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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节 往烟阁公主列传 见月

作者:十八岁给你送花 字数:16499 更新:2023-02-18 02:07:20

冬至那天,父皇将我最宠爱的面首腰斩于市。

他派人传话过来,说我有损皇室颜面,龙颜震怒。

呵,他从未将我当亲生女儿待,何怒之有?

从我年幼时起,关于我母妃不贞的传言就铺盖该地,终于把她活生生淹死。这世道向来是,好人不长命,坏蛋活千年,誓言没人理,谣言满天飞。

既然诋毁我母妃不贞,那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不贞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一)退婚

我在府中嚎啕痛哭、大醉三日,不为最是无情帝王家,而是为了本宫从十万俊秀里选出来的花魁,说没就没了。

第三天晚上,乳娘孙嬷嬷跟我说,府中的酒已经喝完了,洗洗睡吧。

我当然不信公主府的酒能让我喝完,自从十五岁出宫立府,这府中藏的酒就没见过空。

我戳破她的谎言:「地窖还有。

孙嬷嬷躬身答:「小陈将军跪在门口,不好过去拿。」

她说话的时候,分明有点幸灾乐祸,笃定地觉着我今晚是喝不上了。

我踉踉跄跄奔去地窖,陈照果然跪在门口,眉目间冰雪剔透、眼如寒星,大冬天的,发梢都结霜了。

我朝由三姓结义兄弟开国,李、陈、萧三姓,当时我太爷爷年纪最长,兵力也略强,于是由我李姓做了皇帝。在我还未及笄时便知道,将来是要嫁给陈家长子的。陈照和我都曾为此大闹,他闹到离家出走,我闹到绝食自尽,可是……

可是三年后,婚约还没有废除,这小子倒跪到公主府来了!

我说:「大老远回来,你不跪高堂父母,跪雪地里干什么?」

他抬头看见我,拧了拧眉,说:「公主金枝玉叶天尊地贵,不跪个雪、伤个膝,怕是请不出。」

我略尴尬,低头搓搓手,问:「要不,进屋暖暖?」

他转开头去,一脸的道貌岸然惹人讨厌,慢吞吞说:「公主的闺房,怕是不合适。」

「没啥不合适的,我爹把那谁杀了,其他的都望风逃跑了。」

说完觉得有点不妥,因为那谁不在,他才合适进屋,这个因果好像有点问题。

而且,我的语气,再配上我的名声,分明是在诱拐纯良少男啊……

幸好纯良少男不为所动,只是担忧地问:「你的声音?」

「哭哑了,不打紧。」

「你那么在意他?」

「谁?喔,那谁啊」,我认真地抬头思考片刻,在意吗?「当然了,人家活儿好啊!」

陈小傻子的嘴角抽了两抽,说不出话。

我抹了两把眼泪并鼻涕:「多好看的人儿,芝兰玉树似的,才看了没仨月,还没看够呢。」

陈照略略不忿,嘴角抽搐着吐出一句:「我也好看!」

看见了,也听说了——他此次回来,城门口迎接的姑娘比官兵都多,为了让他多看一眼,各施手段,有弹琴唱曲的,有长袖善舞的,就跟庙会一样热闹。

可怜我在家哭丧,出不了门去逛庙会。

陈照说着竟然站起来,大概是想让公主好好看看他,可是因为跪得太久,起身时磕绊了一下。

他耿直地说:「我的活儿也不差。」

我差点吐血。

这回轮到我嘴角抽了两抽,问:「要么,将军进屋去?」

他摇摇头:「我要走了,只能停留三日。」

我猜到了。父皇恩准他回来过节,只准了三日,可怜陈照一天家也没回,将军府上上下下大概正把本宫骂个底朝天。前两日他一直等在会客厅,都被孙嬷嬷拦住了,第三日小傻子发了狠,跪到酒窖跟前。

他的亲兵此刻就等在府外,北疆的战线也已经铺开,今晚,见不见得到,他都得在此刻离去。

我乜斜醉眼看着他:「真不进屋了?」

他似乎狠狠地犹豫了一下。

这小傻子!我转身而去,路上大声对侍从吩咐:

「本宫缓过劲儿了,到玉山馆里再挑两个过来暖床,要鼻子挺眼睛大的,现在就要!」

我就不信了,这要是还退不了婚,没天理了!

第二日,京城里的茶馆书楼可热闹了,坊间传开一个精彩故事:广蓄面首三千的见月公主,挑逗小陈将军不成,罚其在地窖前跪了三天,差点延误北疆战事。

人们讲得绘形绘色,满篇都是藏在我闺房罗帐内才能听到的细节,有人说我给他下了药,他为了冷住自己,活生生把膝盖冻伤;还有的说我屯了打手在地窖里,小陈将军斗得浑身是血、宁死不从……凡此种种,惊心动魄,异彩纷呈。

这个故事的水平不错,比上一个好多了,仿真度高,毕竟挑逗朝臣这类事我以前干过。

两年前,还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我曾经在御史大人邱锦彦面前扯开领口,问他想不想看看里面包着的东西。

邱大人是朝中知名才子,博古通今、出口成章,可惜胆儿小,吓得当场就跪下了,抖如筛糠。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就走了。

后来听说邱大人惊吓成疾,将养了俩月才好。

我的名声就是从这事开始坏的。

也是因为这事,父皇把我赶出宫去住。历代的公主都是因为得宠才开府,只有我,是因为父皇怕我在宫里闹事,让我出去住。

公主和小陈将军不睦的故事热乎乎发酵了几天后,我的父皇派人来问了事情经过。

陈照确实是伤了膝盖,外面也确实有北疆军候着,而我,也确实想拉他入香闺。

三天后,父皇下旨废除婚约。

我听说他是这么跟大家解释的:就算嫁过去,也祸害得两家人不得安宁。

当年我寻死觅活都拒不了的婚事,养几个面首说几句荤话就解决了,早知道这么容易,我还费什么劲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绝食的,活生生饿瘦了本宫。

不过我想,这也是因为父皇的心境有了变化吧。

(二)见月

父皇曾经非常疼爱我,给我取名「见月」,因为母亲怀我的时候,看见一轮明月入怀。

小时候我总问她,是真的吗?她也总是摸着我的头,叫我小傻子。

后来我渐渐明白,母亲这样的说辞是为了让我多得父皇的关注。母亲出身卑微,在绣坊做工时遇见了游历的父亲,海誓山盟带她回来,一步步升为贵妃。她在这皇宫里没有任何依傍,说些好听话儿取悦父皇,是她的聪慧。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史官都在说,帝王的象征是太阳,看见明月入怀,那便是有异。

这之前父皇待我和母亲不错,后宫中什么事都是我俩说了算;之后他对我渐渐冷淡,经常看着我说,眉眼不像他,越看越不像。

因为这事,我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临死前,我问她,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生命弥留之际,母亲虚弱而缓慢地对我说:「当然是你的父皇,但,你也不要怨憎那些传话的人。」

「为什么?」

母亲的眼里带着虚空迷茫,讲起她和父亲相遇的往事,还有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她说:「因为杀死我的人,并不是他们。」

我明白,是父皇的猜疑冷酷背信弃义杀死了她。

而不是提出「见月异象」说的的邱锦彦大人。

自母亲死后,我便转了性情,看见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不过如此下场,我不要再走她的路。

我想,我的身体里是流淌着父亲的血的——冷酷无情杀伐决断的血。

婚约废除之后,公主府挂灯笼大庆十日,跟过节一样热闹。

我也像过节一样开心,赶紧地又买了一批面首回来。

这批的质量不如上一批好,毕竟,上一批是我亲手从十万军中一个个挑出来的。

和陈照一起挑的。

我还记得他当时满脸泛着绿光隐忍不发的模样,哈哈,居然还有点可爱呢。

解除婚约,是本公主的善解人意,对大家都好,虽然,陈照那边的应对不甚温和——我听说,他请旨归来见我,被父皇驳回,嘱他行事顾及家族声誉。

这小傻子,果然傻乎乎的。

不论怎样,本公主恢复自由身了,大庆十日后,拎着灯笼上了邱锦彦大人的家门。

全京城都知道我恋慕邱大人,这种时候没点表示怎么行。

邱大人站在客厅正中给我行礼,我说:「你娶我吧。」

他一听又跪下了。嗐,我是洪水猛兽吗?

我扶起他到椅子里坐下,跟他陈明厉害。

我不是父皇亲生这事,是个谣言,而且是他传起来的。只要他能说出当年的来龙去脉,破解所谓「见月异象」的谣言,那么,我又变成父皇最爱的公主,出于对这些年误会的愧疚,他多半会变本加厉地宠我。到时候,我的驸马,高官厚禄、列土封疆,都不是事儿。

邱大人作为一个小小六品文官,这辈子唯一的封疆指望,就在这一次。

他很动心,却也有顾虑,问我倪贵妃的事咋算。我说母妃是病死的,与你何干。

他又说,家中有妻有女……我打断这些废话,跟他说,休掉就行了。

最后,他貌似下定决心了,上下打量着我,问,怎么表达诚意。

我明白,立刻欢天喜地得偿夙愿地扑上去,邱锦彦却退了,说不急不急。

他是嫌我不干净吧,看来我的名声坏得挺到位的。

他对我说了当年的往事,是西平王萧家传的令,传令人带着王府家书,授意他润色书信中的内容并传播出去,事后酬以重金。

邱锦彦当年留存的王府家书,上有王府印信,内里详细描绘了「见月异象」说,分毫不差。

西平王主理南疆军事,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陈照的父亲陈老将军。但陈老将军有个好儿子,可以代他出征北疆,西平王萧勇信却只有一个女儿,因此萧王爷只能亲自镇守南疆,对朝中政事素来过问不多。西平王的妹妹是当朝皇后,也是父皇的原配,可惜无儿无女,我的母亲告诉过我,父皇并不爱萧皇后,也甚少在她宫中留宿。

那么,萧家对我的母亲有怨恨,想要通过一个异象谣言来诋毁母亲,也是情理之中了。

萧家势大,非一朝一夕可以扳倒。我告诉邱锦彦,先不要去父皇跟前澄清,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离开邱大人府上,才看见外面天寒地冻起了冷风,吹起地上的积雪沸沸扬扬的。

虽然天气冷,却拦不住市井烟火气,寒凉天里大家喜欢吃甜食,各种香甜小吃的味道弥漫一路,直冲进我坐着的马车。

我想了想,命马夫停车,到路边去捡味道最诱人的几样点心各拿了几块,包一包去了西平王府。

萧王爷的爱女萧玉凌,自幼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能文能武人中龙凤,若不是因为朝中对女子的偏见,不允许她带领军队,她必能跟陈照一样,替父出征。

萧姑娘虽是女中英雄,不爱胭脂水粉花花草草,却也和普通少女一样爱精美甜食、爱英俊少年——因此,也爱陈照。

这次小陈将军从北疆回来,萧玉凌听说了,立刻从南疆快马奔回。可惜,她回来时,陈照已经走了,两人没能见上面,此刻怕是正在府中生闷气吧,吃点甜食正可纾解。

萧玉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冷眼看我,要不是因为我带的是香甜可口的点心,她怕是要把我连人带东西一起扔出门外。

自多年前我跟陈照定下婚约,便再没能踏进萧府大门,直到今日婚约已除,萧姑娘才允我进门。我知道,她看不上我,萧姑娘在战场上一个人能顶十个好男儿,最看不上我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

我跟她说:「三国时有个孔明先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打仗,军中都爱戴他。」

她说:「用得着你来跟我说?我虽习武,也一样读过书。」

「是是是」,我赶紧赔笑,「萧姑娘文武双全,可比三国周郎。」

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说:「你什么意思!周公瑾被孔明气死了。」

「我错了!打嘴!」我结结实实拍了自己一巴掌。

她的脸色稍霁,趾高气扬地说:「孔明先生虽然兵法厉害,身体实在是差,出征几次就活生生累死了,蜀国也就灭了。」

「蜀国虽然灭了,孔明先生也死了,可是,诸葛家一门忠烈,子孙也战死沙场,流芳百世。」我看着萧玉凌说。

她停下手中的点心,问:「你想干嘛?」

「我想看看你家的账本。」我实话实说。

西平王和女儿一直在军中,京城的府邸朴素至极,家中既不从商也没有别的收入,贿赂邱锦彦的钱从哪里来的,是个可查的突破口。

只是此事不好办。

萧姑娘性格磊落,若是心情好的时候来问此事,说不定真的能给人看账本,只是不能是今天,也不能是我。

萧玉凌果然大怒,把手中的点心砸到地上,喝道:「要查我萧家,先请旨出来!」

(三)萧氏

我灰头土脸回府了。

萧皇后恨我的母妃抢走了她的帝王夫君,却不恨男人的薄情寡义;萧玉凌恨我抢了她的乘龙快婿,却不恨心上人的有眼无珠,唉,有理说不清啊,黑锅背着背着也就习惯了。

我对自己说:你得忍,忍不了再忍,谁叫你这么美呢?

孙嬷嬷见我进门时脸色不好、一照镜子脸色又好了,于是毫不犹豫地以一句话终结了我的好心情。她告诉我,陈照在内室等候。

我吓得跳了起来,私离疆守,这是大罪!

孙嬷嬷也显出担忧的模样,对我说:「所以没让他去会客厅,藏你闺房了。」

我分明从她眼中再次读出了幸灾乐祸,没办法,硬着头皮独自去见陈照。

陈小傻子一脸的不高兴,大概是快马奔波回来的,脸上全是风尘,不如上次见面的时候好看了。不过,比我这批新招的面首,那还是强太多。

我叹口气,这么好看的人,却不是我的了。

他躺在我的象牙床上,边晃晃悠悠地边说:「原来你的床这么软啊,今晚我要在这睡。」

我皱眉扶额,四围望望无人,赶紧过去叫他起来。

然而,说来说去一点用没有,这家伙愣是赖着不走了,一会儿说床软,一会儿说被子香,反正就是不走。

我果断退了一步,决定围魏救赵。

我说:「你既然回来了,那就赶紧地去把萧玉凌娶了吧。」

这招果然有用。陈照立马从床上坐起来,凶巴巴看了我好一会儿,怒道:「既然退了婚约,各自另娶另嫁,你管得着我!」

我没说话,走到他跟前,垂头站着。

一边站,一边使劲揉眼睛,双目渐渐泛红……

咱没有萧姑娘那力拔千钧的武功,咱只能扮小白兔。

大概站了半炷香功夫,眼睛揉得疼了,陈照终于跳下我的象牙床,摆摆手说:「好吧好吧,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帮我查萧家的账本,六年前军费、私家的财务明细,都要查。」

「查完呢?」

「查完告诉我有没有问题,有个三千两的缺口,从他家出来的。」

「我不是说这个」,陈照看着我,问,「咱们的婚约……?」

我轻轻叹口气,对他说:「军队是国之重器,你怎么可以私自回来?北疆防线如若有差……」

他垂头不语,像个认错的小孩,走到门口才回身问:「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了,陈照轻声提醒:「咱们可早就说好了的……」

「说好的事多了,我父皇还跟我母妃说生同衾死同穴呢。」

然而,母亲死后,父皇一把火烧了她的尸骨。那时我想让邱大人看的,也不过是揣在怀里的、被他害死的可怜妇人的骨灰。

陈照皱眉,又不知该安慰还是抱怨,踌躇不语。

我催促问:「你到底去不去?」

他抱拳行礼:「公主懿旨,末将怎敢不遵。」说罢推门而出。

从此后,事情便不在我们两人掌控了。

要我怎么回答,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陈照去见了萧玉凌。

用的理由很合理,说是六年前从南疆军的供应中借过一批兵器,比北疆的好,想问问是哪里造的。这么查了军饷账本。查完又说找不到,可能不是军中供应,是府中家兵的供应,又这么查了萧府的账本。

只可惜这么彻查下来,一点问题也没有找到。别说三千两,这两个账本里连一两的空隙也没有。

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有假账,但陈照否决了,他自幼跟随父亲管理军队,支出是不是合理一眼便知,出不了那么大的漏洞。

查完账之后陈照火速离开了,星夜兼程赶往北疆。

可是,他在回北疆的路途中,却「巧遇」了奉旨来此巡查的地方官,问责擅离职守一事。

父皇因此震怒,责令抚远将军潘吉即刻由京城赴北疆暂领军队,陈照回京领罚。

我大惑不解:父皇为何要如此重责?往常这事也有,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却较了真。

而他,有没有跟陈家较真的底气呢?

潘吉是父皇的心腹,驻守中原的军队首领,让他接任陈家掌管的北疆军队,陈家必然不服。但以兵力分布来说,陈家真的要反,中原的军队也尽可抵挡得住,只要萧家不跟着一起反。

而萧家,是与李家联姻的皇后一族。

所以父皇多半是笃定萧家不会有问题,才敢这样决策,但他若是知道了,萧家曾经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不知还会不会这么做。

我正在思考,陈老将军究竟会如何表达不满的时候,萧家先表达了不满。

西平王自南疆飞鸽传书,请君上宽待陈照,并请旨与陈家联姻。

我只好再访西平王府。

萧玉凌自回京后被各种事务牵绊,一直没回去。

大概是京城的勾心斗角太多,萧姑娘消瘦许多,对我的脾气也比上次更差了。

她一见我就抽出了佩剑,悲愤至极地指着我说:「你别再害陈照了,行么!」

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看见开了刃的剑锋吓得脸都绿了。

身后走上来一个侍女,挡在我的身前,向萧玉凌躬身行礼:「请萧姑娘收剑。」

萧玉凌先是有些惊异,骄奢淫逸的公主府竟也有如此忠心勇敢的侍女,随即觉得哪里不对,上上下下打量我那个高大的「侍女」。

打量半晌,她指着「侍女」说:「你……你是……」

「侍女」点头:「属下是陈将军近卫,与姑娘在军中见过面。」

萧玉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这见月公主果然是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男人,连侍女都是男人扮的。」

我笑笑,怪声怪气的话听得太多,脸都不会红一下了。

倒是我的「侍女」为我名声着想,对萧玉凌解释说:「是陈将军命属下近身保护公主。」

萧玉凌转向我,喃喃道:「他竟然让近卫男扮女装在你身边保护,你们……」

我耸耸肩,重复她刚刚说过的事实:「见月公主从不缺男人,指哪儿打哪儿,要谁是谁。」

萧玉凌面色难看,明显在负气,我轻叹一声,直白对她说:「你和陈照不可能联姻,只要我父皇在位一日,都不可能让萧、陈联姻,与旁人都无关。」

萧玉凌沉默许久,手中佩剑掷落地面,砸在青石板上滚了几滚,终于无声。

我说:「我想跟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让我帮忙查找当年害倪贵妃的证据?」萧玉凌看我一眼,万念俱灰一般,沉痛地说,「李见月,你把陈照害死了,你知道吗?什么交易能够救回他的命,我就跟你做。」

我不解道:「你不必担心,父皇只会稍加惩戒,万万不会重罚,此刻的大周边防也经不起临阵易将。」

萧玉凌冷笑一声:「是吗?假如当年害死倪贵妃的,是陈家呢?」

我愣了一下。

我赌的这局棋,是不是把注下得太重了?

萧玉凌靠近我,低声地、缓缓地问道:「你和陈照,是怎么遇见的?」

(四)陈氏

六年前。

我十一岁的时候,是周国最尊贵的女子,因为我的父母把我捧在掌心。

有一天看见宫墙外飘起了风筝,我拉着母亲想要一起去。

我们的马车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

我的母亲在车行一半时已经开始紧张,紧紧抱住我,问外面的车夫和卫队,为什么还没到。

可是没有人理她。她只是一个从小没出过绣坊的绣娘,只能战战兢兢地抱着女儿,听人摆布。

那天,我们被人带到野外小树林里藏着的一间破庙,就在那里过夜。

卫队和车夫守在外面,倒也没来叨扰我们。

那时我还小,难得离开宫闱,看见山青水绿、草碧花妍,兴奋得不得了,以为是母亲带我出来玩,而她的紧张也只是因为怕被父皇责骂。

第二天我从破庙里醒来,母亲还睡着,我跑出去到旁边的小溪洗漱。

卫队倒也没有阻止,只派了几个侍卫跟着我。

没有孙嬷嬷照顾,没有宫女在旁给穿衣梳妆,我倒还觉得挺自在的。我不会自己梳头,只能把头发全放了下来,看见旁边的柳树枝条低垂,就折了几枝编成一只柳冠,戴在头上玩。

我喜欢外面的风景、外面的空气,一直笑着乱跑。就是这么跑着的时候,看见了林中那个练功的少年。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看见跟我同龄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子。

他有着俊秀的眉目,和脸上一点坚毅之气。

他也看见了我。

我看见他瞪大了眼睛,就那么呆呆看着我,忍不住笑着叫他:小傻子。

在宫中,可没有人敢这么发呆看我,那是要杀头的罪行。

后面跟着我的侍卫跑上前来,低声跟他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在劝他离去。少年却并未理会,反而像我疾冲过来。

我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脚踝一痛,低头看见一条小青蛇倏忽远去。

少年到我跟前二话不说跪了下来,我自小就被人跪来跪去,以为他也是行个寻常大礼,并没在意。

可是他却以口噙住我踝上的伤口。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

我的父皇威严肃穆,我的母亲在深宫艰难求生,从没有人跟我这么亲近过。

我在那瞬间晃神,温暖滑腻的触感让我满脸通红,捂住了脸。

他吸出我伤口上的蛇毒,交待了侍卫怎么护理,而后遵从他们的意愿离去了。

临行前,他悄悄对我说:「明天我还来这儿。」

可是我第二天就回宫了,再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

这段往事,对我,是一段浪漫的相遇。

之后和陈照关系逐渐密切,初遇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美化得失去了原本的样子。

可是在六年后,被萧玉凌如此问了出来,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不是一次临时起兴的游玩,我和母亲在破庙安身,分明是被挟持了。

而陈照,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地点出现,决不寻常。

萧玉凌又问我:「你现在也大了,懂得男女之事了,倪贵妃一直在深宫中,你的父皇为什么会怀疑你的来历?」

是啊,为什么?

之前因为母亲的临终遗言指责父亲,我总觉得是父亲的疑心过重,可是,再重的疑心,也该明事理。他疑心我的母亲,必然是我的母亲曾经离开过他的掌控。

萧玉凌说:「我萧家一门忠烈,清正廉洁,我的姑姑痛恨倪贵妃惑君,说一两句风凉话是有的。就算是我,听见你这什么『见月』的名字典故,也忍不住要说你们空口来风。我的姑姑跟我一样直肠子,讽刺一下『见月』之说,那也寻常。可是,她不会挟持你们母女,那是死罪!我萧家是皇亲国戚,为什么要去犯险。」

「你是说,当年有人劫走我的母亲,制作了整个谣言。」

萧玉凌微微点头:「我听父亲讲,你母亲刚进宫那会儿确实被人劫走过一次。这整个的事情太巧了,缺一不可,必然是有一双巧手在背后安排了一切。」

「不是你们?」我继续追问。

「万万不是!」萧玉凌断然道,「话儿是我姑姑说的,亲戚妯娌在家信中随口抱怨,但我们从没外传过这话,也不知谣言怎么起来的。你忽然盯住西平王府,要查账本,我就猜到是这事,所以也让陈照查了。你看不懂我们的账,他能看得懂。」

我说:「能从宫中不声不响劫人出去的,只有掌军权的陈家和萧家,如果不是你们,那就只能……」

萧玉凌不答,只说:「那次陈家挟持你们母女,有逼不得已的原因,这事连我父亲都知道,也从没揭发为难过他们。只是,为什么要设计这个谣言,我就不明白了。」

我茫然听着,陈照跟那些挟持母亲的侍卫明显有交谈,他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我从萧府出来,在秋日的冷风中一步步走回府。

马车在我身后一步步跟着,行人在两旁穿梭。摆摊的、卖菜的、唱曲的、煮茶的……一支高高细细的音调传入耳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人间喧闹,即使贵如公主,一心人也难求。

到了公主府门口,却见銮驾车舆停在灯火阑珊处。

是父皇来了。算起来,这是自我出宫之后,他第一次踏足我这公主府。

父皇坐在正厅中,已经遣侍从备好了一桌简单的晚饭。

没有觥筹盛宴,只是清爽干净的几样小菜,大都是母亲爱吃的样式,也是我从小吃惯的东西。

父皇招手让我过去,说:「我这女儿,总算是越来越像我了。你的母妃太过懦弱,不适合在宫中伴君。」

此言不假,我点点头。

侍从摆好碗筷,我上桌吃饭,父女之间,已经多年没有这样闲适的时刻。

他遣退众人,只留了我们父女在房中,一时让我有种错觉,这不是伴君如伴虎的帝王家,只是寻常人家一顿家常便饭。

父皇也已经老了,夹菜的手都有些颤抖。

我问他:「您既然嫌弃母妃懦弱,又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父皇答:「我若不扶一个贵妃起来,萧家的外戚势力早晚会盖过李氏一族;可若扶起一个有家世的,也容易失去掌控。」

「一个无辜的女子,死在您的手上。」我为母亲鸣冤。

父皇饮下一口酒,答:「我们也曾爱过彼此,但,小情小爱,敌不过天下大事。」

「我的母亲一条命,我的童年时光,都敌不过您的天下大事吧。」

父皇看着我,说:「亏欠你们俩的,会让他们十倍还回来。」

我问:「您是要借这次机会,把陈家和萧家一起除了?」

他笑了:「虽然你像我,但到底还是年轻。如果明天,你把这些天查出来的证据证人一并奉上,治罪萧皇后和陈家父子,你猜会怎样?」

呵,原来父亲一直在暗中看着我,一举一动从未逃脱他的眼线。

我喝一口粥,想了想,答:「陈家和萧家一起反了!」

虽然父皇可控兵力在三家之中略多,但若这两家联合起来,必然不敌。

父皇点头,问:「那,我的乖女儿告诉我,该怎么办。」

「分而击之。」我答道。

父皇笑而不语,我想了一想,一股冷汗从脊梁升起,惊道:「您是要先对付陈家?」

急召陈照回来,趁他和陈老将军都在京城,远离北疆军队,正可一网打尽;萧王爷还在南疆,若此时对萧家出手,容易引起兵变。

所以,这一局,是要对陈家出手。

「见月,下得去手杀陈照吗?」父皇问我。

(五)天牢

我和陈照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十四岁那年。

三年中我们并没有过任何联系。

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父亲对我也大不同往日。

他们告诉我,大周公主须嫁入军营,已为我选好了夫婿。

我宁死不从,在宫里大闹一通,最后闹到绝食了三天,第四天腿软得起都起不来。

我的母亲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哄着我吃点东西,说只要我吃饭,她来帮我退了这桩婚事。

吃饱之后,她让我披头散发胡乱梳一下,总之是怎么衣衫不整怎么来,然后带着我上了陈家的门。

我们见到了陈老将军和夫人。我的母亲说我身体不好,时常疯疯癫癫的,离不了母亲照顾,求陈家出头退婚,她必然感恩戴德。

没想到陈夫人如蒙大赦,对她说自己儿子自从听说订婚,当夜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两家人同时松一口气。

我们告辞离去,走出陈府大门,我也不用装疯了,虽然披头散发却也趾高气扬开心得满脸欢笑。

就是在陈府大门口上车的时候,对面的房顶上跃下来个黑衣的小子,挑开我的车帘追进来,问:「你跑哪里去了?找了你三年!」

我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竟是小傻子,当年吸出蛇毒救下我的小傻子,也是这三年中时常会记起的人,开启了生涩青春最初的回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的侍从已经大呼小叫起来:「何人敢对公主无理!」

他明显不想与他们纠缠,瞬间远离。离去前问我:「你是哪位公主?」

他去得太快,我怕说话他听不清,于是指了指天上。

母亲在陈府絮叨了整个下午,此时天已薄暮,斜月初现。少年在远处点点头,露齿一笑,他的笑容太亮堂,天上的月亮刹那失色。

回宫之后,我的母亲禀明父皇,陈家打算退婚。

果然,第二天陈家就进宫面圣了,我和母亲满以为这婚退成了,胸有成竹在旁等着对方先开口。

没想到,陈家却当堂改了主意,竟是送彩礼来的!

我气得摔门而去,撂下话:「你们八抬大轿过来,抬个死的回去吧!」

当天晚上,我在房内蒙头大哭的时候,听见敲窗声。

吓我一跳,这皇宫大内的,要进来可不容易,哪里来的敲窗声?

有人在外头捏着嗓子说:「来抬个死的回去,快点儿死,别耽误了。」

我吓得抖了几抖,却硬撑着没叫人,独自打开了窗户。

窗外月华如练,站着我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比珠玉明亮,他的笑容比醇酒甘美。

他对我说:「我就是陈照。你要活着嫁,我就活着娶;你要死了嫁,我也陪你死一起。」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陈照就是小傻子。

从那之后,这家伙没事就来找我,皇宫内院已经逛得熟了,游春踏秋的路上把我的车里里外外进出无数次、侍从得罪了一遍,除了从小带我长大的孙嬷嬷,没人管得了他。

今日,我却要答这句:下得去手杀陈照吗?

并且,我,必须点头。

深夜。天牢。

我跟在父皇身后走进去,看着重重铁锁门一道道打开。锁链碰撞声络绎不绝,在静谧的黑夜中格外刺耳,霉腐味道伴着青苔独有的草气扑鼻而来,提醒着进入者这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步伐声近,纷纷的求饶声、怒骂声、呻吟声、哭泣声,在两旁囚室响起。

父皇仿若没有听到,一路直行。

我恍惚觉得,这是一条黄泉路,通往地狱,也不过如此。

陈照就在这条地狱黄泉路的尽头囚室里,满不在乎地躺在遍布枯草的地面上。

他身上没有伤,还好。

见父皇来了,他起来隔着铁栅栏行了个礼,又偷瞄了我几眼,目光落在我随身戴着的玉佩上。

这是他送我的,和田青玉。

我伸手摘下,砸到他身上去,喝道:「陈照,你骗我!」

他愣了一下,对我说:「六年前初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他们也没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冷笑问道:「你怎么猜到我是问这事?必然是早就知道前因后果了。」

陈照答:「咱们俩退婚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了。」

「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气得眼泛红光。

陈照看我一眼,耿着脖子答:「公主殿下,婚都退了,你是我什么人,要我万事向你禀报?」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负气抽出父皇的佩剑。

父皇淡淡看着我,问:「能下得去手么?」

我不答话,提剑便刺。

父皇伸手拉住我,说:「等明天,自然有该你杀他的时候。今天不行。」

今晚在天牢里杀人,难保消息不会传出去,到时陈家就不会干等着被一网打尽了。

父亲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带我走出天牢。临行前,我扫了一眼陈照的脚下,我刚刚用来砸他的和田玉佩落到地上,已经看不见了。

我看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

我转回头去,大踏步出门。

(六)盛宴

翌日,宫中大宴宾客。

虽是立了春,夜间仍然寒凉,屋外更深露重,屋内也已经升起火炉。畅春殿里暖意融融,精美杯盘、纷繁菜式、往来侍从,繁忙杂乱中却又透着规矩章法。

我打扮齐整,带了家眷盛妆出席。

嗯,家眷,就是我新近最宠爱的面首三郎。三郎不仅长得好看,待我温柔关怀,还特别粘人!我喜欢。

他一路挽着我的手,带着身后一队「家眷」,走在畅春殿的长长廊道上。

邱锦彦小步跑着赶上来,到跟前跟大家客气打了个招呼,却是盯着三郎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

三郎大声笑了,对邱锦彦说:「大人是想说,前世奈何桥上等过在下?」

邱锦彦一边摇头一边疑惑地说:「这声音也像!难道公主不觉得他像……」

我清咳一声打断,淡然道:「本宫喜爱的长相,一贯如此。」

邱锦彦这才放弃了探究三郎,进入正题,邀功般对我说:「我都准备好了!」

我报以嘉许的微笑。

「那,婚事……?」邱大人问。

「什么婚事?」不等我回答,三郎停下脚步,瞪着我和邱锦彦。

我满头冷汗涔涔下,解释说:「邱大人帮我很多,待事成之后……」

「你就要嫁给他?!」三郎怒道。

我靠到他身边,附耳过去悄声说:「这不是一时权宜之说嘛,不必当真。」

他依旧横眉冷对,问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是不是也都是什么权宜之说?你们李家的人,是不是说话都这么不着边际?」

我一边抹汗一边握紧三郎的手。

邱锦彦却又被吓着了,四围望望,低声呵斥:「怎敢说这种欺君犯上的话!」

三郎看他一眼,又看看我,起步往殿内走去,把我晾在了原地。

可气的是,我那一队「家眷」,也全都跟着他走,根本不管我。

唉,我无奈长叹一声,安慰邱大人:「不要跟他们计较,以后家中你是老大。」

畅春殿内欢喜热闹,父皇和萧皇后已经落座,见我进门,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忙走上前行礼,而后坐到三郎身边去哄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都站在了侧旁。

重臣命妇坐了满席,陈老将军坐在对面,萧玉凌的座位本来在我旁边,看见我的一队家眷们,脸臊得发红,生怕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名声,赶紧避到角落里去。

她避开点好,免得看出端倪。

父皇待众人落座后,祝酒开席。

大家吃到一半,正酣畅淋漓时,门口闯进来一个宫女,满头带孝,捶地喊冤。

我看着这也太假了,一个寻常宫女穿成这样能闯进宴会?早在门口就被侍卫提溜走了。

宫女是母亲的侍女,哭着说出当年贵妃被冤的往事,拉出邱锦彦为证人,指证有人筹谋深远、劫持贵妃、散步谣言,此举危害江山社稷。

我心想,姐姐您悠着点,一个小宫女哪里能想得到什么江山社稷,总得留点台词给本宫吧。

父皇假装无意追查陈年旧事,说后宫事由后宫管辖,推给皇后去管。

我大声说「不可」,站了起来。

父皇以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我笑笑,那我可就说下去了!

「母妃之死,虽是后宫事,子孙承继却是天下事。」父皇点头,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我继续说:「大周开国之时,三姓国公推举我李家为首,并曾约定,李家没有子嗣时,就由陈、萧两家接任。」

父皇听到这里愣住,脸色微微一变,这事已经成了宫中禁言,几十年没有人敢再提过了,今日被我说了出来。

他伸手按住佩剑剑柄,一双虎目布满威压,狠狠地盯住我。

我不去看他,转向陈老将军喝问:「劫持贵妃公主,将军可知罪?」

父皇见我问了陈家的罪,脸色缓和些,手在剑边隐忍不发。

陈老将军站起身,向我一礼,诉说往事:「六年前,北疆守军定下合围之计,引敌入蓟州,一举歼灭。蓟州城内百姓在战前已经移出,原定迁往幽州暂住,此事也已经和陛下商议妥当。可是,蓟州守军拒不开城,百姓流离失所,无可安家,有些一路乞讨到了京城……」

陈老将军说到这里,从席间走出,到中间跪行大礼,才又说下去:「我们只是想请陛下的车驾改道去见一见灾民,他们是为边防大计才离开家园,我们理应遵守承诺,安顿移民。此事是我所为,照儿并不知情,无奈当时错请了贵妃和公主,走到城外才知道。请陛下和公主治罪,老臣并无怨言。」

此事情有可原,父皇万不能治他的重罪,否则会失尽民心臣心。果然,父皇只是冷笑道:「这么说,从深宫中劫走贵妃,对你等并非难事。」

陈老将军连连摇头说:「十八年前贵妃被劫之事,断非我陈家所为!当日我在北疆,家中只有不会刀枪的妻子和襁褓幼儿……」

父皇打断他说道:「劫个人,也不用将军亲自上阵吧。」

陈老将军不忿,反驳道:「我陈家与贵妃无怨无仇,为何要去劫贵妃?」

父皇沉默片刻,笑道:「将军这意思是说,萧家更可能去劫贵妃?」

萧皇后听见这话,脸色当场就拉下来了。

父皇说:「能从皇宫劫走人的,不外萧、陈两家,陈家在六年前敢做,那么十八年前,自然也敢做。」

陈老将军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若反驳,必须拿出萧家劫人的证据。

父皇冷笑着向门外招手,御林军奔进来准备拿人。

我握住三郎的手,让他不要担心。

他斜睨我一眼,眼神中镇定自若,分明是在嘲笑我没见过生死阵仗。

「且慢!」我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在父皇的计划中,我的戏份已经演完,可是,李见月的戏份,还早着呢。

我站起来,也走出席位,站到陈老将军旁边,朗声对众人说:「能从深宫中劫人的,除了陈家、萧家,还有一队人!」

大家都看着我。

我看向父皇。

「当然是……李家。」我缓慢而清晰地说出。

天子要从皇宫里偷偷劫个人出去,比外面的人容易多了。

父皇大怒道:「胡言乱语!我劫自己的家人做什么!」我冷笑道:「这就要问父皇您了,劫自己的家人做什么。父皇这些年最惧怕之事,就是当年三兄弟的子孙承继约定,最厌烦之人,就是陈照。十八年前您得知我母妃有孕,立刻将她劫出宫去,之后谣言四起、逼死母妃。您不惜以亲人为饵,陷害萧、陈两族;耐心待我长大,也只为以我之手,杀死陈照,让天下人信服此事。」

这些事,我也是最近才刚刚想明白。我怀疑过萧家、怀疑过陈家,但到了最后的最后,各种疑点之后,父皇才是最大的疑点。我太了解他了,从我记事起,即使在他最宠我的那些年里,他也很少花时间陪伴我们母女,权力才是他最终的追逐。

父皇看着我,一字字说:「你疯了!」

我看他的反应,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不由觉得悲愤,望着他哀声问:「当年母亲若是生个男孩,您还会再用此计吗?我猜不会,您为萧、陈两族设下的圈套必不止这一个,不必以唯一的继承人为代价。当您的女儿想通这一节的时候,您可知她心里有多怨恨自己,我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可以救母亲一命……」

「满口胡言!妖言惑众!」父皇冷声下令,「你既知我设下的圈套不止这一个,还敢来与我为敌,来人,拿下拔舌!」父皇不待我说完,急促下令。

御林军半途改道,向着我过来了。

见此情景,三郎挥手,他身后那一队花枝招展的「家眷」们立刻奔到我身旁,抽出罗衣下藏着的刀剑,围护列阵。

我府中面首,都是陈照麾下精挑细选的亲兵。为了让父皇放松警惕、为了顺理成章退掉婚约接近邱锦彦,我也曾买过面首,无奈陈照一万个不放心,无论如何也不许外人与我同住。说是同住,其实东院和西院走起路来也要走个半天的,然而小陈将军执拗得很,怎么也说不通。

如今,这些兵士们卫护在这里,我才可以气定神闲对父皇说:「虽然你的圈套很多,但今天我们一击必成!往后再不必理你的花言巧语。」

(七)守约

三郎走到殿门口,踢上大门锁住,阻断救兵来路,而后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露出真容,比原来好看多了。

众人惊道:「小陈将军?」

父皇已经抽出佩剑,指着我怒喝:「我养了个好女儿!」

我微笑:「谬赞了。」

陈家多方打听小陈将军的关押之地,一无所获,幸而父皇昨天带我去天牢走了一遭。一路上我记住地形防守,又扔下一块内藏开锁器具的和田碧玉,内外配合救了陈照出来。若不能救陈照出来,他在父皇手中就是人质,今日我必不敢行此险棋。

陈家挟持我们母女的事陈照确实没有事先告诉我,听萧玉凌说起我才知道。但,我信任他,或许他担忧我身周全是父皇眼线,又或许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论我有过怎样的疑虑,但最后的结论总还是相信他。因为,我的母亲去世时,是他陪我彻夜痛哭;我被赶出宫时,是他时时陪伴在侧安慰;我的名声坏到极点时,也曾恐惧过母亲的遭遇会在自己身上重现,是他始终如一,连过问一句都不曾。

御林军统领看见陈家两位虎将全部在此,竟不敢上前了,呆呆执剑站在原地。

陈照对大家说:「我自记事起,倒霉事就没断过,走在大街上遇见强盗,晚上睡觉时遇见刺客,出外吃饭必然有毒,下塘戏水必然有蛇……我的父母担心安危,不得不把我养在城郊偏僻地方,也是在那里遇见了见月公主。若不是为她,我怕是早就杀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岳父大人!」

群臣闻言议论纷纷,虽然父皇禁言当年三兄弟的约定,可是父辈总有只言片语留存下来。大家当面不说,背后还是知道的。

陈照接着说道:「此人先背信于兄弟,不顾当年的结义情和约定,又背信于蓟州黎民,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到最后连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不顾,海誓山盟全成空。这样的人,各位可还敢做他的臣子?他许你一个大好前程,你可还敢信?」

在座众人纷纷点头,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等到萧玉凌站起支持陈家时,更是再无异议。

我正细心察看着大家的反应,冷不防脑后生风,一柄剑向着我脑后来了。

原来是父皇恼羞成怒,用尽全力掷剑向我而来。

虽然我被假扮面首的士兵围在正中,四围无人可以袭击我,父皇却在高处,半空中并没有遮挡。

我没有半点武功,听见剑来时已经不及躲闪,转头看向陈照,他也察觉了异常,看向我这边。

可是他离得太远了,根本赶不过来救我。

我看见陈照目眦尽裂,可是,却毫无办法。

我千算万算,费这么大的力气谋算调查、为母报仇,算倒了当今天子,却扔要死在自己父亲的剑下。大概这就是,我叛父的报应吧。

就在我放弃地闭上眼睛时,忽听陈照一声喊,而我,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等我再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个慈祥的老人,满载爱惜的目光看着我。

他比我高一个头,所以往我头上来的剑,刚好穿过他的肩膀,没有到我的身上。

是陈老将军,他和我一同站在列阵正中,看见剑势迅疾,不及抵挡,只能快速移步过来挡住。

看着他肩膀上一滴滴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我哭了。

我的父亲要杀我时,我没有哭,可是这个并非亲属的老人为我挡剑,我却哭了。

陈老将军身躯巍峨,微笑道:「傻孩子,哭什么?那天害你母女受惊,我们十分过意不去,往后……你是愿意做我的儿媳,还是女儿,都行……反正在我们陈家,女孩比男孩矜贵。」

我哭得更厉害了。是的,我怪过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那就可以救了母亲的命。直到今日,一位老人家才安慰解开了我的心结。

我失去了一个狠毒凶恶背信弃义的父亲,却得到了一个慈爱温和愿为我挡剑的父亲。

我哭着叫了一声「陈爹爹」,陈照已经跑了过来,查看伤势后,知道没有伤害重要脏器,放下了心,这才笑道:「老头子还挺精明,受了一剑,倒是省下改口的礼金了。」

我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脚!口虽然改了,钱还是要的。

陈老将军的伤养了俩月才好,这俩月当中,周帝禅位于小陈将军。陈照一改旧制,允女子上阵,萧玉凌得赴南疆领兵;参与贵妃谣言案者,一概严处,邱锦彦大人获重罪——不过,这事,我猜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幸好邱大人妻女因已被休,免去了苦难,为此邱夫人特地来谢我这抢人老公的狐狸精。

陈照听说此事后,奚落我说:「要这么算,萧玉凌未来的夫婿也要谢你,不然,也许我就跟她联姻了。」

我对他说:「你现在去也不晚,反正她还未嫁,咱们后宫有三千规制,多她一个也不多。」

陈小傻子立刻怂了,每次我一提起后宫规制,他就得当场求饶。因为他试过改变规制,后宫只留皇后一人,被群臣反对。新帝刚刚登基,也不好硬来,只能先放一放,以后再说。

这事成为他的心结。在他第二次见我之后、夜半进宫敲窗约见之时,曾对我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无第二个女人。

若是规制不改,他总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连吵架时都没了气势。

我们俩又费了好几年,清理政局、安顿民生,之后才终于把后宫规制改掉,成全了他对我的承诺。

当日三姓兄弟约定之时,三人同心一气,却没想到后代并不这么想,惹下无穷祸端;如同少年男女海誓山盟之时,说尽山无棱天地合的话儿,谁也不知将来是否反目成仇。

幸而,这世上有父皇那样的负心人,也有陈照这样的守约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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