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余回忆道:“我来这里的时候,是光绪四年。”
马延庆闻言皱眉:“此事我怎么从未听说?”
周三余冷笑道:“你是皇室宗亲,是黄带子,当然不知道。我先前说了,只有一批觉罗红带子才清楚此事,你应该清楚,从入关之后,红带子和黄带子也只是面和心不合,实际上早就水火不容。”
清朝的皇族,从努尔哈赤父辈开始算起,分为宗室和觉罗两大类。凡属努尔哈赤父亲塔世克本支,都属于宗室,而塔世克叔伯兄弟都归为觉罗。按照清廷的规定,宗室腰系黄带子,觉罗身系红带子,以显其身份的特殊。也就是本家与分家的区别,也是近亲和远亲的意思。
虽然红带子的身份地位比一般的民众优越,但入关之后,比起皇族宗室,还是相差甚远。
因为黄带子有特权的关系,所以一向横向霸道,加上是朝廷养着,所以大部分的黄带子都只是纨绔子弟,不过因为清廷爵位世袭制度的原因,黄带子的日子一代比一代不好过,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过着奢侈的生活。
清廷逐渐衰落,那些黄带子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朝廷俸禄减少,他们就变卖家中的贵重物件,依然腰缠黄带子,不肯放弃自己往日尊贵的身份,更不愿意过着普通百姓节省的日子。
曾经指派族人守护骨庙的红带子们聚集起来,对朝廷的腐败无能痛心疾首,他们认为败了清廷的就是宗室的那群无能的蛀虫们,为了维护八旗的地位,稳定满清的国运,这群人私下建立了一个组织,自称“护旗”。
周三余原本就是觉罗,宗室边支,自从他被选出来之后,就被私下赋予了周三余这个名字,一直在萨满的带领下,学习萨满的相关知识,实际上也是为了能够解开骨庙中隐藏数百年的秘密。
因为护旗们认为,满清百年前之所以强大,之所以可以打入关内,完全就是因为萨满神灵的庇护。
周三余到了一定年纪后,故意犯错,被发配流放,但他并未按照宗人府的安排回到关外的盛京,与过去那些人一样,在半路上由接应他的祭兵带到了骨庙。
周三余来到骨庙之后,发现自己所做的和在京城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枯燥,整日除了研究之外,就剩下吃喝拉撒四件事。不过他很快发现,骨庙中隐藏着的那个秘密,就是豹奴!
周三余道:“最早培养豹奴的根本不是恶萨,而是为宗室服务的萨满。当年大祭司回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重新培养豹奴,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豹奴军队,但是他并没有与恶萨、缝千尸谈妥,因为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豹奴,而是希望借此地彻底参透生与死的秘密。”
马延庆此时道:“这么说,大祭司想要造反?”
周三余摇头道:“他到底是想造反,还是想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候很清楚一点,那就是萨满和恶萨实际上只有一念之差,所谓萨满就是循规蹈矩,而恶萨则是破除所有的规则,我行我素。”
可遗憾的是,周三余并未在骨庙中发现当年萨满们是如何培养出豹奴的,研究多年也毫无结果。就这样,他在骨庙中虚度时日,等待着人生大限的到来,可他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大批护旗突然间赶到,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批恶萨和缝千尸。
护旗到来的目的,是希望借缝千尸和恶萨之手,彻底参透豹奴的秘密。他们答应了缝千尸和恶萨的条件,他们只要豹奴,接下来缝千尸和恶萨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萨满的守护者,祭兵拒绝了护旗的要求,双方因此在这里展开了厮杀,虽然祭兵们训练有素,但依然寡不敌众,最终战败,大部分伤重者都被活捉俘虏。
周三余回忆道:“护旗们觉得大清要亡了,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挽救这一切,他们需要为满清注入新的血液,获取新的力量。”
唐千林问:“为何护旗们要突然间在那时候动手?”
周三余道:“因为那年朝廷和法兰西人在越南打仗,明明赢了,却又屈辱的求和。”
闻言,唐千林等人明白了,那是光绪九年到光绪十一年之间发生的中法战争,虽然清廷胜利,但最终却向法国人求和,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可当时与护旗同来的恶萨和缝千尸也只能从头开始研究,因为当年大祭司收复骨庙的行动中,导致原本知道秘密的恶萨和缝千尸全都死去。
在护旗的守护下,恶萨和缝千尸从头开始研究,他们利用动物和被俘虏的祭兵做着各类实验,希望把人与动物结合在一起,还喂食各种怪异的药物,但这样的结果只是导致祭兵俘虏们一个又一个惨死。
周三余原本天性善良,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数次阻止他们的行为,认为所谓的豹奴仅仅只是传说,是完全不存在的,因此惹怒了同为红带子的同胞们,将周三余也列为了实验的对象。
周三余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的时候,被那群恶萨扔进了那口阴井之内。
周三余此时来到阴井的井口前,看着其中:“我被扔下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我躺在尸堆中等死,可本能的求生欲望却让我想尽办法活下去,我在饥饿难忍的情况下,吃下了井壁上那些血红的苔藓……”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苔藓(下)
吃下苔藓之后的周三余,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体产生了古怪的变化,他的伤口开始痊愈,神智也恢复了清醒,可即便这样,他依然无法离开那口深井。
周三余知道,自己能够活下去,全靠井壁上那种血红的苔藓,说不定豹奴的秘密就与苔藓有着直接的联系,可他不敢告诉井外的那些人,因为那些人是疯子,让他们得知了这个秘密,虽然自己可以活下去,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周三余躲在井中,每日吃着血红苔藓维持生命,每当有尸体扔下来的时候,他就尝试着在尸体上寻摸也许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直到某天不再有尸体扔下来了,井口外也安静了,他猜测外面的人也许已经离开了。
周三余坐在井边:“我当时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外面的人离开,就意味着,我永远无法从这口井中逃离,就算我能靠那些苔藓活下去,那又如何?于是,我停止了吃那种苔藓,躺在那里等死……”
说到这,周三余扭头来看着唐千林:“我后来真的死了,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失,就像鲜血一样慢慢从体内流淌出去,我合上了眼,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谁知道,我只是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三余从睡梦中逐渐清醒,他听到了井口外有人说话,也看到了井口上端晃动的火把,他本能地开始呼救,随后他看到了一张脸出现在井口处。
唐千林道:“是冯大师吧?”
“不!”周三余摇头,“是关新月!”
关新月?众人闻言大惊,怎么会是关新月?
周三余看向冯真源:“接下来的故事就交给冯公公讲述吧。”
“冯公公?”唐千林上下打量着冯真源,“冯大师真的是?”
“没错,我的确是宦官。”冯真源开口道,“我原本是个以算命先生身份为掩饰的江湖杀手,曾经受雇革命党,去刺杀一名满清的官员,被擒之后,我并未被处死,而是被那些护旗看中,逼迫我当了阉人,为他们卖命。”
原来冯真源过去是个杀手,马延庆这才明白他为何身手那么犀利。
冯真源没想到的是,护旗们搜罗了一干亡命之徒,将他们变成宦官的目的却是进宫去伺机行刺当时的皇帝,也就是现在伪满的皇帝溥仪。
冯真源道:“护旗们始终认为,大清之所以衰落,都是因为宗室的无能,所以,他们决定一步步除掉宗室成员,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溥仪。”
冯真源与那批刺客进宫之后,还未等下手,溥仪就被赶出了皇宫,而他们这些宦官们也被迫遣散。
皇帝宣告退位,清廷覆灭,暗杀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护旗的一系列行动被迫停止。可没过多久,张勋率领着他的辫子军杀进了北京,帮助溥仪重新继位。
此事让暗杀行动得以继续,可是,冯真源却找不到丝毫下手的机会,因为张勋对溥仪的保护,比过去的满清禁军还要严上百倍。
强攻!这是护旗下达的死命令,如果不强攻,护旗就会将这批刺客交出去,到时候他们也是死路一条。无奈,冯真源只得领着大批的宦官刺客在某夜强行刺杀溥仪。
冯真源摘下眼镜,露出自己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窝:“我这双眼睛,就是在那次强攻中被打瞎的,为了保命,我不得不摘除了已经烂掉的眼珠子,成了一个瞎子。”
冯真源是那次刺杀行动中唯一活下来的刺客,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护旗肯定会将自己灭口,谁知道,他猜错了,护旗让他活了下来,因为护旗剩下的有生力量不多了,他们需要冯真源这样的人为他们培养更多的杀手。
因为中原局势动荡,关内是呆不下去了,于是护旗们带着冯真源回到了骨庙,想借助这里培训他们的军事力量,伺机反攻,不过这一切在冯真源看来,无疑就是天方夜谭。
而当时护旗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关新月。
马延庆闻言道:“可是关新月是宗室呀?”
冯真源冷笑道:“马王爷,你天真得让我觉得好笑,你认为那些觉罗力量再大,没有宗室的相助,能聚集那么大的力量吗?用关新月的话来说,他是宗室中少有的,真正能为朝廷分忧的臣子。”
正因为如此,关新月和冯真源才在骨庙中发现了落入井中多年未死的周三余。
周三余竟然没死,这让关新月认定周三余必定是参透了骨庙中的秘密,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周三余以复国为重,道出他为何不死的秘密。
关新月的动机,让周三余和冯真源都觉得可笑至极。这简直就是白日梦,而此时此刻的关新月,想的依然是用新的力量取代毁灭清廷的残余宗室,重新恢复满清的天下。
似乎每个时代都有这样带着执念的人,他们一味地追求着遥不可及的白日梦,并且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今后必定会被载入史册,名垂青史。
冯真源虽然变成瞎子,但一直在伺机想办法摆脱关新月,而且他对护旗有深仇大恨,在他得知周三余在井中活了这么多年后,他便意识到,也许可以利用这个人摆脱关新月等人不说,还可以让自己重见光明。
而对周三余来说,他早就将复国抛之脑后了,他对护旗的痛恨,并不低于冯真源。可是,仅凭一个瞎子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旗人子弟,如何斗得过关新月手下的那些旗兵?
“等等。”唐千林听到这打断了周三余的回忆,“你吃下了那种血色苔藓,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周三余抬起自己的双手:“我的确没有任何变化,我后来才知道,那种血苔藓是因人而异的。”
面对关新月的步步逼问,周三余只能谎称自己是落进井后才变成这副模样的,而关新月也认为那口阴井真的能开启阴间的大门,周三余从阴间走了一遭又平安回到了阳间。
可是,周三余没想到的是,关新月竟然直接将一名旗兵当场打死,推进井中,静等那名旗兵死而复生。
结果自然是那名旗兵在井中变成了一具腐尸,关新月紧接着又杀死了第二人,并且再次逼问周三余井的秘密。
周三余咬牙坚持的确就是那口井让自己活了过来。
周三余道:“关新月发现了我的不忍,发现每次他枪杀手下的时候,我都扭头不看,这个疯子想出了一个对付我的法子,他让手下从邻村绑来了一个孩子,当着我的面,将那孩子投入井中……”
周三余当即就跳下井中去救那孩子,当他下去之后,关新月便站在井口说:“我不会再白白牺牲我那些宝贵的旗兵,但从今天开始,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就会每天扔进井中一个孩子,直到你对我坦诚相见。”
落入井中的孩子虽然没死,但因为惊吓和井中的瘴气,也活不了多久。
周三余依然迟疑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喂血苔藓给这个无辜的孩子,就在此时,关新月竟然在井口中持枪瞄准那孩子开火。
孩子中枪之后,关新月带着残忍的笑容离开,并留下一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周三余不得不给那孩子喂食了血苔藓。
那孩子的确是活过来了,和当年的周三余一样。不过他却变得不再乖巧,相反像是一头受惊过度的野兽,在井中咆哮着,试图离开。
孩子如野兽的咆哮声传出井外,关新月闻声回到了井口,他惊喜地看着活过来的孩子,再次逼问周三余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周三余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把苔藓的秘密泄露出去,他只得谎称是因为井中那种充满腐臭的血水,只要饮下血水,就能死而复生,但是,这种血水并不是谁喝了都管用。
为了使这个谎言让关新月信服,他谎称当年和自己一起掉入井中的其他两名祭兵在喝下血水后却死了,唯独自己活下来了。
关新月半信半疑,扔下桶让周三余灌满,提上井口后,环视周围的众人,最终舀了一碗递给了冯真源,让他饮下。
冯真源也不知道真假,但抱着能恢复视力的希望喝了下去。随后他就腹痛难忍,倒地哀嚎,惨叫声在洞穴内回荡着。
周三余听到冯真源的惨叫,很是不忍,只得道:“在上面喝那种血水不管用,必须要在井下,你快把他放下来,兴许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