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操以超逸豪放的腔调念诵秦川所作词前小序时,楼梯间早有临川画舫的两个管事得了提学的指示,将词前小序的内容传递至下面两层楼。
一楼的歌女得了管事耳语,神色震惊,随即诵念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陵州秦生,恰逢佳节,醉后疏狂兴起,填水调歌头,以和前人。”
水调歌头?
一楼大厅的生员们纷纷惊讶。
今夜中秋诗词不少,可是绝没有人敢用水调歌头这个词牌。莫说今年,便是往前十年、百年、数百年,陵州中秋诗会断然是没有人用这个词牌来填词的。
大家都很清楚,做的诗词不好没关系,可用了这个词牌填词,那就不是好不好的问题,铁定丢脸。
“陵州秦生?”
“哪个秦生?”
不少人看向刚才被黄梦扇耳光的曹山,难道是刚才被曹山找茬的秦川。
在座的生员,倒不是没有其他姓秦的,可其他秦姓的生员立刻否认。
众人目光顺着曹山的方向,看向角落里的秦川和小倩。
秦川依旧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似乎根本不在意歌女念诵的词序。
小倩很是激动,是水调歌头。
留仙哥写的果然是水调歌头。
小倩握紧拳头,小心脏扑通扑通跳,既想知道秦川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字,又害怕秦川会丢脸。
…
…
三楼,众人打起精神,哪怕柳老都不再与提学谈笑,静静等待兰操的下文。
兰操深深呼吸几口气,她是临川画舫精心培养的名妓,文学素养极高,连陵州某位大儒都对她有所称赞,认为她若是男子,参加科考,未必不能名登两榜。
她按照韵律,锲合词曲意境,开始念了起来:“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黄梦只听了第一句,便满脸惨白。
黄名士亦大为懊恼,早知如此,不该让黄梦出这个风头。
同样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侄子他还撑得住吗?
他甚至想让黄梦快点走,真要让黄梦听完这首词,那也太残忍了些。
一个人在最自傲的地方,被人连续碾压击溃。那种感觉,黄名士光是想想都心里堵得慌。
黄梦大口喘息着,却脚上生根,没有要走的意思。
…
…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一楼的歌女得了管事的耳语,继续念诵。
她对这首词的意境拿捏把握不如兰操,可不妨碍她以优美的腔调,念出这段词。
第一句便开门见山,直抒胸怀,那种高远的意境、宽宏的气度,令在场的士子们心神遭到强烈的冲击。
“畴昔梦登天”这句,更是借用了屈子《九章·惜诵》中“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航”之意。表达作词的人感到现实中难以施展他的才干,他要到广漠宇宙去寻找他的理想境界。
在场众人里,有读过屈子文章的,趁着这一段词念诵完毕的间隙,有人念出屈子的句子。
众人体会深意,不禁大为惊骇。
他以为他是谁,天人吗?现实里无法施展才干,要到广漠宇宙中去。
好狂!
当真是好狂!
可是当真是好词!
绝妙的好词!
那句“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怎能不让人折服。
与苏仙那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自有异曲同工之妙。
…
…
柳老听到“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怅惘,他入得龙宫,陶醉在仙乡神境里,又何止是千年。
在场所有人,没有谁比柳老更能体会这一句的意境了。
上一次他如此触动,还是听闻“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时候。可那一次,他并非在千古绝唱出世的现场。
兰操继续念道:“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大家之气!
大家之气!
柳老低声赞叹。
兰操顿了顿,眼神略有迷离,随后收敛心中激荡,继续读下阙,
“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柳老轻轻点头,好一会,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好词啊。”
词曲末尾,那种孤独寂寞的异类之感,唯有他能真正体会到。
这首词比明月几时有更能戳中他的心事。
没想到他大限来临之际,竟能听到这样直戳心事的词章,莫非是老天爷对他这些年矜矜业业履行水神之职的宽慰?
对旁人来说,这首词只是一首好词名作,有初见时的震撼,却不会如明月几时有那般光耀千古。
可对柳老而言,这首词切中心事,实是绝妙好词。
甚至可以说,它不是好不好的事,它是很特别的那种。
提学久历世故,乃是官场的老油条,极擅长揣摩人情,见得柳老神态,便知这首词戳中柳老心口了。
“秦留仙这小子,又帮我好大一忙。”
他对秦川虽然有些期待,却没想到秦川这首词能做的这样妙,恰好切中柳老的心事。
即使秦川早知道柳老身份,怕也做不到这一点。何况秦川哪里能提前知晓柳老的身份呢。
真是天作的巧合!
…
…
一楼大厅,歌女念诵完最后一段。
曹山喃喃重复词里的句子,他看了看秦川,含糊不清地问:“是你写的吗?”
小倩:“当然是我留仙哥写的。”
曹山默然无语。
可他竟不如何难过,因为黄梦打了他一耳光,见到秦川写了这样一首词,反倒是有些快意。
黄梦有什么了不起!
给他一百年,他也写不出这样的词。
…
…
柳老问提学:“他叫什么名字?”
“秦川,字留仙。”
柳老轻轻念叨着:“前有苏仙,后有留仙。好,好,好。”他顿了顿,又道:“你让人取纸笔给他,让他写个愿望吧。”
提学脸露喜色,“柳老,这可如何使得。”
柳老:“总之是过节嘛,让大家高兴高兴,你快让人去办吧。”
“诺。”
于是有管事得了提学吩咐,连忙拿纸笔下去,告知秦川在空白纸上写个愿望。
秦川便即取笔,挥墨而就。
管事看了看,欲言又止。
可是落笔无悔,只好神色古怪地拿笺纸拿上去交给柳老。
柳老接过笺纸,先是一愣,看了看提学一会,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