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蒋番外——《爱你的资格》08

学校花圃里的木芙蓉开了又落，夏秋两季转眼而过。

蒋青维的日子变得单纯起来，工作之余只来得及忧虑老师们发下来的卷子还差多少没做完，温晓萍的药钱和透析的费用够不够，他甚至没功夫多想把他当宠物照料的黄迎川是怎么回事。

蒋青维反复告诉黄迎川放心思在他身上不会有结果，然而一直不见成效。黄迎川就像一块棉质的布，轻轻软软的把人包裹住，不越界不过火，蒋青维拿出来冷漠和尖利对抗都是徒劳，左右根本使不出脾气。

入冬之前连温晓萍都知道了黄迎川。蒋青维陪温晓萍去做检查时在医院遇到他，蒋青维去取结果，黄迎川的八字眉抬起来一点，笑盈盈的陪着温晓萍说话。不难想象，只要黄迎川愿意，给温晓萍留个好印象是件不能更简单的事。

这之后黄迎川的照顾对象甚至加上了温晓萍，她去做透析总会遇到黄迎川的小助理，帮忙楼上楼下的跑腿，血透时陪着她聊天解闷。温晓萍不好意思，年前特意多做了些小食和桂花米酒，让蒋青维找机会带给黄迎川。但黄迎川似乎也很忙，即使偶尔在网吧出现也来去匆匆说不上两句话，最后还是托付给他的小助理帮忙转交。

与一个人朝夕相处，很多时候会注意不到对方身上的变化。温晓萍和蒋青维都怕冷，入冬后一个比一个穿得多，蒋青维早出晚归的一直都没发现温晓萍有什么不对劲。

开春后衣衫渐薄，温晓萍却依旧裹得严实。一模第二天考完后，蒋青维买了菜直接回到二十六号小区，推开家门时温晓萍正坐在窗前拆裤脚。这两日突然升温，街上甚至能见到穿半袖的行人。温晓萍终于脱下夹袄，换上厚毛衫，从蒋青维的角度看去只有薄薄的一道身形，就像是皮影戏里人物转身时的那一瞬，仿佛夕阳再盛一些就能把她全部吞噬消融。

温晓萍听到开门的声音，又走了两针做完手里的活才转过头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面色开始衰败泛黄，此时竟已显出即将枯萎的预兆，嘴唇上的裂纹细小而刺眼，全身上下唯剩眼里的笑意依旧温婉。

“小维回来了？”温晓萍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捂着嘴咳嗽了几下，觉得蒋青维神色不对，以为他是考得不理想，抚着胸口道，“考完就不要想了，买了什么菜，我去做？”

蒋青维试图让神情轻松些，嘴角硬是挤出一点向上的意思，之后却再无力为继，只得转过头向厨房走去，“我来做吧，今天时间够。”

黄迎川从主任医师那里出来，费了些工夫才找到蒋青维。

早年间医院后门外有一小片树林，也许是离太平间近的缘故，总有各种各样的离奇传说，也不乏看不到希望想不开的人半夜吊死在林子里。七年前市政规划改建，林子被推平，据说是请过风水师，建成一个雕塑广场。广场周围先后设起公交站和地铁站，人来人往的，渐渐消去过去阴凄瘆人的模样。

蒋青维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有些空洞茫然。这茫然的神情让人恍惚联想到过去此处那片不详的小树林：徘徊着那么多不舍，然而仔细看去却又满是无望。

黄迎川坐到他的旁边，斟酌着开口，“不要担心肾源和钱，我会尽力帮你。”

但他们都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肾源和钱的问题。

温晓萍之前的正常只是表象，其实底子已经糟了，拖到换季哮喘发作引发血管炎，肾脏的情况紧跟着突然恶化。鉴于温晓萍的特殊体质，会诊的结果是换肾的排异风险非常大，存活期很可能还不及继续透析维持来得长。

蒋青维闭上眼睛，喃喃道：“谢谢……”

黄迎川已经帮了他太多，专门从B市请来两位专家。他还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却没了声音。心底快要按捺不住的恐慌让他讲不出一个字，他怕每个字都会在久或不久的未来一语成谶。

温晓萍就像是未察觉病情恶化，仿佛身上接连的不适，吃的注射的药种类增多，透析次数增加都是普通的小事。医生说的话她大都认真照着去做，却也不绝对强求，偶尔偷个懒。蒋青维分辨不清她是真的内心勇敢强大，还是像他一样特别害怕，所以伪装出一片和平的样子。不管是哪一种，温晓萍的镇定都让情况看起来没有实际上那样糟糕。

蒋青维二模的成绩不太理想，温晓萍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空着的右手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事，以后不管考到哪里，只要认真生活，日子总会变好。

也许得益于她这样淡然的心态，快入夏的时候各项指标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如以前，但比预期里多少要强一些。

蒋青维一米七九的个子，高考前体检时只有五十四公斤，被好几个医生提醒要注意营养。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吃不饱饭的程度，只是蒋青维事情太多思虑过重，怎么也不见长肉。

高考那两天半温晓萍的状态很好，给蒋青维煮绿豆水，怕他食欲不佳特意做了他最喜欢的牛肉饭，又怕他上火，清炒一盘苦瓜放在旁边。蒋青维考完她跟着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一松身体也像是少了支撑的精气神，又住进医院。

温晓萍的病情依旧反反复复，出院后一晃就是出分数的日子。

蒋青维小时候特别聪明，一点就通，学什么都不费力，蒋廷浩笑着问过他好多次长大后要不要考爸爸的大学。蒋廷浩当年高考是省探花，后来从著名学府毕业，对母校感情很深。幼时种在心里的种子才刚刚破土发芽就被现实摧折，蒋青维知道这不仅是他力所不及的执念，同样也是温晓萍的。她没提起过，但蒋青维感觉得到她心里有太多愧疚和遗憾。

蒋青维其实考得不错，算是超常发挥，可还是离蒋廷浩的母校差了一截。能选择的知名高校不少，最后他告诉温晓萍自己准备报H师范。

这是情理之中的决定。家底已经差不多掏空，纵使他现在每天打三份工，也只是维持温晓萍的用药、透析和他们的温饱，很多检查以及住院的费用都是黄迎川背着他垫付。黄迎川告诉他先欠着，给他十年慢慢还。欠下医药费已经让蒋青维不安，若还想上大学，教育部直属的师范免学费免住宿费还有生活补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家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电风扇的声音。

蒋青维知道这不是温晓萍对他的期待，他自己之前也没想过要当老师。他以为温晓萍不会马上同意，已经做好申辩的准备。

温晓萍静默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若是能喜欢，也好。”

她的眼里有很复杂的东西，心疼，惋惜，担忧，但又不像是蒋青维所理解的心疼，惋惜和担忧——她眼里的情绪比那些都要沉重。蒋青维没有看懂，他只知道温晓萍在犹豫，似是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该如何说出口。

电扇转到温晓萍那边，吹起她额角的碎发。

“小维，你……你喜欢男孩子？”

电扇又转到蒋青维这边，热风吹到他的手臂上，他无知无觉，石化般愣在当场。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凭空出现的一问，过于措手不及，以至于他脑中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出现躲闪的念头。

温晓萍却已经得到答案。她呼吸很轻，声音有些发颤的追问，“还会喜欢女孩子吗？”

电扇转去另一边，风消失，令人呼吸困难的闷热一拥而上。蒋青维脑子里异常拥挤，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或许他还有机会隐瞒，可是温晓萍太过温柔，也太过包容，他突然就觉得，不该骗她。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想起万敬先，自我放弃似的补上后半句， “也许不会了。”

这几个字声音很轻，轻得迷惘而苦涩。

温晓萍的眼泪终于滚落，再开口时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别害怕，天塌不了。我就是怕，怕你等不……怕你以后孤单。我陪不了你很多年，我要是……”

她说不下去，抿住唇，眼泪再次涌出的同时嘴角尽力弯上去一个不由衷的弧度，“别让自己太辛苦。”

她是蒋青维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有一天她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她独自消化这件事很久，白天在蒋青维面前若无其事夜里辗转难眠。到现在她早不怕别人说什么，只怕蒋青维前路坎坷孤苦。知子莫若母，蒋青维看似比蒋廷浩圆滑世故懂得随机应变，实则内里一样的不知如何放弃。能等到那孩子还好，如果等不到，他要怎么办？

多想能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奈何……

温晓萍不否认自己的柔弱，但她并不喜欢哭，因为笑得时间如果够久，久到骗过自己，往往就成了真。

她用手背擦去脸颊边还在不断掉落的泪水，“你以后若还是不喜欢女孩子，也许就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当老师很好，教书育人，学生都是你的孩子，他们之于你，和你之于我是一样的，都是善缘。”

蒋青维坚强了这些年，此刻终于挺不住，像个孩子般伏到温晓萍腿上，眼泪不受控制的顺着侧脸滑下。

他隐隐感觉到，温晓萍人还在尘世，半颗心却已入了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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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迎川压着约定的时间进门，落座后喝下半杯茶，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知道你会来找我。”

万敬先有些明白李奕卓为什么会特别留意这个人。黄迎川跟其他“大人”不一样，他似乎从未没把他们当作未成年的高中生。虽然很少有人敢小看万敬先，但是像黄迎川这般给他普通的尊重的人并不多，因而这份普通就显得非常特殊。

万敬先不动声色，“那你一定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黄迎川从小食拼盘里捏起来一颗玫瑰盐烤腰果，“蒋青维。”

并非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然而万敬先当即意识到这人比他预想的还要不简单。他之前以为黄迎川对蒋青维存了什么心思，观察过一段时间又觉得不像。别说是泡漂亮男孩子玩，即使是做慈善都做不到这个地步，况且能让李奕卓的大哥倚重四年在李氏财团稳稳站住脚跟的人，不可能走无意义的棋。

万敬先有一点猜测，在离开之前必须确认。

“你想要什么？”

黄迎川迎上万敬先锋芒毕露的目光，姿态放松却又隐含探究的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拍了拍手，眉尾下压笑起来，“不错不错，万少爷果然是个能成事的。”

别管是自己考进来军官学院亦或走了捷径，能进学院大门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要么是自己强，要么是家里强。十七八九的年纪，没点真本事谁能服谁？只是万敬先很少向两边看，并非不尊重对手，而是他的目标和计划过于明确，路又不好走，没有多余精力分给其他杂事。

青春期充满了变数，很多男孩子都是一夜长大。万敬先本来就没有过特别中二幼稚的时期，十七岁的夏天过后，连原本那些飞扬的少年气也悉数褪去，整个人都不合年龄的沉下来，气场越发显眼，令人不自觉的信服跟随。他寡言强势，为人处事公正道义的同时不失机变，经历过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在圈子里渐渐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领袖”。

他行踪本就低调，大一暑期川南集训立了三等功回来之后更是出没成谜。

贺坚靠在床架边，挑起眼皮打量站在万敬先床位前颇不自在的男生。

“找万敬先？”

男生似是松了口气，点头称是，问他万敬先什么时候回来。

贺坚心里好笑的想，这小白兔心思藏得也太浅了些。

若问万敬先认不认识这位同学，万敬先必定头都不抬的回一句没见过。贺坚倒是知道这个男生，施柏奇，C城施家小字辈里的佼佼者，信息对抗系的系草，上个学年拿了国奖特等奖，人气颇高。只是可惜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有点傻白甜。

“没人说得准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急事？”

施柏奇犹豫片刻，问贺坚能不能给万敬先打个电话，告诉他胡老师让他尽快去一趟院办。贺坚拿起手机，“怎么是你来通知他去我们院办？”

施柏奇脱口回答道是两个院要合办演习竞赛。他答得太快，以至于显出微妙的不自然，似是早已准备过这个问题。

贺坚露出个不置可否的笑，漫不经心的划开手机，“万敬先可不一定开机。”

万敬先看上去一身正气，结交密切的却多是各路妖邪。李奕卓痞气重，贺坚匪气盛，都不是省油的灯。

贺坚可没什么成人之美的善心。他早知道万敬先去与眼线接头，为了提防万永祥，身边必定有信号干扰器，不可能打得通。但他不说，装模作样打开外放，让施柏奇听见电子女声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Sorry，the number you ……”

施柏奇眼神暗淡下来，拜托贺坚等万敬先回来转告他。

贺坚眉一挑，“你今天忙啊？”

施柏奇不明所以，显出些困惑，“还好吧，不算忙。”

“那你坐这儿等呗，他六点半之前肯定回来，晚上还有课。”贺坚说着指了指万敬先的书桌，上面极规整的放着几本教材。

施柏奇闻言，犹豫片刻，最后道了谢，从善如流的坐下来。

演习竞赛是军官学院每年最重要的赛事，军委会派人参与组织策划，除了大一新生之外的所有年级，每个系年级综合排名前二十的学生参赛。往年一般是由一个院系牵头承办，今年据说是有特殊任务，上面看得颇重，由两个院系合办。

虽然出发之前已经做好安排，但万敬先的心里没来由的不踏实，登上军车前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站在学院大门外不起眼的地方，对着他点了点头。

与特种部队接头后，近千人在山区边驻扎下来。

抽签分组结束，各小组分头开会。万敬先扫了一眼施柏奇，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在正式开始前他们被严肃告知这次不是演习。与真枪实弹的武装极端分子身处同一片山区的认知让学生们有种不真实感，其中不乏手脚发软大脑短暂一片空白的。不过毕竟都是军官学院受过高强度封闭式训练的精英，远不至于崩溃，大都能保持理智，更何况他们都跟在特种部队后边，不会与敌人正面对上。

时间稍长，学生们觉得自己或多或少了解了这次竞赛的意义：用一伙装备的危险级别适中的匪徒给他们实地练手，半人为的制造出一个战场。为了培养他们可真是下了大手笔。

十天过去，体能和物资都比过去的演习或者野外集训时消耗得严重得多，情况渐渐逼向他们的极限。这种时候会越来越容易出现失误。

施柏奇一时疏忽，触到敌人布下的机关，幸好被万敬先向旁边一拉，不然后果难以估量。然而左腿还是被炸开的弹片崩到，一腿的血。紧急止血后，万敬先迅速观察过四周的情况，通讯器信号时有时无，不知道他的报备有没有被收到。这个地方显然不够安全，落单会非常危险。

他们小队的任务已经完成，本应该按照计划去4号集合点，但施柏奇的情况可能无法撑到那么远。其它组员看上去都十分疲惫，见血后更是不安，谁也说不好接下来的途中还藏着什么威胁。

万敬先在地图上找到最近的急救点，决定先去那里，随即蹲下身安排一个队友扶着施柏奇爬到他背上来。他的镇定和果断让其它人陆续冷静下来，相互照应着往前走。

最近的急救点也并不近，时近傍晚，周围渐渐暗下来。

就在他们看到前面急救点微弱的亮光时，不远处的灌木后传来沙沙的声响。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立即不出声的各自找树木掩护。灌木后亮起光，四长两短一长。众人松口气，原来是自己人。

接到他们这边的回应后，一个人从灌木后走出来。好巧不巧，原来是贺坚。贺坚看到万敬先，似是松了口气。他半真半假的解释，接到他们报告的受伤信息过来接应。

看大家都开始往前走，没人注意自己了，贺坚才走近万敬先身边。他看了一眼万敬先背后的施柏奇，低声与万敬先耳语道：“我从3号集合点过来。黄迎川的人一直试图联系你，我觉得不太对劲，套出点话来。”

万敬先突然停下来，手也不自觉一松。施柏奇感到一震，差点掉下来，手忙脚乱的抱紧万敬先。

贺坚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液，他觉得万敬先的眼睛在暗处几乎泛着红光。

“兄弟，冷静。”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蒋青维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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