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泽永远记得自己七岁那一年,那一天发生的事。
其实云溪镇上,早些年是除了他们这一户,是有一户近亲的,只是后来那一户表亲,嫌弃这小小云溪镇没有出路,于是举家搬迁至大周,留下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孤苦无依,就住进了夏泽家。
按辈分,夏泽得叫一声太姑奶奶。
只是这老太太性子颇为古怪,又尖酸刻薄,声称自己的儿子儿媳给自己留下了一笔很大的钱财,整日担心夏泽的爹娘是要贪图她的棺材本。
夏泽的父母都是淳朴善良之人,即便她再怎么颐气指使,也都好生伺候着,从来不会扯着嗓子说半句狠话。夏泽当时可是家里的小霸王,就看不惯这老太太作威作福,有次老太太要吃一碗粥水,又嫌嘴里清淡,就让夏泽往粥水里放点盐巴调味。
夏泽脑袋一转,诶,报仇的机会这不来了么,于是往那碗清粥里放了老大一勺盐,齁咸齁咸的,老太太尝了一口,直说哎呦喂,可咸死我了。夏泽他娘亲满腹狐疑,接过来尝了一勺。
那一天,从见过好脾气娘亲动怒的夏泽,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
只是随着年纪越大,老太太便渐渐沉默寡言,总是望着大周的方向呢喃着什么。
有一次,老太太难得满脸慈祥的要找夏泽玩,还要给他买糖吃,可夏泽心底记恨那一顿打,撅着鼻子就是不愿意搭理他。最后老太太神色忧伤的问了一句:“小泽,你是不是也恨太姑奶奶啊”
夏泽娘亲赶忙笑着扭过夏泽的小脑袋说:“哪的话,我们家小夏泽怎么会恨您呢,对吧?”
夏泽气鼓鼓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呗。
那一天老太太像是把余下的精气神都消耗殆尽了,她把一直视作心头肉的包袱,交给夏泽的娘亲,说是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她,让自己家的不孝儿女,都喝西北风去。
那一天,夏泽和镇上的玩伴走到了云溪镇北边的森林深处,玩捉迷藏,只是看着天色渐晚,玩伴们都忘记了树林里还有个靠着大树数数的夏泽,一道烟跑回了镇上。
等到夏泽发现小伙伴们不见时,周边只剩一片漆黑,耳畔传来的风声还有狐鸣,与拖曳得长长的树影,几乎把年仅七岁的他吓得肝肠寸断。
他仰天嚎啕大哭,偶尔听见一两声恐怖的窸窣声响,就会惊恐的止住哭声,周而复始。
夏泽忽然在远处看到一盏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像极了鬼火,他吓得哇哇大叫,这时才听到远处那盏灯火轻轻喊了一声:“小泽。”
夏泽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来的正是年逾古稀的太姑奶奶,她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土上,脸上摔得鼻青脸肿,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摔了多少跤,才来到了这里。
他生平第一次发自真心叫了声太姑奶奶,然后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太姑奶奶抱着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慈祥笑道:“别怕别怕,太姑奶奶在这。”
夏泽牵着她的手,第一次感觉这刻薄的老太太,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原来是这般的温暖,他们一路走了回去,说说笑笑,像是一直这般亲密无间,太姑奶奶还会讲许多关于关于夏泽他爹幼年的趣事,逗的他哈哈大笑。
只是在回去不久,太姑奶奶就一病不起,不久后便逝世了。
夏泽的娘亲始终没有打开那个包袱,将它完完整整还给了姗姗来迟的太姑奶奶的儿子儿媳,那会老太太的丧事已经办完了。
他儿子打开一看,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只是一颗颗光滑的鹅卵石,顿时引来许多人的嘲笑,自觉理亏,甩袖走人。
太姑奶奶逝世前,两颊深陷,还是慈祥的向着夏泽招了招手:“小泽,过来,太姑奶奶啊送你件宝贝,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爹你娘,好不好?”
夏泽点点头,伸出手接过来一看,掌心之中,有一颗金黄色的铜钱,散发着淡淡的雾气,似乎还有太姑奶奶手心的温热。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泽始终会想起七岁那一年,那个形单影只的老太太,几乎是哀求似的问他,是不是也恨太姑奶奶。
有的时候,有些事,只怪自己年纪太小,懂事太晚,所以常常会过了许多年,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
只是时不待我,斯人已去,就好比夏泽这些年曾无数次想要逆着光阴长河走一遭,回到七岁那年,然后能够满脸笑意的握着太姑奶奶的手,说一句,太姑奶奶,我可喜欢您啦,您一定得长命百岁。
只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许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恰到好处。只是我们无法回头了,所以才成了遗憾。
后来的某天,夏泽独自在院子里坐着,看着满头的星空,掌心的金色铜钱,荧光闪烁。
他说:“娘亲,我觉得太姑奶奶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过的那么苦啊”
夏泽的年前揽过他的头,轻声说道:“你太姑奶奶这辈子,确实过得很苦,只是我觉得我们家小泽最后,让太姑奶奶走的时候,没有太大的遗憾,这便很好了。”
夏泽泣不成声。
夏泽娘亲轻声说道:“人这一辈子啊,总是需要点烟火气儿的。所以年轻时抚养子女,为其奔波一生,老了,就期盼着儿孙满堂,期盼着儿女能过得舒坦些,总逃不开算计,难免做些损人利己的事情。我们家小泽要记得,这世间除了父母兄弟,能够对你付出一份善意的那你便要记得清楚些,等到有能力时,再想着怎么将这份情还回去。”
最后,她温和说道:“小泽以后做个知冷知热的人就够了。”
山岗上,夏泽渐渐把思绪从回忆中抽出,看向掌心那一枚灵气早已耗尽的黑色铜钱,实际上是这一枚铜钱,让他在那厄运缠身的几年里,得以幸存。
他双手合十,向着身后的方向喃喃道:“小泽一直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