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庶妹最近似乎变了一个人。
原先胆小如鹌鹑畏畏缩缩的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就连与我有亲事在身的太子也高看她一眼。
人人都称她是一颗被埋没了的金子,只有我知道,她不是原来的那个宋帷月。
父亲是当今皇帝的老师,素来以严苛古板的面容示人,就算是在家中,父亲对我也是十分严厉。
裕和十六年,父亲带五岁的我入宫叩见当今太后时,就因被太后赞了句「周正得体」,便被皇帝顺理成章赐婚给比我大了三岁的太子。
但我知道,皇帝要的不仅是宋家的忠诚,更是我外祖喻家的势力。喻家世代镇守边疆,手上更是有一支以凶悍敢死为名的喻家军,这才保边疆安稳。
我自幼便是被当作皇后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连战策史料,亦有涉猎。
自我六岁起,家中便请了女夫子来府中授课,这女夫子是太后夫子的徒弟,亦是父亲向皇帝求来的恩典。只有京都的世家贵女才可前来同习,就连家中的几位庶妹,亦是沾了我的光。
这些年来,我皆稳居于前,甚至被女夫人赞「文采不输男子」。世人提及我,无一不是称赞。
而这一切的转变,在长兴侯府的一次赏花宴中。
长兴侯府新得了几盆皇帝赏的贡品,特地设宴邀请五品以上的京官女眷,我与几位庶妹自然在列。
昨夜方下过一场大雨,马车放慢,一路走的平稳。母亲看着低垂着脑袋因紧张而不停搅动手帕的宋帷月,眉头一皱:「此次去的皆是京都名门女眷,你们莫要失了宋家的体面。」
话中所指,不言而喻。
我素来知道三妹的性子,便朝母亲递去一记安抚的眼神。三妹听后,果然将头埋得更低了。
宴上不过是各家夫人如陀螺一般转来转去,对于长兴侯府要彰显皇帝对侯府的重视,大家自然是心知肚明。但这也是各家夫人打好关系的机会,若能攀上那么一两个世家大族,或许也能对夫家的官路仕途有所助益。
我站在母亲身后,被一群夫人围绕着,夸赞之语不绝于耳,但面上端着的笑仍旧得体,就连唇角的弧度也未曾变过。
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呼就在此时传入耳中。
当我转头望去时,宋帷月已经落入了水中,双手不断扑腾挣扎,呼救声越来越微弱。岸上站着的是吓坏了的姑娘们,我最先镇定下来,赶忙使唤了身边的青祀,青祀便率先跳了下去救人。
当初挑侍女之时,我一眼选中的便是会水的青祀,不曾想她却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青祀比侯府的小厮更加敏捷,未让外男碰到宋帷月半分,很快便将宋帷月救上了岸。此时的宋帷月已然不省人事,青祀将绝活都使了个遍,宋帷月也没有半分动静。
正当吓傻了的众人以为没救了之时,宋帷月却突然猛地吐出一口水来,渐渐睁开了双眸。
「醒了醒了。」
「终于醒了。」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敏锐的捕捉到了宋帷月眸里的陌生。
自此次宋帷月落水之后,她大病了一场,足足一个月才下地。长兴侯夫人亲自上门赔罪,不过是一个没了生母的庶女,能得如此脸面,也就没人追究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逐渐被人遗忘了的宋帷月重新回到学堂之后,着实让众人一惊。或许是因大病一场的缘故,小脸更瘦了些,皮肤也白皙了不少,比往日更有灵气些。脸上的胆怯不见,见着女夫子便大大方方的问安。
课上她再不复往日的懦弱,大方询问。不仅如此,她竟还与夫子相辩,丝毫不落下风,直至夫子生气的抱着书册离去。
我心里清楚,宋帷月对此事见解通透。夫子生气离去并非因宋帷月的胡搅蛮缠,而是因她所言无误,在众学生前被下了面子。
我抬眼望去之时,没有忽略宋帷月眸中的得意。
就在当夜,宋帷月低头恭顺的跪于正堂之中,上头坐着的是黑着脸的太师。
「既然嘴这般巧,怎不与为父辩上一辩?」
当太师听女夫子所言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向来懦弱胆怯的宋帷月,竟这般的能言善辩。
「女儿知错,爹爹才高八斗,更甚子建,女儿怎敢在爹爹面前卖弄。
宋帷月虔诚的膝行至太师跟前,端起桌上的茶盏奉上,话语中满是讨好:「女儿愿受任何惩罚,只望爹爹保重身子,消消气。」
太师先是一愣,眸中晦暗不明,没再说什么,只让宋帷月跪了两个时辰便让她回屋了。
自此事后,宋帷月更是毫不掩饰,在一月初十的以『梅』『雪』为题的诗会上作出了一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而被称之为才女。
就连太子也不禁为之侧目。
自此之后,宋帷月更是诗作不断,颇受称赞。原先女夫子对我的称赞,如今也放到了宋帷月的身上。
年末,我的未婚夫婿,太子身边的裴延来了,请了宋帷月前去踏雪赏梅。我将书册合上,施目于窗外漫天飞雪中二人登对的身影,敛一息谓叹。
今年的雪,下的有些大了。
裕和二十七年,我与太子的成婚之日定在了半年之后。正当东宫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太子大婚的事宜之中,太子却在大明宫前长跪不起。
太子扬声想求娶的并非是太师家的嫡长女,而是太师的庶三女,宋帷月。
此消息一传出,我成了众矢之的。毕竟在外人看来,我向来是高高在上的。家世好,名声好,就连亲事也好。想看我笑话的人,自然也多了。
或许他们更想看的,是太师府两女争一夫的戏码。
父亲一下朝便来到我的院中,难得的宽慰着我:「太子不过一时未想明白,你莫要介怀。月儿,也并非有心的。」
兜兜转转,话头还是落在了宋帷月身上。
我怎么会忘记,这两年来,宋帷月早已占据了父亲的心。父亲那严苛冷漠的面容,会因是宋帷月而有几分松动。
俏皮活泼的宋帷月,最明白如何讨好父亲。
而且这两年来,宋帷月的风头隐约有要压制我的势头。我怎会不知,对于父亲来说,我早已并非是延续宋家荣光的唯一人选。父亲最看重的,不过是宋氏。
我照常沉稳的应和着,父亲似是很满意我的表现,不吝的说了几句赞赏的话语,便起身离开了。
父亲前脚刚走,宋帷月后脚便来了,身上穿的正是父亲上个月赐的蜀锦制成的衣裳,精致白皙的小脸带着明艳与张扬。
她本就生得好,只是先前太过胆怯而无人注意罢了。
「也就只有姐姐还坐的住。」
我只轻轻蹙起了眉头,便见宋帷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我并非是想与姐姐争的,太子只会吟诗作赋,对我来说毫无意思。但没办法,我是女主,按照剧情发展,就应该嫁最尊贵的太子。」
宋帷月耸了耸肩,似是很无奈一般,但眉眼中含的讥讽却毫不掩饰。走之前,还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哎……炮灰女配的命运就是这样,谁让我才是女主呢。」
青祀虽也听不懂她的话,但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忿忿不平:「小姐,您怎就不急呢。若是太子真的退婚了,那……」
我安抚似的看了眼青祀,「青祀,他如不了愿的。」
我心里都清楚,这场闹剧很快就能结束。一个无母的庶女与一个外祖家实力强盛的嫡女如何相争,他们想看的只是太师府的笑话罢了。
就在太子跪了一天一夜仍不肯起身之后,皇帝大怒,命人将太子拖下去仗打二十大板。婚事照旧,在大婚之前不许踏出东宫半步。
半年的时间很快就在习礼之中度过,太子成婚仪式自然是盛大的。亲迎、叩祖、祭天,一连串的流程下来,早已是疲惫不堪。待红盖头掀起之时,红烛有些晃眼,对上的只是那不浓不淡的剑眉下,那双淡漠无喜的眸子。
我向来知道他生的好看,相比之下,我更显平庸。或许只有他跟宋帷月站在一起,才称得上郎才女貌。
合卺过后,太子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只施施然留下一句:「今夜我去书房,你独自歇下吧。」
我先是一愣,下意识伸手便抓住了那大红喜袍的衣摆,「今夜你不能走。」
太子甩袖挣脱开了,力气之大让我身形不稳险些栽倒,他面上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与我何干?」
他知道的,若他今夜走了,明日我便会成整个京都的笑话。若要坐稳太子妃之位,今夜至关重要。
「明日我便向皇祖母求恩典,让帷月过门。」
在他发怔的双眸中,我看到了自己平淡如水的眉眼。
太子还是在这歇下了,只是次日醒来之时,身侧的床榻早已冷下。我也顾不上初经人事身体的酸痛,起身前往皇帝皇后处请安,最后才踏入的慈宁宫。
自我五岁后,父亲每年都会带我入宫给太后请安。我明白父亲的心思,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父亲想要的,不只是皇帝这一个靠山。
父亲的野心,从我五岁入宫之时就知道了。
太后比我想象中还要雍容华贵些许,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满是慈爱。相比于父亲的严苛,太后则满面笑意,亲切的唤我一声华儿。
那是父亲都未曾唤过的。
太后没有亲女儿,孙女也不爱与她亲近。当她看到我时,就觉得我身上有她当年的影子,故而将我当作亲孙女一般。她虽赞我周正得体,却更喜我伏在她的膝上,甜甜的唤她一声祖母。但碍于礼数,我只敢唤她娘娘。
这些就连父亲也不知,只知太后疼爱我,常召我入宫陪伴。
我持了多年的端庄贤良,只有在太后处才敢尽数卸下堆积在我身上的荣光。
因婚事我已然两年未曾入宫面见太后了,如今太后还是那般慈蔼,只是鬓间多了不少的白发。待她遣退殿内奴仆之时,我才敢提着裙子小跑至前,如幼时一般伏在她的膝上,名正言顺喊出那句祖母。
「哎,好孩子。」
太后轻轻抚摸着我发上未被珠翠占据之地,眼里噙了我看不见的泪光。『祖孙』二人叙旧许久,直至午膳过后,也到了该离开的时辰。
就在此时,我掀裙一跪,伏身于地。
「孙媳想向皇祖母求一个恩典。」
这是我在与太后二人独处之时,少有的大礼。
太后的双眸随之而下,洞若观火。良久,头上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太后的懿旨很快就送到了太师府上,在一个吉日,宋帷月坐着一顶小轿子,从侧门入了东宫,做了太子的侍妾。
而我也送了许多物件去,毕竟都是宋家之女,也是我求来的。
或许是觉得亏欠,太子来我房中的次数也变多了。但是只要宋帷月的一句不适,他便会披上外衣匆忙赶去。
我故作熟睡般翻了个身,睁开了双眸,满目清明。
东宫陆陆续续抬进了一位侧妃与和几位侍妾,皆是权臣之女。太子每日除了处理政事,便是与宋帷月待在一起。
而我则在初夏之时查出了身孕。
太子似乎欣喜了没几日,便听宋帷月那砸碎了几个花瓶,上赶着哄去了。
这样的戏码,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尽管如此,我仍日日前往慈宁宫侍奉,太后已至垂暮,日薄西山,日子愈渐虚弱。拖拖沓沓了好些年的病在这几日忽然有了些好转,但我和太后心里都明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太医亲口所言,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尽管我恳求太后,恳求她一定撑着等到曾孙的出世,也听她金口玉言应下,但仍是无用。
太后还是没能挺过这个严冬,驾鹤西去。
满宫白绸,皇后带领着众人跪伏在慈宁宫前,我数次悲恸难禁,几欲晕厥。泪流到麻木之时,忽的腹痛难忍。
正当我捧腹因疼痛而皱眉之时,无意间对上了宋帷月的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眸,嘴角隐隐还扯着讥讽的笑意。
在悲痛不已的众人之中,她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对太后的不敬,亦是对我的挑衅。
裕和三十年二月十六,在凤仪宫偏殿内,太后驾鹤西去的第二日,我生下了太子的长子。而在我生产之时,太子正忙着照顾因太后西去而哭晕过去的宋帷月,外间只有皇后与东宫的一众侍妾守着。
似乎方才面容冷漠之人并非宋帷月一般。
就连长子的名字,也是由皇帝所取的,顾文弘。
在我生下文弘之后,太子更是以我早产诞子身子虚弱为由,将管家权交由宋帷月。尽管只是早了不过十日,也被他拿来作借口。
我早已寒心,又怎会因此伤感。
在文弘的满月宴的次日,我抱着文弘前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虽说我生文弘之时因太后之事情绪难自控,但好在文弘生下白白胖胖,也算是我数次懊悔之时的唯一慰藉了。
文弘不似其他的新生儿,不爱哭,反而见着人就笑,逗得皇后开怀不已。
抱着文弘离开凤仪宫之时,皇后的懿旨也随之去了东宫。我抱着文弘在慈宁宫殿内静默的站了一会,这才抬步离去。
「虽说你没见到你的曾祖母,但她也很疼你。」
在回东宫的路上,我压低了声与文弘说着。文弘似听懂了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管家权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
而太子似是为了补偿宋帷月一般,以侍奉有功之名将宋帷月提为了侧妃。太子留了这侧妃之位许久,为的就是这一日。
皇后也恐插手太多有伤母子之情,不过是提个侧妃,便也未曾多加理会。
在文弘周岁之后,陆侧妃诞下了次子顾文棣,我陆陆续续又抬了些貌美的妾室入东宫,但家室皆不高。既能分宠,也不至于撼动我的地位。
这招似乎有些效果,毕竟太子与宋帷月朝夕相对,或许也有些厌倦了。宋帷月承宠最多,但至今仍无身孕,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或许也大不如前了。
一个庶女,又无外祖家的支持,靠的不过是太子的恩宠才至今时今日的地位。
或许是因为新人分了宠的缘故,宋帷月难得的踏入了我的院中,精致美艳的脸上满是凶狠,「你不过是一个炮灰女配,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我才是女主,你撼动不了我的。」
我只淡淡抬了眉眼,语气平和:「来人,撵出去。」
两个月后,我再度有了身孕。此时顾文弘已然一岁多,已经会吐流利清晰的话语。皇帝赞文弘天资聪颖,甚至将文弘带入大明宫中亲自教导了些日子。
而我这胎怀的辛苦,无暇分身顾及文弘,文弘在大明宫也让我安心不少。
自我地位日渐稳固之后,宋家也因此水涨船高,朝中不少大臣奉承太师,皆称赞他教子有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甚至想要他支点招。
父亲来见我之时,满面春风。
「你是宋家最争气的女儿,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也为此而收敛不少。
「你妹妹如今过得不好,你身为长姐,也该好好照顾一下妹妹。」
想来是宋帷月在父亲来时哭诉了一场,这次我没有再似往日一般顺着父亲的话应下,而是抬眸看向父亲。
「这些都是三妹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并非女儿能够左右。女儿掌管东宫,无暇顾及,还望父亲见谅。」
父亲面色一僵,似乎有些接受不了向来对他千依百顺的女儿竟会驳他的话语。但我如今已是太子妃,他拿我毫无办法。
或许是看我面无惧色,就连直视他的双眸也丝毫未曾退缩,他只留下一句「你莫要后悔」,便生气的拂袖离去。
我在东宫举步维艰,谨慎行事之时,宋帷月却享受着万千荣宠。那时的我,父亲却未有一句的关怀。
宋帷月如今不过是恩宠变少,父亲便急着来嘱咐我这个长姐好生照顾她。
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我觉着有些可笑。
裕和三十二年,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龙凤呈祥是为大吉,太子难得的在我院子里待了好些日子,下朝之后要见的便是这一双儿女,共享天伦之乐。这几个月,除了我的院子,其他妃妾处未曾踏足过。
顾文弘似是因此生了醋意,见着太子便直嚷着要抱,父子二人嬉笑作一团。
看着二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容,我的眉眼间尽是温软。
宋帷月处又摔了几个花瓶,整日哭哭啼啼的。但如今太子心思全然未曾放在她的身上,去看过她两日。或许是嫌聒噪,再不去看她了。
听到宋帷月那处的动静,我方前去,朝她那梨花带雨的面上狠狠的甩了一巴掌。就在她捂脸错愕之际,我怒然道:「大喜之事,你竟哭的这般晦气。若叫外人知道,不知会如何去诟病太子家宅不宁。」
宋帷月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张牙舞爪的就想扑上来打回来,却被我带的两个粗使婆子狠狠的摁住了。我扬手再赏了她一巴掌,随后揉了揉手腕,或许是打的太用力了,手腕有些发酸。
宋帷月满眼的不可置信,头发散乱满眼凶狠已经毫无往日仪态,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两个粗使婆子,但养尊处优的她又怎会是那两个婆子的对手,嘴里一并喊着:「啊——你个贱人!你竟然敢打我,我要告诉太子,你个贱人!」
尖细的嗓音和污秽不堪的话语吵的我有些头疼,又是一巴掌下去。
「你若再吵,我便再赏你一个巴掌,直至你闭嘴为止。」
宋帷月见我是认真的,被扇愣在了原地,听话的闭上了嘴。
「若你想将此事闹到父皇面前,你尽管同太子说。」
我摆了摆手,两个粗使婆子便松了手,宋帷月一下瘫坐在了地上。我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此地。
自此之后,宋帷月果然消停了不少。
就在宋帷月沉寂的这些日子,东宫陆陆续续又添了几位皇孙,东宫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主子,这是宋侧妃送来的。」
自掌掴一事之后,就连日常的请安宋帷月皆是以身子不适未来,太子也鲜少前去。日子之久,东宫似无了宋帷月这人一般。如今宋侧妃三字一入耳,略加思索才忆起这号人来。
只见青祀手上拿着一些册子,我翻开粗略的扫了一眼,上头皆是密密麻麻誊抄下来的佛经。
或许是看到了我上扬的眉头,青祀解释道:「宋侧妃说反省了这些年,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故而每日替太子,替您和皇孙们抄经祈福。还有一份已然送到太子那了。」
我将册子交由青祀,沉吟一声:「随意寻个地放置罢,不必供入佛堂之中了。」
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送来之物我皆不会去用。毕竟不知她在佛前求的究竟是让上天庇佑我,还是让上天快些收了我。
太子连续几日去了宋帷月的院中,宋帷月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复了宠。
除了上朝,太子所踏必然是宋帷月处,甚至隐隐有当年盛宠之势。其他人或许疑惑惘然,但我心里头清楚的很。
太子书房的那叠佛经之中,还夹杂着凄然婉转的诗作,句句皆是思念。
不过宋帷月也就此收敛了不少,未再有挑衅的举动,看着还算安分。
裕和四十年秋末,皇帝病重。都说病来如山倒,但皇帝这一病,却再也没起来。
裕和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太子登基,改年号裕庆。新帝登基后。理应先册封嫡妻为后,再依次册封潜邸女眷。
但新帝登基已然一个月有余,册封之事却迟迟没有动静。但我仍耐心的等候着,此事已是定论,就算他因宋帷月不惜拖延着时日,但后位,只会是我的。身后的母家,膝下的子嗣,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名声,皆是我的底气。
很快,封后连同余下女眷册封的旨意便送来了东宫。陆侧妃册封贤妃,而宋帷月仅仅是个昭仪,余下的以家室子嗣依次册封贵人、美人、才人。
我住进了皇后专属的凤仪宫。
虽说新帝也想将宋帷月册封妃位,但奈何她膝下无子嗣。宋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了,若再册宋氏庶女为妃,宋家风头未免太盛了些。
莫说是前朝老臣,就连太后也不会同意。
宋帷月原也笃定自己至少是个妃位,可事不如人意,因此事找新帝哭过几回。新帝除了安抚也别无他法,他根基未稳,自然需要前朝老臣的辅佐。
听闻此事,我亲自做了一碗清汤银耳,前往大明宫。方踏入里头,便见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以及斜靠龙椅皱着眉头的皇帝,满是疲态。
或许是被叨扰了,皇帝满是不耐的睁开双眸。看到来者之时,只是稍有掩饰。很明显,他并不想瞧见我。
我故作未曾瞧见一般,将清汤银耳搁置在案上,便站在皇帝的身侧,轻轻替他揉捏着肩膀,声音柔缓:「陛下政事繁忙,臣妾本不该打扰。只是陛下烦心,臣妾亦是。妹妹侍君多年,有功无过,自然担得妃位。」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半年后便是大选,若等到那时陛下以宋昭仪协助臣妾操持选秀事宜为名册封为妃,岂不更好?」
皇帝听后一怔,但或许是我贤良的名声深入人心,此话从我嘴中说出,也实在正常。皇帝牵过我替他捏着肩的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侧,眸中尽是愧疚。
「难为你这般用心,这些年……是朕亏欠了你。」
我温笑着回握他的大掌,语有宽慰:「夫妇一体,陛下所忧,便是臣妾之忧。陛下所想,亦是臣妾所想。」
这日过后,我便时常亲手做羹汤,出入大明宫,替皇帝补身,亦与他探讨时事。
世人皆称,帝后同心同德,是万民之福。
半年后的大选,入选秀女若干,依家室册封位份,安置于东西六宫。而宋帷月也因操持选秀一事封为妃位,皇帝还称她做事妥帖,赐了协理六宫之权。
虽说她膝下无子,但因担协理之权,地位于膝下有子的陆贤妃无异。
裕庆六年五月初四,是我的三十五岁生辰,也是我嫁给皇帝的第十九个年头了。下了朝后皇帝便直接来到凤仪宫,命人将予我的生辰礼送上来。细瞧过去,皆是些皇后所用的钗环首饰。
尽管如此,我还是作了欣喜之态。毕竟皇帝能来,就已经足够了。
正当我们二人用晚膳之际,青祀来禀宋帷月的贴身侍女求见,面有急意,声称宋妃腹痛难忍,脸色苍白的吓人,来请皇帝过去看看。
皇帝听了此话,连忙搁下玉箸,一句话不留,起身匆忙赶去。
我淡淡的收回了目光,独自享用着晚膳。却在此时,顾文弘匆匆赶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周正一礼:「母后。」
十六岁的顾文弘表现的十分的老成,生的更似皇帝,身上隐隐有些帝王的威严。看着自己最疼爱也最聪颖的孩子,我弯了弯眉眼。
顾文弘从食盒中拿出一个糖花来,「这是儿臣用御花园的花碾成汁,加上饴糖一同熬煮,做成的糖花。母后,生辰快乐。」
这饴糖被捏成了各种形态,促成一朵糖花,做了个百花齐放。看着眼前这份用心的寿礼,我不禁湿了眼眶。
顾文弘见状,上前笨拙的替我擦了擦滚落下脸颊的泪水,压低了声音:「母后,您还有儿臣。」
我看着眼前倾注了心血培养出来的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先帝勤政,开疆拓土。到了这一代皇帝登基,已是时局安稳。
除了潜邸的子嗣,后宫便再无新生的皇嗣了。就连潜邸的皇嗣也因病而夭折了两个,前朝大臣便以后宫子嗣单薄为名,提议选秀。
这些年间,我陆陆续续操持了几次大选小选,挑的皆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皇帝逐渐开始怠慢朝政,夜夜与新入宫的妃子厮混,甚至白日荒淫。
就算是有臣子上谏,也会被皇帝怒斥驳回,并削其官位,以此来让朝臣警示。久而久之,引发朝臣不满,民心不安。
顾文弘想要去大明宫劝阻,却被我阻拦了下来,「你只需安心做好你身为嫡长子该做之事,其余你无需去管。这万里江山,迟早是你的。」
这是我第一次将野心说的这般坦白,顾文弘只是愣了一下,便将神色尽数收敛,折腰拱手,「儿臣,遵命。」
眼见着皇帝无心朝政,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民间甚至有「荒淫无道」,「一代昏君」这样的字眼传出。
我前往大明宫,跪在殿外,背脊直挺,扬声:「臣妾有罪,求陛下责罚。」
身为皇后就应有劝谏之责,眼见着皇帝如此荒淫下去,一国之后,就应担责。
听到动静,皇帝从大明宫走了出来。负手而立,四目相对。
闹剧就在皇帝亲自扶起皇后,二人携手共入大明结束。此日过后,皇帝便鲜少再召幸嫔妃,也以后宫皇嗣充足为由不再选秀,重新投身于政事之上。
而因国母放下身段跪地劝谏一事,宫里内外议论纷纷,皆是称赞之语。甚至有百姓传唱,有此国母,乃皇室之幸,百姓之福。
裕庆九年,皇帝不顾朝臣劝阻,以久侍宫闺的名义将膝下仍无子嗣的宋帷月封为贵妃。自皇帝登基以来,承宠最多的便是宋帷月,肚子却仍无动静。
一对社稷无功,二对皇嗣无助,一个庶女,自然不配贵妃之位。
这到底是后宫之事,朝臣的异议很快就被皇帝压制下来了。只不过因着此事,君臣离心。
而册封一事,是我提的。
裕庆十年,自皇帝四十二岁生辰之后,身子似乎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来,身子也愈发瘦弱。就算是医术精湛的太医令前来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眼看着皇帝一日比一日的虚弱。
可如今的皇帝不过四十余岁,正值壮年。这般突然的就病了,还查不出原因,自然让朝野上下惶恐不安,纷纷上谏到了该立太子之时,否则民心难安。
嫡子有二,长子已至弱冠之年,聪慧沉稳雄才大略,颇有帝王之相,自是最佳人选。
皇帝在朝臣的上谏声中,写下了立太子的诏书。
听闻立太子一事后,我唤来青祀:「往后的羹汤药膳正常做便好,该处理的处理了,莫要留下把柄。」
青祀会意,退了下去。
我阖上了双眸,心里的石头终是落了地。
自新帝登基后不久,我时常送去的羹汤皆是下了奇毒的。外祖家镇守边疆,什么样的毒药没听说过。若要拿到,轻而易举。
此毒为何称奇,只因其为慢性毒,可在体内潜伏数年之久,此前却半点征兆也不会有。一旦发作,十死无生。
这潜伏了多年的毒性,也该发作了。他,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尽管皇帝挣扎着,张贴了无数的皇榜,遍寻了京都内外无数的名医,皆诊不出皇帝身上的怪病。
眼看着皇帝一日比一日绝望,直至弥留之际。我带着膝下的一对龙凤前往大明宫,让他们好好的送父皇一程。
皇帝已然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开口说了文弘二字,似乎就已然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了。子女在他身侧哭过一番后,我便以想与皇帝独处的理由,让他们去殿外等候。
皇帝颤颤巍巍的将手伸了过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握住了他。
「皇后,是朕……是朕亏欠了你。下辈子,朕偿还你。」
我抬袖擦去面上的泪水,将唇凑近了皇帝的耳边,似是一对亲密的夫妻耳鬓厮磨一般,一字一句:「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了。」
当我坐直身子之时,只见皇帝似是因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一般,双眸睁大,满是不可置信。我松开了他的手,而他的手也因无力而落在了床榻上。
泪痕已干,我的脸上再无情绪,「文弘,在与朝臣议事。」
此话一出,皇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因怒意上心头而呼吸加重,双眸死死的盯着我,想用力撑起身子来,「你……你……毒妇!」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句话后,突然就摔回了床榻之上,再没了动静。只是那双眸子未曾闭上,仍旧盯着我,满是怨恨。
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直至他没了气息,才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皮。就算他死了,我也无法原谅他的薄情,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我垂下眸子,起身再抬眸之时,已是蓄满泪水。我走出殿外,朝着等候在外头的宫妃皇嗣以及宫人们,哭道:「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后,群臣当即参拜新帝,改称太子为皇上,登基大典定于下个月的初一。
我带着一道旨意,来到了翊坤宫。翊有辅佐之意,可见先帝的心思。或许在他的心里,妻子只是当初自己想求娶的宋帷月罢了。
宋帷月在看见我的这一刻,激动的快步朝我走来,「你是不是带着先帝要册封我为太后的旨意前来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道圣旨是陛下在我面前写的,是他允诺我的。宋华璋,我再也不用屈于你之下了。」
宋帷月说的没错,先帝是曾留下一道册封宋帷月为太后的圣旨,欲立两宫太后。
「我是带着旨意来了,是你陪葬的旨意。」
宋帷月脸上的欣喜逐渐转变为错愕,她不可思议的后退了两步,「陪葬?不,不,不可能,你骗我!那道旨意,那道旨意是皇帝亲写的,你怎么敢……」
宋帷月似是回过神了一般,脸上满是凶狠,似是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撕碎,却被死死的按跪在地上。
我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看向她的眸中满是轻蔑,「你看清楚了,这是皇祖母,先太皇太后的旨意。皇孙驾崩后,由其无子嗣的爱妾陪葬。文弘会在你死后追封你为太后,与先帝合葬。」
「我……我不要,我不想死啊。不,不可能,我是女主,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可能死呢!」
宋帷月不断的挣扎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美艳动人,嘴里喃喃着。
我冷笑着凑近了她的耳边,低语一句:「你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
宋帷月的眸中满是惊恐,双腿不断瞪着想要往后退去,似是在看一个怪物一般。
「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没再看她,而是转身离开。任由她哭嚎追问,我也没再回头。
其实我知道,我的三妹,早已经死在了那年的赏花宴中。
她死后追封为太后,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亏欠她的。若我当年能看好她,或许她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皇祖母的这道旨意,是她当年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正是这道旨意提醒了我,让我在宋帷月过门后送了藏有不孕的药物的赏赐过去。以至于宋帷月这么多年来,仍无身孕。
太后虽非我的亲祖母,却胜似亲祖母。只是能孝顺她的时日,还是太短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漫天飞雪,敛一息谓叹。
今年的雪,下的有些大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