九族,全部处死了。
后来为封后大典积德,不好杀生,只好大赦天下,刚好免了我一家死罪,改为流放。
可惜,我的一家人命不好,一月后,还是死于流放途中的一场山火,尸骨无存。
「可怜了伯父伯母,运气真是不好,怎么途中就遭遇大火了呢,怎么就没逃出来呢。真是,明明陛下派去押运的官员都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
戚镇不愧是沙场打滚的将军,擅长杀人。
一通百通,也擅长诛心。
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了。
可是听到这个话,我再次感觉到,沸腾的愤怒。
我猛地睁开眼睛,憎恨地望向他。
他终于满意了,凑过来,两鬓的黑色流苏像是诱惑人的毒蛇:「怎么样,想不想报仇?」
想。
太想了。
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6、
陈景为新后许愿祈福的灯会,盛大到有些喧嚣,城内外一片灯火通明。
宫宴上,我坐在戚镇的身边,安静地像是空气。
这是我被赐给戚镇后,第一次在正式宴会上露面。
所有人都想不到,我再次见到陈景时的身份,竟是定北王侍妾。
按理来说,侍妾这个身份,是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
可陈景特意指名要我出席。
不知道许愿与戚镇旧事的,还以为陈景是放不下我。
山雨欲来风满楼。
灯火辉煌的宴厅,没人敢再多看我一眼。大家其乐融融地推杯换盏,好似天下太平。
只有叶斯鲤,坐在正对面,竟恬不知耻地遥敬我一杯酒。
我看着一身绛红官服,端肃清雅的他,心情极差无比。
从前我确实见识少没眼光,第一次见到叶斯鲤时,只觉得他就是我在书中读到的,为万世开太平、一身风骨的清正文臣。
如果说,我相中的秀才卫遇哥哥是挨了一点边,那叶斯鲤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本体。
在阿愿的几个爱慕者里,我最尊敬的便是他。
可惜——衣冠禽兽,表里不一地让人恐惧。
随着恭迎的声音响起,帝后二人姗姗来迟。
我与在场所有人一样,恭敬地低头行礼。
没有一丝曾经玉贵妃搅天搅地的样子,对于身份的巨大转变和连日来的折磨意外地隐忍。
使暗戳戳期待闹剧的众位大臣心里空落落的。
「众位爱卿免礼。」
陈景语气轻快,似乎兴致很高的样子。
很快,宴会和乐起来。推杯换盏,君臣相宜。
我低着头,不发一言。
我不敢抬头。
我怕我抬起头会忍不住将憎恨的目光泄露出来。
戚镇似有所觉,宽大的手握住我的手,让我感觉到一丝疼痛。
我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深吸一口气,放空自己,彻底将所有情绪压下去。
我恢复平静,不时地给身边的戚镇添一筷子菜。
戚镇被敬酒,也是由我亲自为其续杯。
我就像是一个合格的侍妾那样,尽职尽责。
再次斟满一杯给戚镇,陈景突然发难。
帝王端坐上首举杯,语气低缓不明:「定北王再得佳人,真是可喜可贺。」
他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是面不改色的坦然自若。
对我这个同床共枕依偎了三年,又被亲自赏赐给臣子的爱妃,没有避讳。
「还是要叩谢陛下的赏赐。」
戚镇面不改色地恭敬回敬。
我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扫在我的身上,依旧保持安静。
可我不出声,不代表这场鸿门宴会放过我。
只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对我说话的竟是皇后阿愿。
阿愿笑意盈盈:「这位佳人金妹妹,与我好生相似?」
在场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包括戚镇、陈景。
我起身行礼,恭敬回道:「皇后娘娘抬爱,妾身愧不敢当。」
我终于看到了引起这一切的祸源,这张都说与我很像的女人的脸。
——确实很像,尤其眉眼走势。
但又不是很像。
她的是极贵气清浅的,像是以宝石满身的金碗盛着的水,波光粼粼柔弱可依。
听说她出生便体弱多病,金堆玉砌着养大,也没办法治好病。
此次复生,听说是被一名神医救走,彻底治愈了所有病症,还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其实我刚入宫没多久就知道「阿愿」的存在了。
他们几个赤裸裸地不背人,我虽然没见识,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
尤其是前皇后,恨不得把阿愿的事怼在我的脸上。
陈景给我的特权,许我见到皇后也不必行礼。
前皇后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也因此,我知晓了深宫之内讳莫如深的玉河公主许愿。
她面容扭曲地说着,她的丈夫对那位已经香消玉殒了的公主有多么的情深意重。
陈景甚至愿意为了那个女人,忍住暴虐的脾性,帝皇的猜忌,答应与定北王友好相处。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我还没爱上陈景。
皇后想用公主来刺激我,可我看到的却是那位公主对她的刺激。
试想一下,自己少年嫁予的夫君,与她一段时间以来当作妹妹疼爱的许愿山盟海誓,海枯石烂。
即便死了,我也能靠一张八分相似的脸继续恶心她。
得多气?
那时我是怎么做的来的?
我撇了撇嘴,娇媚地晃了晃头上新得来的粉宝石步摇:「那位公主不是已经没了吗?死人又不能活过来,现在我就是陛下最爱的人。」
随后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便娉婷地扭着腰离开。
真是十足的没心没肺。
做上最受宠的贵妃,我的心态早就变了。
我只认为皇后的发疯是嫉妒使然,完全不在意致命的危险。
我简单地认为,享受这一切的是我,我也对这种奢侈、顺心的生活食髓知味。
死人虽然打不过,但也意味着我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包括陈景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死人竟然也会复生。
7、
阿愿抿唇笑了:「金妹妹说笑了,你怎会愧不敢当?」
笑意不达眼底。
阿愿只是体格弱,不傻。
任哪个人看到有个冒牌货借着自己的脸为所欲为都会不开心,更何况在顶层权贵阶层成长起来的阿愿。
大家看着阿愿对我敲打,神色各异,无一人出声。
大部分人觉得,这是我该受的。
阿愿作为白月光,帝王真正的真爱,被奸人侵占身份多年还阴魂不散,连重话都没说,仅是敲打一番已是极为仁慈敦厚。
我更深地低下头,恭顺惶恐地说:「妾身罪该万死。」
戚镇此时站了起来,揽住了我:「皇后娘娘,小王爱妾遭逢变故,身体虚弱,还望您宽宏大量原谅她的冒犯。」
不得不说,当戚镇愿意表现出善意时,他就会像是一只成年狼犬,忠诚又可靠。
他厚重宽阔的胸膛与兵甲刀刃的冰冷感简直是安全感的代名词。
我忍下心中的厌恶,楚楚可怜地顺着戚镇的动作,有些无助地依偎着他。
像极了骤然失去大树的菟丝花,找到了另一颗树便开始慌不择路地攀援。
戚镇维护我的样子过于坚定悍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有人开始怀疑,定北王是不是其实早就移情别恋?将阿愿痛快献与帝王是不是有意为之,只为伺机得到当年他就有不轨之心的玉贵妃?
毕竟玉贵妃的性情美貌着实够得上妖孽祸水级别,是男人会很喜爱的那一挂。
阴谋流淌在灯火辉煌的皇家宴厅。
没人知道戚镇究竟在想什么。
陈景那双漂亮浓黑的眼珠子里,开始闪动起让人害怕的光彩。
他朗声道:「人人都说定北王冷酷无情,向来不近女色,必定不懂怜香惜玉,可如今一看,遇上对的人,原来比谁都懂怜香惜玉的妙处。」
戚镇不置可否,只是冷静回道:「陛下见笑了。」
陈景的目的达到了。
阿愿看到戚镇维护我的样子,彻底死心。
她到底不是刁蛮狠毒之人。
既然戚镇真的放弃了她,爱上另一个女人,那她也不愿再做无谓功,毕竟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资格。
阿愿的声音有些惫懒:「大好的日子,什么罪不罪的,金妹妹快坐下吧。」
阿愿发话了,陈景目的达到,怕戚镇突然反水,便也没再说什么。
我谢了恩,随着戚镇坐了下来。
宴会终于重归热闹。
骤然放松下来的我,反胃的感觉不断上涌。
我不愿再出岔子,便想强忍不适。
可能是我的脸色太差了,透过胭脂,对于阿愿以外一切人都粗糙不在意的戚镇竟看出了我的不舒服。
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愿与他多说:「没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将桌案上离我有些远的蜂蜜樱桃羹送到了我眼前。
「喝吧。待会宴会便结束了,回去的路上我给你买点杨梅。」
戚镇对我刚刚的隐忍表现满意不已,与曾经那个被毒药毒得走路都晃荡也依旧让他们感到棘手的任性宠妃完全不同。
对于这场残忍的成长,他破天荒的有了点愧疚的情绪。
当然,那点良心还只值一碗蜂蜜樱桃羹,很快便丢到了脑后。
我饮了一口酸甜的羹汤,稍微好受一些。
只是还是十分希望这场对我的处刑宴会尽快结束。
可我没想到,正当我头晕目眩地准备结束离席时,陈景突发奇想,说想要和众位爱卿一道,去春秋园赏月。
我眼前一黑:「……」这暴君一如既往地该死。
陈景做事向来反复无常,不讲礼法,宫人们早已习惯最快时间内处置好陈景想要做的事。
此次参宴的,大多都是高官王族及其重要亲眷,人数并不多。
春秋园又离宴会厅不远,其实很好转移。
可陈景发疯,非要步行前去,美其名曰,要与众爱卿同乐,享春秋道美景,顺便消食。
我只好跟在戚镇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春秋园走。
原本通往春秋园的春秋道确实很美,可现在,道边尽是仓促新移栽的兰竹,景色差了许多。
当今皇后许愿还是玉河公主的时候,才情斐然,性情高洁,花中最爱四君子。
我突然想起了我刚入宫时,整个宫中被发疯的陈景种满梅兰竹菊的样子。
8、
我自幼长在南方小镇。
江南繁花似锦,万紫千红,什么芍药牡丹、海棠玉兰,红山茶、白栀子,各个美丽,争妍斗艳。
没读过太多书的我,对我的新寝宫——天和宫里风雅但是过于单调的梅兰竹菊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不仅如此,连御花园这个天底下最厉害的花园也一样。
整个皇宫处处都是这些。
我不满极了。
倒不是针对阿愿,只是觉得皇宫现在是我自己的住处,理所当然想要家更漂亮一点。
后来我成了宠妃,了解了陈景表面上忽冷忽热阴深叵测,实际上对我极度纵容时,我第一个坏心思便动到了这些淡出鸟来的东西。
为了防止陈景警觉,我选在了他心情极为不错的一天,趁他上朝时亲自上阵拔花。
陈景下朝时,天和宫里的一半名贵兰花都被我拔干净了。
当他兴致勃勃走进天和宫,准备与我深入探讨昨夜我提出的亲亲游戏时,看到的就是瑟瑟发抖的天和宫宫人、右边的花园翻出的泥土,和扔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兰花。
而我,正悠闲地躺在贵妃榻上休息。
「金枝,外面的花,是谁干的?」
陈景阴恻恻的声音将我从酸累中唤醒,我并没有危机意识,还在闭着眼撒娇:「陛下,您可算回来了,臣妾的胳膊酸死了,您快给我揉揉。」
陈景暴怒,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对我做什么。
反而是安静地出了寝殿。
直到我听见宫人的惨叫声,我才彻底睁开眼。
我跑出去,便看到陈景蹲在地上捡拾兰秧,浓黑的眼珠子里满是嗜血之气,而殿前正中放着刑具。
与我最亲近的宫人最先被虐打,其余地都在瑟瑟发抖等待酷刑。
他说,是他们没有看好我在天和宫胡来,万死难辞其咎。
陈景是知道我害怕身边人死去,故意如此。
我直接冲到了他面前,把他手中的花秧扔在地上,用力碾踩:「是我拔得这些花,陛下要杀就杀我,做什么拿别人撒气!」
多有跪在地上的宫人抖得更厉害了。
陈景生气时,眼珠子转动极慢,慢慢看向我的样子像是要把我当场凌迟。
「你就这么……」
可抬眼看到我时,我竟已经梨花带雨,娇怯哀伤。
他的杀气顿住,瞬间迟滞了很多,声音有些干巴巴的:「……想死?」
我并不是真的要与他硬碰硬,否则也不敢这么作。
陈景那阵日子被我的迷魂汤哄得顺毛,我拿出前一晚的手段,恰到好处的抱住陈景,吻上了他。
他下意识地推开我。
「你别搞花样。」
我却不以为意,再次坚定地吻上去。
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的脸。
可能是对顶着阿愿脸的主动行为没有抵抗力,他的力气逐渐减小,推不开我了。
就在他彻底收力不推的时候,我反而收回了唇。
我泪眼盈盈,满是嗔怪:「陛下!吵!别打人了!」
陈景皱起眉头,阴郁地直视我,不说话。
他不想妥协。
我再次拿出十分努力,割地赔款,最后保证另一半留着不拔了,才终于说动陈景放过所有人。
这场斗争,我顺利地胜利一半。
后来,我请了最好的园林设计师,帮我设计那块我清理出来的花园。
两个月后,姹紫嫣红终于热烈地盛开在天和宫。
一年后,已经被下毒了的我,拖着病体,早就把哄人的鬼话扔到一边,陆续把另一半和御花园、春秋园等皇宫所有景观全部换了一遍。
没想到如今,不到四个月,这皇宫的景色又变了回去。
倒是挺好的。
阿愿才是这座皇城真正的女主人,这才是本来应该的样子。
9、
大家都在配合陈景,投入地赏月看烟火表演时,戚镇趁无人注意悄悄领着我离了人群。
头上烟火绚丽无比,戚镇高大的身影严实地遮住我。
我终于能放肆地吐出胸口的难受感觉。
可能是军队里什么都见过,不像陈景讲究,戚镇看我呕吐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看我吐完,他递过来一个水囊。我漱了口,终于好受多了。
我有些不解:「我自己来就好,定北王何必跟过来。」
我起身时并没有叫戚镇。
离他远点才能让我真正舒坦一点。
戚镇扶着我,我突然发觉手中被塞过来一根冰凉刺骨的针。
他凑过来附在我耳边,私语:「大好时机,你怎么能忘记带武器呢。」
看似亲密无间,语气却冰冷嫌恶。
他的凑近让我浑身恶寒。
我愣住,刚刚我太过紧张,竟将毒针落下。
知道周围满是监视的眼睛,我没有挣扎,只是捏紧银针,看似亲密实则恶劣地小声反击:「呵,偷偷跟我一起跑出来,你就不怕陈景逮着机会弄死你?或者拿这个做借口,治你个大不敬,把你扔进大牢里处死。」
陈景情绪内敛,与他相处久了,我下意识地能认出他微小的情绪变化。
今晚的陈景,很像要杀两个人助助兴的样子。
戚镇低下头凝视我,语气突然温柔了起来:「那完了,你是我小妾,肯定得和我一起被下狱。你这才刚出来几天,就又着急回去,应该很想念牢房吧。」
我:「……」
我们一起沉默下来,从隐蔽小路往回走。
却看见了通向天和宫的路上宫人浩荡,凤辇华丽,辇上只有阿愿一人的背影。
阿愿独自一人回去,看来陈景依旧在那春秋园里。
我抬眼看戚镇,想看他怎么说。
附近太暗,我看不清戚镇的脸,却能感受得到他现在的神色有多么温柔。
满身兵戎之气,化为绕指柔。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阿愿说下话。」
说罢,我只感觉到眼前一闪,戚镇便不见了踪影。
我默然无声,站在隐蔽的树影下,看戚镇追着阿愿凤辇的身影。
我听依着戚镇的话,安静地等着。
直到深夜中已经见不到凤辇与戚镇,也没有动。
我这样等戚镇,倒不是信任他会信守承诺,只是尚且不知如何独自面对陈景那一群人。
后来站得累了,我便蹲了下去。
抱着膝盖,看着新栽兰花下翻动过的泥土发呆。
入秋后,夜已经有些冷了。
我的身体不好,还未恢复完全,只觉得从心到身都很冷。
他们都有爱的人,和爱他们的人。
只有我,爱我的家人,全都被害死了;我爱的人,毫不犹豫处死我,害死我全家,把我送给别人,还抹除我的一切痕迹。
我像是一个跳梁小丑,陷在这个可怕的境地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活得胆战心惊。
被人厌恶,被人利用。
也好,如此,我便也能安心厌恶、利用他们所有人。
10、
「你在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脑袋上面响起。
我感觉这声音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突然醒神,看到手上等戚镇时无意识摧残的兰花叶,心虚极了。
我做贼心虚地将兰叶扔在草丛里,准备不认账,抬眼却看见了眼前叶斯鲤的脸。
「……啊!」
他提着灯笼,一身绛红官袍,脸上是儒雅的关切。
我瞬间清醒过来,像见了鬼,猛地想要后退。
可天不随人愿,我两条腿全麻了。
后退时只感觉眼前一黑,两条腿像是被无数针扎。
我狼狈地倒下,马上就要后脑着地时,我被叶斯鲤拽住了。
我捏紧手中的毒针。
「小心。」
叶斯鲤的手清瘦干净,如无瑕白玉,宽大的绛红袖袍搭在手背上面,红白对比强烈。
是一双生而贵重,只写锦绣文章的手。
可那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上了手腕。
浑身骤然立起一片寒毛。
我惊恐的样子被叶斯鲤尽收眼底。
他的微笑没有一丝崩裂,反而更加牢固地抓紧,极尽君子地将我安全放在地上,才收回手。
他友好地问:「玉贵妃怎得如此怕我?」
多么温和真诚。
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我怕不怕他,为什么怕他。
就像人不会在意笼子里待宰的肉食想什么。
从前,我与所有称赞敬佩他的人一样,都认为他承继圣人遗风,高洁坚贞,冰魂素魄。
直到我知晓,将我毒至如此的毒是颇通医术的他亲自制成的,弹劾我的风潮是他先起头的,我被判腰斩时他在陈景身边,我父母一家人株连九族一案是他一手侦办的。
我所有悲惨的时刻,他都在一旁起着不大不小的作用。
看似不起眼,只是听从陈景旨意。
我开始认清,他绝不似表面这张皮这般温润斯文。
即便他表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陈景那个暴君吓人,可我就是从心底里害怕。
这是一种来自弱小的本能,遇到披着羊皮的狼时,哪怕一时察觉不到错漏,也会内心警戒。
「……妾身,早已不是玉贵妃,当然惧怕大人威严。」
千言万语,都憋了回去。
我只敢说一句干巴巴地好听话,压下直接将针扎进他手里的冲动。
这针是留给陈景的。
叶斯鲤笑着,没有追问这个话题。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妖怪一样的人十分清楚这些问题的回答,只是为了不冷场随口提问或者逗弄他人罢了。
他提着灯笼立在那,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满身闲适,仿若全知全能。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的手,又开始逗弄了:「你怎么在这里蹲着?」
我有些厌恶,但出于省事,还是实话实说:「定北王去找皇后娘娘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果然,叶斯鲤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知道问题的回答。
他云淡风轻:「什么定北王。金姑娘以后要叫他罪臣戚镇了。」
我刚站起来的腿一软,差点又跌了回去。
「什么?!」
他轻笑出声,转身缓步而走:「就在一刻钟前,罪臣戚镇的谋逆之证被悉数呈于御前,他现已逃往宫外。」
我猛地望向春秋园的方向,那里却安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我蹒跚跟上他:「怎么可能!若定北王谋逆,宫中怎会如此安静?」
即便不大张旗鼓,宫中也必然要十步一岗,挨个墙角戒严,绝不会有我蹲在角落的可能。
他果然是骗我的吗?
说好的让我浑水摸鱼,却将我独自扔在这里。
叶斯鲤不紧不慢地速度刚好够我跟上他:「因为陛下不想打扰到皇后娘娘,且……金姑娘怎么能确定,周围是安静的?」
我浑身一冷,四下看看:「……」
感觉每片树叶后面都蹲着一个暗卫。
陈景喜欢豢养暗卫,无孔不入。不被他信任之人,会被监视到亵裤颜色都不是秘密。
他继续逗弄:「害怕了?」
「不用怕,戚镇逃亡前都解决了。」
呵,反正戚镇跑了,没法对证,是他解决的还是谁解决的,这锅都得戚镇背。
我憎恶地偷望一眼叶斯鲤的后脑勺,嘴上用凄惶的声音卖可怜:「……妾身没有害怕。妾身只是想知道,戚镇,真的已经逃往宫外了吗?」
如果戚镇逃跑了,那我只能自己一搏,胜算太小。
「嗯。宫禁森严,金姑娘恐怕很难成功啊。」
他像是有读心术。
走在前面,后脑勺却仿佛长了眼睛,把我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我干脆开门见山:「不知道太傅大人能否帮妾身这个忙?」
他步履不停:「我已经帮了金姑娘太多忙了,也该金姑娘帮帮我了。」
我十分疑惑:「你何时帮过我的忙?」
叶斯鲤突然停下转过身看向我。
他没有出声,可是我清楚地看见,灯笼昏暗的灯线下,他漂亮的嘴唇一张一合。
那口型分明是,「你的父母没死,在我手上」。
我瞪大双眼,直接上前死死地抓住他。
哪怕他说周围没有暗卫,我依旧不敢出声,只敢万无一失的用眼神向他确认:真的吗?!
他笑了:「在下从不诳人。」
11、
我到底还是没有逃出皇宫。
皇宫向来灯火通明,我拼命地躲进为数不多的阴影中,企图去找熟人帮忙离开,却到底在御花园西角的假山处被陈景的护卫军与暗卫堵住。
领头的暗卫是玄一。
我认识他,他是陈景手下最得力的几大暗卫首领之一,曾被指派保护我。
此刻,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止不住地生理性痉挛,可声音却是冰冷无情的没有一丝波澜。
「娘娘,您不要再负隅顽抗。」
我靠在假山上,冷哼一声:「别再叫我娘娘,你们陛下已经把我送给了定北王,我现在是金氏。」
做一个被送的物件,也比做陈景的妃强。
至少干净。
玄一放弃交涉,干脆利落地示意护卫军上前制住我。
「才这么几天,玉贵妃就见异思迁,真是让孤……十分失望。」
陈景的声音飘忽阴沉,突然传来。
多年的习惯,我几乎是本能地分辨出他此刻有多么生气。
恐惧并着厌恶憎恨一同席卷心头,我浑身像是过了一道电,恨不得立刻逃远,但却挣扎不开护卫军的铁臂。
陈景慢条斯理地从龙辇上下来,通明的灯火照在他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飞龙被映得发起光,像是要腾飞。
玄一后退一步,像是一道阴影隐入黑暗,向陈景请罪。
「属下们没有第一时间保护住贵妃娘娘,全部折损,罪该万死。」
陈景看都没看他,一步步走向我:「自去领罚。」
我眼睁睁看着陈景逐渐靠近我。
他站立在我身前,苍白修长的手钳住我的手腕,将我手中紧捏的毒针拿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将针扔掉,捏住我的下颚,再次冷声强调:「金枝,我很失望。」
我回望向陈景浓黑到可怕的眼睛,破罐破摔,憎恨厌恶彻底压过一切情绪。
我恶狠狠地回骂:「你有什么脸失望!陈景,你这个暴君,疯子,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说罢,我猛地仰头挣开他的手,用力地咬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这个人坏,连血都是苦的。
陈景不知道是更疯了,还是阿愿让他精神更平和自信。
一声痛嘶过后,他居然笑了。
亮白的牙与殷红的唇在苍白俊美的脸上十分妖异:「报应?金枝,你还真是没变过的愚蠢。孤会怕报应吗?报应只会怕孤,那些被孤处死的人若是敢来找孤报仇,孤便再剁他们一回。」
我:「……」
他凑近过来:「对了,金枝你也最好不要惹孤生气,否则孤实在不知道能否再饶你一次。」
我松开嘴,想继续顶撞他,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吻了过来。
他的血味彻底化开在唇齿里。
我难以置信。
我的胳膊还被护卫军制着,他却扣着我的脑袋深吻。
我就像砧板上的鱼,被他咬了一口肉吃。
直到他放开,我才能破口大骂:「陈景,你是不是有病啊!」
陈景点点头:「孤头痛顽疾,你一直知晓。」
我哽住,彻底无言。
我终于相信了,戚镇与叶斯鲤都曾信誓旦旦地说,陈景对我没有断情这个离谱的事实。
陈景刚接回阿愿时,就残忍果决地判处我腰斩,将我打入天牢许久,还企图满门抄斩我全家,将我送给他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怎么可能对我有情?
可此刻,我终于有信心了。
看来我真的能完成叶斯鲤的要求,救回我的家人。
12、
自打那日他发疯过后,我就被关到了冷宫。
说是冷宫,却布置奢华,如同另一个天和宫。院外还栽种着很多鲜花,都是我喜欢的品种。
可护卫不允许我离开,这清冷地界有着重兵把守。
陈景是在瞒着阿愿金屋藏娇。
看着微微隆起的肚腹,我有些出神。
此前,我一直不理解戚镇和叶斯鲤为什么都相中我,要我为他们做事。
我以为我没有价值。
人不聪明,没有实权,即便认清现实,也没有能力复仇。
戚镇所谓的复仇计划,有没有我并不打紧。
他这么厌恶我,早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我,然后仗着兵权谋逆,正大光明地为自己争取。
可他非要多此一举地帮我复仇。
一开始,我被能复仇的可能冲昏了头脑,不愿细想。
遇到叶斯鲤,我才彻底知晓真正的原因。
他们都认为陈景对我没有断情,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怀了陈景的孩子。
三个多月了。
我竟在陈景准备害死我一家的时候,怀着他的骨血。
叶斯鲤告诉我的时候,我以为他在与我开玩笑。
一方面,陈景子嗣稀少到很多人都觉得他不行,另一方面,我这副被毒药侵蚀的病体,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两个多月,少吃少穿,孩子居然没有任何事。
简直是奇迹。
陈景怎么配拥有奇迹呢?
可叶斯鲤的样子不似作伪,戚镇此前的反应也说得通。
我只能接受这个可能。
叶斯鲤说,我家人的案子由他一手侦办,其实他们根本没死,只是被他藏了起来。
他还说,只要我听他的话,生下这个孩子,就可以放过我的家人。
我看着叶斯鲤的眼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哪怕他没有拿出真的救下我家人的证据,我也知道,叶斯鲤做得到。
我果断的背弃了与戚镇的约定,没有第一时间下手刺杀陈景,而是将宝压在叶斯鲤身上,用尽一切我能拿上桌的砝码,救回我的父亲母亲。
陈景每日都会来,总是一副阴冷沉郁的样子。
因为我一直在与他对着干,曾经那些让他欲罢不能的娇憨迷魂汤全部收起来,变得比阿愿还要古板抗拒,甚至危险。
让他十分不爽。
能够威胁我的家人们都没了,他一身的威胁手段不好施展,干生了好多天的气。
直到今日,陈景实在没憋住,难得地示好。
他右手绑着纱布,左手端着我曾经最爱吃的金丝酪,别扭地示意我吃。
可我只是将头转过去,不想看见他。
他阴着脸:「金枝,你到底要闹到什么程度?」
我一把将他手中的金丝酪掀翻:「我不想看到你!我恨你,你还我的爹和娘亲!」
他脸色不变,依旧阴沉,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心虚。
他在嘴硬:「你爹娘不是孤杀的,孤只是流放了他们。」
我猛地站起来推他:「都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否则我爹娘怎么会死!」
虽然我知道叶斯鲤救了他们,但陈景不知道。
这股怨气,我必须趁机发泄出来。
我不敢想如果没有叶斯鲤的帮忙会怎么办,可能与陈景同归于尽是我最好的归宿。
陈景也怒了,他强词夺理:「就算是孤杀了他们能怎么样?被孤所杀,是你们的荣幸,金枝,你最好给孤想开点,否则,你爹娘即使在黄泉下,孤也不会放过。你现在怀了孤的孩子,就不要再妄想别的事了!」
我的眼泪不可自控地流下来。
陈景真是一个魔鬼。
我居然曾经爱上过这样一个魔鬼。
那次不欢而散后,陈景接连几日都没来过我的冷宫。
再来也是气氛冷凝,活像仇人相见,只会大眼瞪小眼,等着对方服软。
营养跟上来,加上心神放松,我的肚子终于开始隆起。
我极度期盼这个孩子的降临。
叶斯鲤说了,只要孩子平安降生,我的父母就会安全。
我开始有意护着孩子,这个样子让陈景十分满意。
他突然破天荒地服软。
「枝枝,孤杀人无数,若是真有杀心,绝不屑于否认辩解,孤真的没想杀你的父母。」
我没有一丝感动。
我看着他,内心在盘算,他这个话,有多少是因为我的肚里的子嗣,又有多少真的愧疚。
陈景也看出我的抗拒。
他神情更加阴郁,不理解为什么我明明对他的孩子视若瑰宝,却对他肉眼可见的憎恨。
恨一个人,怎么会爱他的孩子呢。
所以,他认定我是喜欢他的。
他上前拥住我,语气满含警告:「枝枝,你别再闹了,已经够了。」
时隔多月,我再次感受陈景的拥抱,满心冰冷。
他的怀里满是药草的清苦味。
听说阿愿一直在帮他治疗顽疾,效果显著,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好许多。
我不理解,阿愿那么好,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做。
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那样做?
难道得到了的,都不珍贵吗?
13、
我彻底认清了现实。
自那之后,我不再反抗,在陈景看来就是想通了,又乖巧了。
唯有态度,他总是感觉不冷不热的,与曾经那个花样百出的娇美贵妃判若两人。
陈景很不满。
为此,他主动地做了很多事暗示我。
他会突然拿出一叠漂亮的彩纸,问我:「爱妃喜欢这个吗?」
曾经我会给他叠江南小镇的各色纸花,连送了他好多天,配着各种情话与亲吻。一开始他还对这些土气手段嗤之以鼻,厌弃不已,后来就很期待了,毕竟他实在喜欢附加的迷魂汤。
我一下子就懂了他的意思,可也只是慵懒地看了一眼纸,不说喜欢不喜欢,嫌弃地将其撇到一边,打着哈欠说:「陛下,我困了。」
然后他就会无言地将那些耗尽工匠心血价值千金的彩纸撕坏,阴恻恻地阴阳怪气:「哦,爱妃去睡吧。」
听罢,我就真的去睡了。
陈景:「……」
过不了多久,陈景就会像幽魂一样离去。
他每隔几天就会做一些这样无聊的小动作,比如找出不知道扔在那个犄角旮旯的栀子花荷包。
这是我曾心血来潮给他绣的。
我爹从小溺爱我,我的绣工特别不好,绣的白栀子更像是一朵皱皱巴巴的白菊花。
送给他之后这东西就从没再出现过,我估计他是扔了。
那时我没心没肺,丝毫也不在意,反正就是我会的都试试,看哪个能讨陈景欢心,能的就继续用,不能的就放弃。
既然他不喜欢绣品,我就换个招式。
总有能制住他的手段。
真是没想到,这玩意他居然还留着。
陈景:「爱妃还记得这个荷包吗?」
我眨眨眼:「不记得。」
陈景:「……这是你绣的,送给孤的。」
我又打了个哈欠:「是吗?陛下,我又困了,我想出去溜达一圈,可以吗?」
陈景一直不让我出冷宫的门。
我猜他是害怕阿愿知晓,用这个转移话题最方便了。
陈景果然皱眉:「……你总想出去做什么?」
我笑了,抚了抚隆起很多的肚子:「我被圈禁在这里这么久,当然想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而且我真的不想伤害皇后娘娘,我怎会有那个坏心呢!」
之前我明明都没见过阿愿,只是想去看看阿愿长什么样子,就被他捉住,判定我是要伤害阿愿,要腰斩我,我怎能不阴阳怪气回去。
他直接暴怒,荷包被他扔在桌子上,漆黑的眼珠子又沉的让人害怕:「什么圈禁?孤何时圈禁过你,你想出便出。」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让我出这个圈死的地界。
「陛下不怕皇后娘娘知晓?」
陈景眯了眯眼:「孤是皇帝。」
我微笑,只要让我出去,你是什么都可以。
自打我被下狱,从阴暗的小四方牢房呆了几个月,戚镇也把我关在后院,被陈景抓到后,又把我困死在小小的一方冷宫中。
再次见到有些自由的空气与阳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