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日出,天边渲染了一层红云,久久不散。
原本因为大战而变得破烂不堪的街巷楼房,一夜之间,完好如初。醇酒巷子内有幸目睹这场大战的家家户户,无一例外的从门边捡到了一枚刻有春雷始鸣字样的铜钱。
握在手心,仿若有潺潺流水,淌过心间,说不出的安稳和荫凉。
镇上有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早些年作为商客,四处游历,自然是见多识广,接过一看,直呼这是山上神仙用的神仙钱,有着温养法器,镇宅辟邪的妙用,这是山神老爷让咱念他的好呢。
经不住这群人若磨硬泡,老人最后不得不松口,一枚惊蛰钱,换成大齐民间银两,便是一千两白银。
此言一出,人人顿觉心头如遭雷击,没得好处的人家,免不了埋怨这位神仙姥爷偏心;得了铜钱的人家,看着这笔天降横财,那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迫不得已日日守在家中,就怕人惦记。
到最后,绝大多数的醇酒巷子的住户,都将这枚铜钱拿到当铺那边,换了白花花的银子,搬进了新的大宅。
这倒也随了那位老爷的愿。
夏泽看着天边那一朵红云,对于昨晚战局的胜负,早已是了然于胸。
匆匆告别卢衣巷,夏泽还有何煦一行人,出了青城镇,便一直向西,不紧不慢的向着大齐洞京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夏泽和何煦,戴上了吴骓带来的面皮,换了一副尊荣,也好掩人耳目。
一个化作脸颊上有道疤痕的少年,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此刻变成了显得不太有精神的单眼皮。
而何煦,则是变成了个塌鼻梁的小鬼,面容上的黝黑,比先前还要更胜几分。
两个模样大变的家伙,初次看到对方的模样,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这一路脚程极慢,直到出了青城镇,两天里走了近六十里山路,徐修竹才姗姗来迟。早在分别之时,夏泽和徐修竹便约定好,一同前往大齐游历,到达洞京之后,夏泽就会带着其余几人前往西海流洲,磨砺剑心剑意。
这两天里,徐修竹陪着颜楹萝,逛遍了青城镇的大街小巷,好吃的好喝的,逛了个遍,有时候仅仅是颜楹萝眼角瞥了一眼,徐修竹便恨不得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送给她。
女子俏皮,与幼时无异,那些新鲜吃食,往往吃上一口,便交与徐修竹善后,让他恨不得凭空长出八只手。
二人悠哉悠哉,满心欢喜,在这青城镇内,再无世俗礼教阻拦,即便光天化日下大大方方的牵着男子的手,在那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市井妇人眼中,有些伤风败俗,但是也犯不着和凌家过不去。
等到二人好不容易来到胭脂铺面,徐修竹手中,早已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吃食。掌柜的是个徐娘半老的俏妇人,瞅这架势,很快便看出了这二人的关系,于是热络的招呼生意。
徐修竹显得有些腼腆,支支吾吾的问什么胭脂水粉最好。
妇人眼睛一亮,眼含笑意的看了一眼颜楹萝,掩面笑道:“只要是公子精心挑选的,这位小姐肯定都喜欢。”
两人的脸当时就红的像是熟透的柿子,徐修竹于是仔仔细细的从那一堆堪比天书的胭脂里,精挑细选,终于找出一个闻着有芝兰香气的胭脂。
他手有些颤抖,这胭脂不错,但不是最贵的,这一路吃喝玩乐,他到底是有些囊中羞涩。可女子接过胭脂,捧在怀里,欢天喜地的样子,让徐修竹鼻头有点酸。
她挽着徐修竹的臂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全然没有即将分离的悲伤。
第二日,徐修竹房间的桌上,摆满了颜楹萝暗地里帮他准备的各种物件,有金创药,解毒丸,有做工精细的雨伞,有闲时解闷的几本书籍,有崭新的换洗衣物和几双靴子,有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精致糕点,背上包裹的时候,他好像背着一个巨大的树桩。
最喜欢的,要数一副画得有些可爱的女子画像,画卷里,颜楹萝正气鼓鼓的双手叉腰,俨然是一副担心心爱男子沾花惹草的模样。
边上还有几行小字:家花没有野花香,路边野花休要采。修竹哥哥武运昌隆,早日归家。
本就依依惜别的徐修竹,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后来颜楹萝又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这边的习俗,上马饺子下马面,因此出远门的游子,是要吃一碗饺子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颜家大小姐,头一回为心上人下厨,他自然要赏脸的,说来也怪,这饺子,好像格外的咸,颜楹萝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拖着脸颊,满脸期待。
徐修竹仅仅看了一眼,她有些通红的双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早些时候,卢衣巷拍了拍徒弟肩膀,说了句,做师傅的只能帮你看着三年媳妇,三年以后,能不能把楹萝娶过门,全看你自己。
紧紧抱着怀里伊人,感受着娇小身躯上传来的温热,这个生性豁达的汉子,满脸热泪,泣不成声。
一行人结伴,三日里又走了近六十里,再往前,就是接壤宿夜城的白猿关了。
日出前,夏泽、何煦、徐修竹三人,会找寻一处空地,先站一会桩,然后便由夏泽领头,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霸极拳谱,六大开,八大招。
按照徐修竹的话说,这套拳法,实而不华,一招一式却相当考验武夫体魄,若是没能找准发劲和运气的窍门,非但不能强健体魄,还会损耗元气。
因此往往是何煦率先躺倒在地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说什么也不愿起来,而后又坚持了三遍的徐修竹,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夏泽早已在拳法幻境中,打了近三万遍拳,拳势收发,行云流水,自然就流畅多了。
而且令徐修竹何煦赞叹的是,少年似乎极有耐性,赶路时以走桩行步,闲暇之余也会站桩打拳,尤为勤勉。短短三日,便已打了近一千拳。
再走几日,天气微凉了,白吕已经重新变回那只矮矮的小毛驴,而这段时间,何煦多半是自己走路,骑上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这么几日,穿着草鞋的孩子走了许多山路,很快脚上便布满了老茧,夏泽既欣慰又心疼。
先前从凌危那里得来的掣雷生魂鼎,让夏泽送了给阿玉,说是鼎内充盈的天雷,相比雷劫天雷要温和上一些,让阿玉提前适应。
即便如此,阿玉每次沐浴鼎中滚雷,痛苦程度,不亚于扒皮抽筋,不过也有好处,原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妖气,经过这小雷池沐浴,近乎消散,连带着自身灵力都变得充实了几分,即便是不用现出大妖真身,施法速度也快上了不少,术法威力也不会因此大打折扣。
阿玉最近发现,那黝黑的小鬼,好像有些怕自己,每次自己走近,还未开口,那孩子便远远躲到别处。换在别的时候,她才懒得管这小东西,但现在没办法,这样走走停停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那三个臭男人,似乎是心中各有朝思暮想的人,前两个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要么练拳,要么发呆,徐修竹时不时就会掏出那幅画像,看得怔怔出神。唯一与阿玉同是妖族出身的白吕,变回了那头驴,就说不上的慵懒,就算是她放下身段,磨破了嘴皮子想要和他唠上两句,他也是爱搭不理。
阿玉百无聊赖,这几日里,穷尽毕生所学解闷,要么从水池里掏出一只未开窍的青蛙,逼着人家开口说话;抓了一只路过的兔子,断案似的让那只公兔子一五一十的交代,自己祸害了多少兔婆娘,生了多少兔崽子,整的一窝兔子瑟瑟发抖,欲哭无泪。
这天,趁着夏泽还有徐修竹讨论炼气之法,阿玉当即堵住想要去找白吕的何煦,那小子还想跑,结果被阿玉一手领着衣襟提了过去。
夏泽只是看了一眼,便笑着和徐修竹继续唠嗑。
“小鬼,你很怕我?”阿玉狡黠笑道。
何煦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
阿玉将他放下,然后自己也盘腿坐下:“喂,你说,是你姐姐好看,还是我好看。”
何煦挠了挠头,竟没有犹豫:“阿玉姐姐,我说这话,恐怕不能服众,阿玉姐姐长得是很好看的,比云溪镇上好多女子都好看,像是天边高不可攀的云,又像是我御剑登高时看到的月亮,但因为我是我姐姐何夕的弟弟,所以还是我姐姐好看。”
阿玉脸上的笑意逐渐明朗,指尖点在何煦额头,笑骂道:“油腔滑调。”
这个回答很让她满意,但她实在是太无聊了,于是打趣道:“你姐姐这么好看,可据我所知夏泽心里,另有所属哦。”
何煦耷拉着脑袋,点头道:“阿玉姐姐,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我姐姐肯定也喜欢夏泽,夏泽做我姐夫,我以前还不愿意,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夏泽啊,他喜欢的那位姑娘”
二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
阿玉伸了个懒腰,微风把鬓角发丝,吹得随风摇摆,她站起身子:“侍女得有侍女的样子呀。”
徐修竹聊着聊着,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夏泽定睛一看:青涩不及当初,聚散不由你我。
夏泽捡起枝丫,草草起笔:山水一程,已是三生有幸。
头顶忽然有密密麻麻的黑影飞过,二人抬头一看,竟是不远万里,御剑前往别处的数百名剑修。
前边就是白猿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