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庞大水龙失去了源源不断的灵力支撑,终于无法维持身形,开始崩塌,眼看就要将江面上的几十条航船淹没。林露清上前一步,青葱玉指迅速结印,道一声敕令,便有千道雄浑滚雷冲天而起。
这是夏泽头一回看到林露清施展雷法,之前就听闻她所在的师门天澜山,是道门中的一个旁支,以雷法和符法所著称。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己那点学了皮毛的掌中雷算个屁啊,人家这才叫雷法啊。
雷光缭绕,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江水,炸成了满江的雾气,在凄冷月光的照耀下,气蒸大泽一般。
夏泽注意到,有五道细小如发丝的电光,顺着林露清五窍,重返肺腑之内,伴随着她的一呼一吸,胸腔隐隐有雷光闪烁。这其中涉及雷法的修炼窍门,以五脏六腑孕育五雷,等到练至化境,一呼一吸就能震惊周遭百里邪祟。
他看着林露清暗暗发光的胸脯,啧啧称奇,厉害,真厉害啊,等到他将破损的三魂七魄修复,一定要将太乙救苦天尊所赠的《大品天仙诀》、《五雷天罡正法》全给融会贯通。
他怔怔出神,丝毫没注意到已经将五雷重归肺腑的林露清,正双手捂着胸口,朝他翻着白眼。
「喂!你在看哪里啊?」林露清没好气道。
「啊!」夏泽被这一声吓得回过神来,他看着林露清那略带怒气的神情,顿时方寸大乱,脸也红的像个猴屁股。
夏泽恨不得连扇自己几十个嘴巴子,夏泽啊夏泽,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会儿让人当成了登徒子了吧。他的大脑飞速转动,找寻着找补的方法.
他支支吾吾道:「林姑娘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灵光一现,夏泽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林姑娘,这雷法好厉害啊。」
林露清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转身离去,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只不过在走出十来步之后,少女噗嗤一声,捂着嘴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多谢二位出手,这才使我们免于这场劫难,请受小女子一拜」柳依依脚步有些踉跄,拜倒在地。
林露清愣住了,这样的场合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应付,往不好听的说,她就属于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若非此前柳依依某些举动博得她的些许好感,她甚至都不屑于搭理,就如同刚刚上船那会见到的那样,冷若冰霜,生人勿近。
良久,她终于是有些生疏的说道:「柳姑娘,你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柳依依心里一热,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少女面无表情的脸。
「柳闺女说的没错,二位救了我们所有人,是我们的恩人,应当受此一拜。」杜原来到柳依依身旁,倒头便拜。
夏泽将杜原扶起,笑道:「老人家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人情世故方面,他虽然不是面面俱到,但是总归比林露清做的要体面些。
漫天白色雾气随风飘荡,最终在这江风肆虐的金缕江上,还是下了一场小雨,船板上遍布各种精怪的尸身残片,本就腥臭不堪,下了这场雨之后,船板上便流淌着血水,不少女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吐的稀里哗啦的。
柳依依自然也未能幸免,胃里一阵翻腾,酿跄几步跑到航船围栏边上,吐惨了,林露清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倒也没有因此感到嫌弃。
有位伙计来到这边,便要将不适的柳依依扶回房间休息,值得注意的是,此前那与杜原无比熟悉的伙计,看向杜原的眼神,充满敬畏。
「二位稍作等待,如今伙计们都在忙着清理船上的尸身血水,人手不足,待到明日日出,我便派人拿着工具,到江面之上破
冰,不出两日,便能到达大齐洞京」柳依依说完这话,才在伙计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的走回房间。
「此前都怪老夫眼拙,冒犯了二位仙长」杜原垂手叹气道。
现在他全明白了,白日时与夏泽比拼桩工,若非夏泽有意留手,护住了他的颜面,他哪里有赢得可能?
夏泽笑笑不说话,既然杜原已经知晓了内幕,他也不必大费周章的找些话语来宽慰他了。至于一旁的林露清,听闻杜原这懊悔的神情,俨然一副沉冤得雪,洋洋得意的样子,让夏泽哭笑不得。
船板上,除了在先前大战中受伤的商客,纤夫回到客房,其余人等,皆站在船的另一头,面露惊恐的望着夏泽、杜原等人。
扑通一声,有个圆球被人一把从冰面上抛了上来,滚了几圈,停在那个书生脚边,那书生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当即又吓得昏死过去。
陈洞幽飘飘然飞到夏泽跟前,指着躲在夏泽身后的吞天骂骂咧咧道:「公子!看看吞天干的好事!就这么一尊妖身,吞天硬是要一口吞下去,我拦着不让,说公子要拿这妖身呈给船上的人看,他就不是听,一口下去半个脑袋就没了,还说什么没有糖葫芦,吃个鱼怎么了,有本事上你这告他去,我好说歹说抢了半天,这才抢回来,你给评评理」
吞天眼见证据确凿,也不跟他多费口舌,抱着夏泽的一条大腿,比着鬼脸,那副得意的样子,仿佛在说有本事来揍我啊。
陈洞幽顿时觉得有些胆怯,毕竟他是见识过吞天真身的,那简直比山还高还大,更何况他才认识夏泽多久,吞天认识了夏泽多久,想到这,不免觉得有些沮丧。
未曾想对面那个少年,眯着眼笑了笑,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虽然没有像他一开始期待的那样,臭骂吞天那小子一顿,却见他轻声说道:「做的很好。」
一柄铁扇,飞掠到陈洞幽身前,如同夜空中的萤火,光辉蕴藉。他有些难以置信,抬头向夏泽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这是送我的?」
夏泽点了点头:「那是当然,你做了正确的事,肯定会有奖励的。」
陈洞幽震惊的张开了嘴,然后抓住那柄他喜欢的不得了的折扇,欢呼雀跃道:「谢谢公子。」
未等夏泽给予回应,他的一条腿便被另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抱住,眼含泪光的说道:「公子,那我呢,有没有给我的礼物」
夏泽一时赧颜,只得宽慰道:「暂时还没有合适的礼物送你,再等一等呗。」
听闻此言,陈坛静收起哭丧着的脸,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朝着不断暗中向她炫耀的陈洞幽跑去,迎面就是一通暴打。
夏泽走到高昀不完整的尸身面前,眼眸之中光华闪动,旋即说道:「想不到这厮竟然在我用飞剑将其斩杀的前一刻,就将部分神魂调转到气府,我虽然斩杀了他的肉身,但是还是让他的残魂跑掉了。」
林露清蹲下身子,转头问道:「我手里还有几张火符,要不要现在就把船底的冰块融掉?」
夏泽摇了摇头:「暂时不要,先前事没办利索,若是我们就这么走了,即便这一路风平浪静,恐怕日后那厮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这航船上的人日子可就难过了。」
林露清点了点头,嫣然一笑,这些日子和夏泽一同相处,他的处事风格渐渐被她摸透了,那就是在她林露清一众山上人眼中看来,再怎么事不关己的麻烦琐事,这少年从不觉得麻烦,甚至会考虑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细枝末节,考虑到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细枝末节会不会对他所珍视的事物产生影响,才会去做。
就好比买菜种的人,生怕种地的农人不知道农事节气,会颗粒无收,就亲自帮人松
土,播种,当然,仅限于他所重视的人和事。正如同徐修竹所说,夏泽是个爱操心的人,这样的人会活得很累很累。
有的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这种人不***心是好事,可是这种人有人为他操心,被人操心,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露清有的时候觉得夏泽有些陌生,不知何时起,那个满嘴花花混不吝的少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林露清太想知道其中细节了,所以她开始学着善待那些他以前不怎么愿意搭理的人。
「两位仙长」杜原开口说道。
夏泽摆摆手:「叫我夏泽就行。」
杜原摆了摆手说道:「老朽得插一句,这金缕江老水神,好像已经死在了那高昀手下,当下高昀阴魂得以逃脱,以他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在得到了喘息之后,便会带着更多的兵马卷土重来,这未必是二位能够应付的,听老朽一句劝,趁着他们还未赶来,二位不如尽快踏着冰面走到岸边,陆路虽然可能要比水路晚上十来天才能到洞京,但终究是可以免受那金缕江水府纠缠」
林露清听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老爷爷,你觉得我刚才那个雷法,是几境的修为?」
「这」杜原被这一句话噎住了,老实说他还真看不出林露清和夏泽修为高低,毕竟他花费百余年修成人形,也仅仅是粗略的掌握了一点吐纳和水法皮毛罢了。
那些行走江湖,小心为妙和与人为善的老生常谈,想来在这些天赋高得不得了的修道美玉面前,肯定是不太好听的,所以满脸涨红的杜原把这些话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夏泽若有所思道:「老人家,这金缕江水神府邸,除了逃掉一缕残魂的高昀,可还有别的高手?」
杜原点头,说道:「先前被你一拳打死的蟹九,是水府内的蟹先锋,除了高昀,水神老爷还有一个子嗣,名曰高陇,品行相较于高昀要好的太多,因此颇受水神老爷器重,最有可能接过金缕江水神之位,若是他未和水神老爷一同遇害老夫不敢妄言,若是他知晓了兄长高昀栽在二位手中,会不会前来报复,这才」
「这样啊」夏泽撑着膝盖,站起身子,似乎是有了打算。
躺在地上那一具残破尸身,失去了最后一点灵气蕴藉,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一条七尺的青色鲤鱼,脑袋上还缺了一块,布满着牙印。
夏泽看向身边穿着红衣的男孩,指了指那条大鱼,说道:「吃吧。」
结果那孩子呸了又呸,撅着嘴说道:「不好吃,土腥味太重」
在一旁捧着宝扇开心不已的陈洞幽,一听这话,气的直翻白眼,不好吃?不好吃刚才他怎么抢都不愿松口?这家伙就是欠揍。但这话他只敢想想,说是肯定不可能说的。
另一头甲板上远远眺望的人们,看到夏泽身边多出了几个娃娃,本就一头雾水,看到那高昀的尸身变成了一条大鱼,吓得一阵胆寒。
「我待会亲自走一趟水府,最好是能亲自见一见那江水神」
话没说完,夏泽突然觉得气府一阵抽痛,林露清敏锐的察觉到了夏泽的变故,于是一只手轻轻挽住夏泽的胳膊。
他强壮镇定,冲着杜原笑道,「不过在此之前,可能要回房中稍作整顿,还请杜爷爷帮忙照看一二,不要让闲杂人等前来打扰。」
吞天和陈洞幽对视一眼,紧紧护在夏泽的身边,就连一向性格大大咧咧的陈坛静,此刻都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闭上嘴跟在一旁。
「那是自然的,二位只管好好休息,有我杜原在,没人敢上前叨扰」杜原说完这话,眼神有些苦涩,确实不敢,估计在那群旁观者
眼里,他和前来劫道的高昀一伙,没什么两样。
多少年的风吹浪打,那些悠哉悠哉,或是历尽艰险的人间烟火气,今日伴随着高昀一伙的到来,烟消云散了,作为金缕江水神的心腹,他自然是希望夏泽能够往开一面,给水神老爷留下一个香火,但是作为这船上的老伙夫,他也再明白不过,犯下了如此重罪的高昀,死有余辜,他此可能做的,唯有一声长叹。
夏泽在林露清几人的簇拥下,回到了房内,与此同时,船板上有个眼神哀怨的家伙,看到林露清搀扶着夏泽进了屋,顿时心如刀绞,他快步走到二人的屋前,犹豫了片刻,刚要伸手去敲门,却不料杜原迅速赶到,挡在身前。
书生一脸愕然,迅速地向着一旁走去。
「杜爷爷,您没事儿吧?」那个颇为机灵的伙计走上前来。
杜原有些意外,说道:「小柱子,你不怕我?」
毕竟,在这船上的人,都亲眼看到他变成了一条白鲢鱼,就是平日里再亲近的人,此时都因为这个变故噤若寒蝉。
小柱子摇了摇头,傻笑到:「杜爷爷在这船上多少年了,从我记事起,您就是大伙儿主心骨,连我撒网的本事都是您教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老人觉得混浊的眼睛里有些发酸,其实他是知道的,眼前的这个少年实际上还是有些害怕的,只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所以拼命装出一副心大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骂道:「臭小子,真没眼力见,既然酒葫芦里有酒,还不拿来?」
小柱子被这熟悉的话语一骂,心中的惊恐顿时少了不少,忙将酒葫芦递了过去,笑道:「况且前阵子杜爷爷您打赌输给我了,答应过我要给我讨个媳妇呢,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老人瞥了他一眼,满脸笑意:「行,说话算话,老夫给你介绍一个水里的鱼做老婆,咋样?到时候化了形,什么标致模样都有,那身段,那脸蛋,你就偷着美吧」
一旁的少年开始仰望夜空,浮想联翩,又忽然摇头道:「不行不行,一条鱼给我做媳妇儿。那不得天天养在水里,万一哪天跑了怎么办」
老人一听这话,气的用手轻敲少年脑门:「傻小子,我在这船上那么多年,除了下水修船救人,你看看我是不是整天泡在水里?能修成人形,那就和人没什么两样,懂不懂?」
少年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二人突然心照不宣的开始捧腹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杜爷爷,那你以后,还会在这船上生活吗?」小柱子忽然问道。
杜原满脸苦涩,摇头晃脑道:「不知道喽,如今在人前现了原形,恐怕会给船队带来不好的影响,虽然有些不舍,但是最好还是去别的地方」
小柱子一听这话,急得不行:「可是,杜爷爷你您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您是好人啊」
杜原欣慰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小柱子逐渐就懂了,有的时候世道就是这样,充满了蝇头苟利和身不由己。
屋内,陈洞幽和林露清,正忧心忡忡的看着在蒲团上打坐的夏泽,陈坛静急得都要哭了,一直反复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不时有滚烫的白色雾气,从少年的身上蒸腾而起,好似要将夏泽体内的血液一同蒸发掉,他的身躯也因此变得干瘪消瘦。
夏泽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那枚银色的剑胚从刚才开始,就隐隐有要降世的征兆,若非夏泽反应迅速将其牢牢控制在掌心,恐怕那枚剑胚就要一溜烟飞到不知何处。
等到他回到屋内时,剑胚已经化作滚烫的铁水,融入他掌心血肉之中。更可怕的是,剑胚
开始逐步从他全身窍穴,一点一点入侵他的气府,因此夏泽每一次尝试着用纯粹真气去抵御,便会体会到百蚁噬心,钝刀刮肉的强烈痛楚。
「怎么会这样,莫非吕纯阳给的这枚剑胚有问题?」林露用仙家内视之法,洞察夏泽气府,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那银色的剑胚,已经将夏泽整个气府的三分之二,都覆盖上了那一层冰冷的银色。
她尝试着往夏泽的背心处灌入一缕灵气,却不曾想原本就生不如死的夏泽,旋即一声惨叫,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吓得林露清和陈坛静等人脸色惨白。
夏泽死死捂着嘴巴,让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可还是因为那股难以忍受的疼痛,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
陈坛静当时就吓哭了,林露清身子颤抖个不停,完全没有了办法,她俯下身子,哭成了泪人,将因巨大的痛楚不住痉挛的夏泽紧紧抱在怀里。
夏泽这会倒是没有挣脱出来,他也没力气挣脱了。
「林姑娘,你不用害怕这点痛算个屁啊」夏泽气若游丝,小声宽慰道。
只是没等他喘息片刻,更强烈的一波剧痛,瞬间让他难受的要把身上的衣襟撕破了。
「老子三魂七魄都让人拍碎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夏泽脸色苍白,大口喘息。
林露清渐渐感受到,怀里那个少年,身子烫的吓人,就好像一个炭火正旺的烤炉,一旁的陈洞幽和陈坛静见状,赶忙拿起擅自,拼命的扇风,想要为他缓解疼痛。
「在吴道的那幅画里我让一个武夫,打成了一团烂肉然后恢复,再被打烂,足足三千次我去你大爷的」
夏泽歇斯底里的怒骂连连,时不时因为一次阵痛略作停顿,尽管他骂的极为难听,甚至有些许字眼让林露清和陈坛静听了都有些震撼,但丝毫没有减轻他身上的痛楚。
夏泽死死捂着心口,破口大骂道:「你最好是一把举世无双的飞剑要是老子这次侥幸不死,又看到你只是一把平庸得不行的飞剑看我不把你融了」
那一枚桀骜不驯的剑胚,像是听到了夏泽的怒骂,开始疯狂撞击他的心脉,意图要将这个他看不上的主人,活生生弄死,夏泽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等等,熔炼?
夏泽在这一刹那,突然醍醐灌顶一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哭成泪人的林露清,然后开始盘腿打坐,凝神静气。
林露清有些奇怪,但是片刻后她紧锁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只见夏泽缓缓睁眼,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高贵的金色眼眸。
房间内温度,开始渐渐攀升,林露清和陈洞幽陈坛静等人,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好像有一个人抡着沉重的铁锤,不断的锻打着散发着热气的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